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枉然 一 楚妃剑 我的记忆似乎出了些问题,我还远没有老到足以忘记所有的事情,可是从那个下午开始,我已经足够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太阳很毒,我很老,我出了长安,顺着那条无情无义的路向西走,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我一直走,不停走,走过很多地方,花,风沙,沼泽,沙漠,还有国度和女人,都很快乐。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我对美美说,她正半躺半坐蜷在离我一米远的毡毯上。 美美歪着头想了想问,你说很快乐,是那些女人很快乐,还是她们让你很快乐? 不,我是说花,风沙,沼泽和沙漠很快乐,至于女人,我不知道。 美美又想了想问,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你不能娶我的理由。 一个时辰之前,我穿着一双又破又臭的鞋来到这个渺小的地方,我想这里是渺小的,小到我可以不打完一个妄念就可以从东到西穿越它。街市上很吵嚷,像每一个吵嚷的城市一样,我正想加快脚步的时候,一个物事从天而降,向我袭来,我以为是什么暗器,伸手去接时,却感觉毫无力道,原来是个红艳艳软绵绵的一只球,还带着扑鼻的香气。我抬头向楼上望去,美美正站在彩楼上看我。 我接了美美的绣球。 然后就有吵嚷的人拥上来,将我抬起来,到了一个华丽的地方,然后就有很年轻的女郎们来脱我的脏衣服和脏鞋子,将我扶到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池子里洗澡,然后领我来见美美,她们的公主,而我,好象就要成为她们的驸马了。然后我对美美说:我不能娶你。 美美好象并不生气,她说她从18岁就站在彩楼上扔球了,好象每一个公主都要抛绣球,好象抛绣球是公主的职业。每一个接到绣球的幸运儿(真的幸运吗?)都要战战兢兢说愿意或者不愿意。如果他说不愿意,美美就觉得没意思;如果他说愿意,美美就觉得更没意思。所以她把他们全杀了。杀人好象有一点意思,不过到后来也没有意思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美美问我,有没有新鲜一点的理由呀,你有13个老婆,还是有81个儿子? 我说:我是僧人。 美美转动了一下她美丽的眼睛,说:听说僧人是没有头发的,可是你的头发比我的还长。 我说:僧人是一种信仰,头发的长短不代表我的信仰。 美美又转动了一下她美丽的身躯,问道:那么僧人,我美吗? 我点了点头:是的。 美美说:我想僧人首先是个男人,男人都需要女人,美丽的女人和锦衣玉食不能让一个男人放弃信仰吗? 我笑一笑: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僧人首先是一个人,人有时候为了坚持信念不得不傻一些,只是为了他还是一个人。对于男人来说,有的女人用来看,有的女人用来想,有的女人用来爱。 美美也笑一笑,那我这样的女人呢,用来做什么? 我看了她一会儿,向外走去。 突然眼前一花,美美已飘了过来,挡住我的去路,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剑。 美美用流水般的秋波荡了我一下,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个人虽然有点意思,可是我还是要杀了你。 我叹了一口气:可惜你杀不了我。 我轻轻弹开美美撩过来的剑锋,那剑微颤着,铮琮有声,碧油油的光芒摄人心魄。 我点了点头,对美美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美美怔了一下:我是谁?我是车迟国的公主啊。 我摇了摇头,下了台阶,向后花园走去。我听见美美环佩丁冬地跟着我。 你知道你手里的宝剑叫什么名字吗?我在石凳上坐下来。美美不说话,她显然是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当年秦地有一个铸剑师叫利人的,他一生不知道打造了多少把长剑和短剑,却没有一把是自己满意的。一名铸剑师不能铸出流芳的利刃是最大的悲哀。他有一个女儿叫做浣花,青春美貌,利人毕生的两个心愿就是:铸一把好剑;给浣花找个好归宿。 当时楚平王熊居正到处为他的太子建选妃子,甄选的队伍在秦地选中了浣花,浣花舍不得父亲,就求太子建将父亲也带上,太子建很喜欢浣花,就禀明了平王将利人召做楚的御用铸剑师。平王见到浣花的美貌,不禁心动,便想收做己用,将浣花由太子妃变为平王妃。太子建敢怒不敢言,浣花愤于平王的淫乱,誓死不从。可是一个弱女子的抗争在强大的平王面前是多么无力和无奈。浣花只有用死来保持自己的清白。她纵身跳进了父亲铸剑的炉中。 浣花的生命做了剑引,利人铸出了一柄平生从没有铸出过的完美的宝剑。利人捧着自己平生最满意的作品,完美的利刃上跳跃着碧蓝的光芒,那是浣花的灵魂啊。利人仰天狂笑,遂横剑自刎,用自己的鲜血祭了自己最满意的剑。 平王对浣花的贞烈的震惊和惋惜很快被得到名剑的喜悦所代替,为了纪念浣花,他为这把剑命名楚妃剑。 后来太子建叛乱,平王诛杀了太子满门,包括余党和门客。其中有一家姓伍的重臣,也被平王剿灭满门,只有一个叫员的年轻人冒死逃了出来。这个伍姓的年轻人到了别的国家,极力游说那个国家的国君来攻打楚国。很多年以后,他的愿望实现了,可是他带领重兵杀回楚国的时候,平王已经死了。员也已经满头白发,他想起父亲和伯父还有所有亲人的惨死,无比的悲愤,竟是将平王的坟墓掘开,怒鞭其尸以泻心头之恨。 在平王的陪葬品中,员发现了楚妃剑。员觉得楚妃剑虽好,却过于薄嫩,毫无阳刚的味道,其光芒也隐隐透出女子的幽怨,便把它送给了一名帮助他返国的女剑客娥。 员最终还是没有逃脱惨死的厄运。他死之后,人们把他的依然大瞪着双眼的人头悬挂在城门上面,这是员的意思,他要看着敌人是怎样攻破自己的城池的。员果然说中了,只不过敌人破城的时候,员的脑袋已经风干了。员死之后,娥带着楚妃剑远走他乡,来到昆仑山,就再也没有回中原。那把楚妃剑也就一直留在昆仑山的月宫,做为月宫掌门人的信物代代相传。 所以,我对美美说,你不是什么车迟国的公主,你是从月宫来的。 美美转了转眼珠,格格一笑:原来你是个会讲故事的僧人,你的故事很好听哦。 我不是会讲故事,而是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一个人知道的太多,是种负担。 许多日子之前,我14岁,流浪到长安,我没有家,没有亲人和朋友,所谓生活,就是被别人欺侮和嘲笑,于是我便也去欺侮比我更软弱的人。直到我邂逅了一个白衣飘飘的仙子,她赤着一只脚,我用手中的酒瓶打断了她的桂数枝,从此开始了一个一生都不曾休止的梦。 只是后人往往会轻易抛弃前人曾无比珍视的理想,还有梦想。我知道是梦,还是认真去做了,当梦最终醒来的时候,我又开始堕落和轮回了。我再不可以回到14岁,而那个梦,也不能再做一遍。我是个无梦的僧人。 我的头又开始痛了,我对美美说,我不知道你将公主如何了,我也不想知道。你若想做公主,尽可以在这里做,只是楚妃剑我是要拿走的。 美美看了看我,媚笑了一下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月宫的掌门如果有本事,就来拿她的信物好了。 我想了想,月宫现在的掌门应该是婧婧,自从她得了失眠症之后,就每天在听雨楼上假装睡觉。 .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有的生下来就是公子王孙,有的生下来就是草木畜生,因为是草木,就要被践踏和焚烧;因为是畜生,就要被杀戮和吃掉。如果草木和畜生不甘心于自己的运命,认真一些些,积极一些些,潜心修炼百余载,有了些灵气和成就,人们便会恐慌,厌恶地称他们为妖精。 我看着美美,她应该是个跟我这样的僧人势不两立的“妖精”,我依稀记得灭妖除怪是尚武之人义不容辞的义务,可是我找不到一丝杀气可以攥紧我的拳头,也嗅不到她身上的妖气。或许她杀过很多人,可是如果他们被人杀是天经地义的,那他们杀人也是顺理成章的。 我只要拿回婧婧的剑。 美美再次挽起一个剑花,冰清玉洁的剑气登时笼罩了我,我看着楚妃剑划出完美的痕迹缓缓向我刺来,竟一时不能思想。但是我必须拿回婧婧的剑。我让过剑锋,接住了美美握剑的手腕,微一用力,美美的剑便松了,我用另一只手在剑身上一弹,楚妃剑便飞了出去。我只觉腰间一松,枯骨刀已被美美拿去了。 不要!我正要出言阻止,美美已经将刀出壳,一道暗黄的光芒闪过,美美惊叫了一声,那刀被她抛到地上。美美惊魂未定地捧着被震伤的手臂,鲜血一滴一滴滴在刀上。刀的颜色由暗黄慢慢变成了暗红。 枯骨刀?美美的眼里闪过一抹恐惧,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挥了挥手,卷起枯骨刀和楚妃剑,转身要走。 我也知道你是谁了,美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有些黯然。所有见到枯骨刀的人都说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依然不知道。我只是枯骨刀的奴隶。 我眼前一花,美美飘了过来。她又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了。她伸出血迹未干的纤纤玉手,拉起我的手看了看,抬起头来看着我,她告诉我:你手上的血跟我的一样多。 我把手抽回来,向花园门口走去。 美美在我身后说:我是妖精,可是你是什么? [此帖子已被 君子之刀 在 2005-10-9 9:29:43 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