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蒲老先生在《聊斋》里讲过一个叫姓王的男子,他听说崂山多仙人而前往拜师,谁知遇见一位道士对他表示质疑:“恐(你)娇情不能作苦(吃苦)”,王生当然不服,张口就答“能之”。果然,山里的日子令他大开眼界,某夜师徒对饮,不但可剪纸为灯,亦可饮酒而不绝,更妙的是掷筷月中,便化为美丽的女子飘然而来,轻歌曼舞霓裳曲,尽兴之时,还可将酒席移入月中,在月亮上把酒当歌。神仙般的日子。 而我喜欢的那个名叫丰子恺的可爱老头说,“倘嫌山水间的生活的寂寞,而慕都会的热闹,犹之在只乘四五个相熟的人的火车里嫌寂寞,要望别的拥挤着的车子里去。如果有这样的人,他定是要描写拥挤的车子而去观察的小说家,否则是想图利去的Pickpocket(扒手)。”当然还有卢梭《忏悔录》“迁入隐庐”那段优美文字,令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出路。我一贯比较相信死去的人的智慧,因为活着的人都还在梦里,不够清醒。当然我也忘记了,人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能发出言论,天堂或地狱的声音,我们无法窃听。转眼地球又公转一圈,习惯了在拥挤火车里做小说家或扒手,不由得要向往那神仙般的日子。

我经常会忘记,自己走过或要去的地方的名字,就像总是记不清一些路过的容颜——那已经无关紧要,我只是喜欢,一种水一样流动,风一样掠过的感觉;瞧,车窗外风景流动,音乐在飞扬,一切陌生又熟悉,每次上路都是如此,仿佛永不停息。风的速度带来一种致命的窒息感,它迎面呼啸,吹乱我的头发,穿过我的胸膛,使我的灵魂在空中久久飘荡——这令我想起那些名叫小倩婴宁翩翩娇娜的女子,素面白衣,三界里飘摇来去,似海藻腾起飘散的乌发之后,深潭般幽怨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阳光,玻璃窗前闪过,刺醒我的魂魄。
此刻身边轻轻滑过的有树木,笔直或歪曲,以最恰当的方式在大地上牢牢伫立;也有河流湖泊,洁白的沙滩柔软细腻,仿佛是海边,踩上去留下深深浅浅的足印,转眼间又会消迩于无形;连绵的山川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村头老柿树结满了红澄澄的果子,一群鸭子正在池塘里洗澡,几只鹅高高兴兴地从小路上穿过,三两孩子在屋前嬉闹着。大片大片的绿色与黄色田地交织,稻草人还在孤伶伶站着,身上披的塑料布风里哗哗响,而麻雀们都回家了,农人暮归,炊烟袅袅,这是一个安详又略带寂寥,秋天的黄昏。 
呵,继续。我们就在金子般的暮色里穿过,穿过城市与旷野,穿过画卷一样的风景(或是风景一样的画卷,它在不断展开),在一个嘈杂的集镇上停下,买两个烧饼,暖热的,粗糙面粉里有淡甜味,大口大口吃下去,心也暖起来。脚边来了一只胆大好奇的猪,通体漆黑,生得异常肥壮,疑惑地与我对视半响,我不敢出声,连忙为它让了道。街边蹲了一些小贩,并不吆喝,只是沉默地守着自家收成,几只旧箩筐盛满了饱胀的柿子与板栗;屠夫站在木板搭制的摊子旁,只见案板上飞快地刀起刀落,一条条排骨已整齐排列,这令我立即打消了来世投胎要做那位黑朋友的念头。而街口的厕所,半片残破的帘子张扬地对着集市飘来飘去,害我一直兰花指轻拈帘角,心想出恭如此,倒不如高原或旷野里的男左女右,人生痛苦之最,莫过于难寻一安宁排泄之池乎。 现在,我已身在山中,很寻常的山;但我感觉每一次的行走,都有如梦游。 
山道曲折,白茫茫的雾霭沿路面蜿蜒而来,天边有翠峰叠嶂,近处,漫山遍野的松竹波涛般随风起伏,缓缓而不息;路边间或闪现几丛芦苇,青碧苍劲,是如此随意却坚韧的生命力。牵起木头一只手,熟悉的温暖,“你在路上逢到的那块石头/都比不上这个你捡起来的女人/在拂晓的微光下更为透明。/因为你看见了她,听见了她的歌。//我要缄默,为的是不让/原野上经过的人知道我幸福,/缄默于照上我额头的光辉,缄默于我手上所有的颤栗......”是的,因为我看见了你,而你听见我的歌。我们在寂静山里围坐,吃一只小小的野山羊火锅,放了很久的肉,有点变味,但总算热气腾腾,驱散了浓重的湿气。天慢慢黑下来,身边是空荡荡的操场,歪斜的篮球架,昏黄路灯下的石阶,卧一条沉思的狗。 夜里打着手电去爬山,好心的房东反复叮嘱不要走远。此时此刻,整个世界陷入无边沉默之中,没有车鸣与人声,没有野兽的咆哮,也没有画眉的清啼。空气充满森林的味道,树木停在身边,挺拔的躯体在幽暗的夜晚闪现,和我们一样,它在高山的空旷中倾听。我们在山路上走着,看月色下几条忽长忽短的影子,笑谈狐狸精的故事,期待传说里的山魈突然出现。这些连续的瞬间,宛如溪流,就这样轻轻流过我的生命。就算终于忘记,就算再不会记起。 恩,再说到那个有关崂山道士的故事,结局是这样的:见到呼风唤雨的美好生活之后,王生更是心急难耐,张口就向师父索要“过墙而入法”,初试灵验后喜气洋洋下山,哪料回家炫耀之时,头上却被墙壁狠狠撞起一个大包,根本无法来去自在,气得他大骂了那道士一通。其实他是忘了,师父早对他说过 “归宜洁持,否则不验”的话呀。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此帖子已被 小倩 在 2005-10-8 18:48:23 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