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谓“尤物”,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是:指优异的人和物品(多指美女)。我想这个解释太笼统了一点,起码,它没有道出“尤物”的精髓。
中国历代都有“尤物传统”,无论是在历史中、小说里,还是在中国男人的心灵深处。比如褒姒、西施、貂婵、绿珠、宣华夫人、杨玉环、苏小小、李师师、陈圆圆——一直到现代文学作品中的尹雪艳(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繁漪(曹禺《雷雨》)、陈白露(《日出》)等,甚至当代也有卫慧之类的新生代女作家,在小说中尽力想把“我”刻画成一位尤物形象。只是“尤物”并非是那么容易就当成的。中国男人向来挑剔,你不够美貌,缺乏风情,自然不算尤物;但你太过放荡,不够优雅,失了矜持,一样也不入尤物的传统。而最典型的尤物,当然在浩繁如烟海的中国古典小说之中。这些如明珠般熠熠闪光的女性,从古书、从历史的烟尘中走来,衣袂飘飘风姿卓绝,令人过目不忘,也不免令人心生感慨。
能称为“尤物”者,首先要有稀世美貌。而且她们多富文学艺术的才华,因而这种美决非俗艳,用林语堂的话说:就是一种“艺术的美”。这美是温柔的空气,无声地萦绕你;又于无形中有一种力量,叫人为之痴迷。如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描绘陈圆圆:“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又写董小宛:“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既美得娇柔妩媚,又美得高雅脱俗。虽然现代社会制造美女的技艺愈加高超,但“尤物”是美人中的极品,那种天然的风姿气度,常人是学不来的。
“尤物”一旦有了情,好比散落在尘土中的珍珠有了光辉。但“尤物”不滥情,她们的的爱情就象她们的容貌一样稀世而名贵。在几千年的封建男权社会里,她们烟视媚行,多情又似无情,令人捉摸不透。《李师师外传》中,宋徽宗为见李师师,再三地等待,才得佳人姗姗而来,而且是“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整个晚上,李师师没有言语,只是轻拢慢苒地抚琴弹曲,对皇帝如此漠然置之,反叫徽宗魂牵梦萦。再如貂婵,周旋于董卓与吕布这两个迷恋她的男人之间,设计离间,终使“父子”反目成仇,先后赴死。
其实所谓尤物,正是这种以其特有魅力,历经变故而终能存在并依然保有特种魅力的人。在这种人身上,某种神秘的特质以及一些近乎残酷的行为,已经上升为她们得以存在并尽可能生活得好的必要条件。在她们所处的社会条件下,生活对人特别是对女人来讲都是要比她们所能达到的残酷更为残酷的,而人类求生的本能和她们各自的性格会告诉她们怎么做,她们不过是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力对生活做出回答。真实的情感不是属于她们的职业,甚至会毁灭她们的命运,所以,“尤物”薄情。
但“尤物”自然也有痴情的。身为女人的她们永远渴求并追寻着真爱,却往往没有好的结局。比如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血溅桃花扇的李香君、还有《莺莺传》(唐,元稹著)里的崔莺莺,对张生一腔痴情,却终被张生抛弃。而小说中的张生最初极力追求莺莺,猎取美色,后来又随便加以遗弃,并把“尤物”、“妖孽”一类的字眼强加在她身上,企图籍以推卸自己始乱终弃的罪责,减轻自己的罪过。
作者在书中借张生之口宣扬道:“大凡天之命尤物者,不妖其身,必妖其人——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潰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繆矣。”公然重复荒谬的“红颜祸水论”、“女性亡国论”。可见“尤物”因其美貌聪慧出众而常成为男人争先追逐掠取的对象,灾难来临时,又首当其冲地成为男性贪色误政种种过失的替罪羊。
终究,“尤物”是玩物的一种,只不过应算是玩物中的最高形式。无论是烽火一笑的褒姒、可作掌中舞的赵飞燕、低唱《玉树后庭花》的张丽华、回头一笑百媚生的杨玉环、名噪一时的“秦淮八艳”,她们或是帝王将相的宠妃爱姬,或是名士才子的情人娇妾,其最基本的根本的职责都是争取男性的宠爱。她们之中既有甘于附丽于帝王恩宠的畸形爱情之流,也不乏高洁傲岸,有头脑有骨气之人。
只是,在男权中心的封建社会中,她们一样摆脱不了自己身为玩物的不平等的命运。正如《卖油郎独占花魁》(《醒世恒言》第三卷)中的花魁娘子莘瑶琴,起初她备受追捧而觉风光无限,受到吴八公子的侮辱欺凌之后,才明白那些豪华之辈酒色之徒,只知“买笑追欢,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就算是嫁给大学士钱谦益的柳如是,也是终身做妾,死后都不得葬在一处;更不用说陈圆圆命运坎坷却又为吴三桂背上一世骂名,心灰意冷出家为尼;
 甚至于《红楼梦》大观园中这些豪门锦绣,也难逃被男人玩弄的厄运。黛玉是良苑仙葩,她是纯灵的,自然在这个肮脏的社会里活不久,只能早逝;迎春温顺软弱,婚后不久即受虐致死;鸳鸯为逃贾赦魔掌,选择悬梁自尽;妙玉心性孤洁,却“到头来依旧是肮脏违心愿,无瑕美玉遭泥陷”——眼见这些青春美好、性灵纯真的少女,一个个被催残被毁灭的悲剧,真是令人全心震撼而满怀悲凉。我不愿将《红楼梦》中的女儿归入“尤物”之列,因为以她们的资质秉赋决不该成为男性的玩物。但她们的命运,甚至不如《聊斋》里的鬼妖狐类,在人的世界里,她们反而找不到出路。
与其说“尤物”是男性制造出来的一种能够符合他们各种理想的女性形象,不如说是中国几千年来男权中心的封建社会酿成的一个巨大的女性性别的整体悲剧。但是,“尤物传统”并未成为过去,只是在今天意义已有很大改变。现在我们也许会把那些富有个人魅力和能力,又对周围人群有强烈吸引力与影响力的女性称为“尤物”,并把此作为一种赞誉。这不仅标示着中国女性地位的提高,也反映出社会的发展、文明的进步,我们人类前进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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