六、长短句,长短情
1)一段时间集中看西方小说较多,于是,写字或说话也不自觉地偏向于那种风格。总希望尽量的优雅、繁长、丰厚,最好,字里行间还有光影在流动,荡漾、变幻无穷。
后来,又觉得简洁更好。模仿那种柔软的美妙的拖沓,很容易就变成了罗嗦。就像一丫头,眉眼未展,身高不够时,却穿上18世纪贵妇人的蓬大的缀着流苏和羽毛的天鹅绒长袍,几乎一走一绊,那种效果足令人大跌眼镜——大概所有人都会建议她重去穿回简单明净的太阳裙,还可以配双轻巧的小皮鞋。再说,长句子多出于感性的描述,人物、景物、心理的描写,其优柔流畅易获得视觉及心上的美感;而需要理性,或逻辑性的陈述时,文字则务必要简洁起来,如此,才显得清晰,坚硬,有力。
但简洁久了,字句渐变得铿铿锵锵,又忧心会越来越没情调:吐字行文全是四平八稳,不知为何成语一个接一个,想旁逸斜出也不能,满篇毫无灵动之趣,更不要说甚么带一点娇昵的沉溺的味道了。因而,又觉得要丢下种种严肃,再去流连一下温柔风月乡。
2)这也只是比方。撇开这一切,事无定式,欧式也可以简短有力,中式也可以延迂柔曼。
3)纳博科夫的〈洛丽塔Lolita〉,喜欢于晓丹的翻译略多过主万所译,开篇便是:“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腭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这使人几乎会不约而同地跟着念出来,发出这个无比亲昵而暧昧的音节,然后,这个人物活泼泼地出现了。……
4)冒辟疆写到他与董小宛同游金山:“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古文的好处是精当,寥寥数语叙尽了当时情景,令人看见这对璧人携手在山道上款款而行,周遭则是行人龙舟追绕,争睹其美。更令人神往的是小宛那件新衫,轻薄的雪纱,衬微抹丹砂,加美人如玉,真如天仙下凡吧。
5)唐朝张鷟(字文成)的传奇小说〈游仙窟〉中写到女子起舞:“遂即逶迤而起,婀娜徐行。虫蛆面子,妒杀阳城;蚕贼容仪,迷伤下蔡。举手顿足,雅合宫商;顾后窥前,深知曲节。欲似蟠龙婉转,野鹄低昂。回面则日照莲花,翻身则风吹弱柳。斜眉盗盼,异种女音姑,缓步急行,穷奇造凿。罗衣熠耀,似彩凤之翔云,锦袖纷披,若青鸶之映水。千娇眼子,天上失其流星;一搦腰支,洛浦愧其回雪。光前艳后,难遇难逢;进退去来,希闻希见。”信手拈来,几笔便勾出其倾城倾国之态。而文中种种人物对话、举止、情态,皆是栩栩如生。
这〈游仙窟〉,大概算是国内最早的情色小说,比时下遍地滥俗的内分泌小说实在是好多了。当时,“新罗、日本东夷诸蕃,尤重其文,每遣使入朝,必重出金贝以购其文。”它在日本被广泛传播,影响深远,在中国本土却早已失传。1926年,章廷谦在鲁迅协助下将全文重新校订,由北新书局于1929年初印行。钱钟书评:“张文成《游仙窟》描摹生动,而节目粗疏,不顾时逐事迁,徒知景物之铺陈,浑忘景光之流转,于是有声有色,而不类不伦。……”但若是时刻要记得景光之流转,也实在痛苦。〈游仙窟〉讲的什么哩?其实也就是自叙体的“一夜情”故事,可这一响贪欢不但美仑美奂,且在清晨分别时,“两人俱泣,心中哽咽,不能自胜。”显然,这二人的感情已由纯粹的性爱升华到了更深一层的情爱,它更触动灵魂,拥有温柔与关心。这样的爱,若双方都发乎真诚且感到幸福,似乎又远胜过尘世里许许多多因各种原因而忍耐度日的怨偶。
文的末尾,作者细述了别情:“下官不忍相看,忽把十娘手子而别。可行至二三里,回头看数人,犹在旧处立。余时渐渐去远,声沉影灭,顾瞻不见,恻怆而去。行至山口,浮舟而过。夜耿耿而不寐,心茕茕而靡托。既怅恨于啼猿,又凄伤于别鹄。饮气吞声;天道人情,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去日一何短,来宵一何长!比目绝对,双凫失伴,日日衣宽,朝朝带缓。口上唇裂,胸间气满,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独颦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望神仙兮不可见,普天地兮知余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觅十娘兮断知闻;欲闻此兮肠亦乱,更见此兮恼余心。”既对十娘如此不舍,自己又如此难过,他为什么还一定要走?因为“奉使河源”,有命在身,要奔赴前程,于是不得不离去。看来古人也活得身不由己,连为人“性躁褊,傥荡无检,罕为正人所遇”、做文“浮艳少理致”的张文成,也得考功名求仕途,而大多女人还是需要安稳的,于是那艳遇的女子,无论是仙、妓、还是良家子,都一样会落得伤心结局。所以无论如何,可以拥有多种选择、同时承担了独立的艰难与快乐的现代女子还是要幸运得多,因为不分男女,你也可以或说是必须拥有自己的道路与追求,可以为自己好好活过。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4-28 16:53:0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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