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在路上俱乐部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查看: 1899|回复: 40

英格力士(王刚)

[复制链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发表于 2005-10-17 15: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乌鲁木齐就是这样,

经常是太阳和雪花朝你一起冲过来,而且是在春天的五月里,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口里人连田野和桃花看得都有些烦的时候。

  阿吉泰站在讲台上,她没有说话,眼泪就先流了出来。为什么今天所有的男孩儿都会心情沉重?因为阿吉泰要走了,而且她长得漂亮,她皮肤很白,她是二转子,对不起,二转子是乌鲁木齐话,我得翻译:那就是她妈妈是维族,她爸爸是汉族,或者相反,她爸爸是维族,她妈妈是汉族。

  教室就像是河边的原野,我们是欢快的昆虫。阿吉泰转过身去,我看见了她的腰,还有腰下边的部份,它们在扭动,像是乌鲁木齐河边夏天的榆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然后,她用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五个字:毛主席语录。 她勉强写完这几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她转过身来,用汉语说: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们。男生噢的一声,开始像麻雀一样地飞来飞去,就好像那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天空。阿吉泰看着我们这样,她笑了,她的笑像谁呢?有谁的嘴唇能跟她比?李垃圾突然大声喊起来:毛主席万岁。

  全班都笑了,这次也包括女生。然后,然后是大家和李垃圾一起喊:毛主席万万岁。阿吉泰等欢呼声停止之后,才说:你们真的那么想学维语?想让我留下?

  教室静默下来,阿吉泰想错了,男生们对任何语言都不感兴趣,连汉语他们都不想学,更不要说维语,而女生们已经盼望了很久,她们等待的是英语课,ENGLISH很快将会像第一场春雨一样荡漾过在你们看来是那么遥远的天山,降临到乌鲁木齐的河滩里,以及在学校旁边十七湖的沼泽上。

  阿吉泰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我的脸上,说: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学英语,昨天我见了你们的英语老师,是一个男老师。他叫王亚军。男生立即“噢”的一声,表示不屑。

  很静很静的,没有人再说话:

  俄语走了,维语走了,英语就要来了。

  我们学校淡黄色的山字形的楼也是父亲设计的,直到现在我还保留了他当时画的彩色的效果图。俄罗斯式的斜屋顶,是用绿色的铁皮搭起来的,有些像是一个穿着米黄色大衣的人戴了一顶绿帽子,他的老婆跟别人睡了,他不知道,仍然神气活现地站在那儿,让我们这些孩子的歌声和笑声,还有读书的声音,从他的像是眼睛一样的窗户里传出来。

  我就走在这样的过道里,抬头数着顶上的灯泡,经过了男厕所和女厕所,然后上楼梯,朝着黑暗的深处走去。角落里传来了雪花膏的香味,这使我觉得异样。爸爸设计的过道里,从来都散发着一种霉味,那是因为从天山深处采来的松木地板已经开始腐朽了,眼前这陌生的香味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有些激动地张开了嘴,拼命呼吸着,突然,角落里的一扇门打开了,强烈的阳光从屋内朝我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跟阳光一同走出来,他油亮的头发和着白茫茫的色彩叫我睁不开眼睛。然后,那个门又关上了,黑暗中的灯光让我看清了他的轮廓,一个挺拔的男人,脸上被剃须刀刮得有些发青,他走路时胸挺得很直,在他的胳膊弯内夹着一本厚厚的字典,还有一本我们刚发过的英语书。

  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本词典,英文词典。很厚,深蓝色很硬的纸壳的封面,它被紧紧夹在这个男人的臂中,显得非常不同于一般的毛主席语录。当时,红色多,黑色少,而蓝色就更少。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渐渐地意识到,在我少年时代的乌鲁木齐,那是唯一的一本英语词典,

  显然,他就是我们的英语老师,那个叫王亚军的男人。他的出现真是显得有些神秘,在我们那样的学校里还从来没有英语。我们是天山脚下的城市,我们有许多维吾尔族的同类,于是我们要学维语;我们离苏联比任何地方都近,所以我们要学俄罗斯语。但是英语有什么用呢?英国和美国都离我们太远了。是谁在那个连庙宇都拆了的年代突然让我们学习英语?可惜,我今天查遍了首都图书馆的资料也没有找着那个伟大的人。

  王亚军应运而生,女同学们都等不及了,她们从前天就开始翻弄着那本红皮子的英语书,她们一直都没有压抑自己的好奇和幻想:那个懂得英语的男老师,他会代替阿吉泰站在讲台上,然后他的目光经常会停留在女生身上。

  王亚军不会让女生失望的,他有着高贵的姿态,在他走到我跟前时,我应该给他让路。可是我因为紧张而不知道怎么走。结果他朝左边,我也跟着朝左边,他朝右边,我也跟着朝右边。即使是这样,他的头也没有低下看我,仍是看着前方。我不好意思地想笑,我站在一旁,不敢看他的脸,开始觉得有些尿憋起来。

  他好像看了我一下,又好像没有,他挺着胸,朝前走着,在我的注目下他没有回头。

  我回头进了厕所,就我独自一人,想想刚才与王亚军的碰面就感到奇异,这种男人真是没有见过。

  突然,脚步声告诉我,王亚军又回来了,而且也走进了厕所。他似乎没有注意我,只是站在尿池上,迅速地掏出了他的那个东西。

  我忍不住地朝他那边一看,吓得我一哆嗦,太大了。从没有见过哪个男人长得像他那么大。小的时候,跟着爸爸走进男澡堂,看到每一个男人都长着一个这样的东西,我就感到世界不可思议,在室内的雾汽中,被热得有些舒服的像征物们在晃动。他们无数次地进入我的眼帘,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英语老师王亚军真是让我太失望了,他竟然和别的男人长着一样的东西,而且太大了,这真的让我精神恍惚。

  我不敢再看他,却紧张得尿不出来,直等到他尿完。

  他开始仔细地洗手,我仍然没有回头。

  突然,英语老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楞,紧张地回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我说:刘爱。他似乎有些意外,说:刘爱?哪个爱?我说:我爱北京天安门的爱。他笑了,缓缓走出了厕所。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脚步声渐渐远了,一个长得像英语老师这样讲究的男人,竟然也和我一样撒尿,而且长着那么大的一个东西,这真是不可思议。我忍不住地笑了,一边撒尿,一边起劲笑。

  这时,突然有一个人从后边冲过来,朝我的屁股上重重的踢了一脚,差点把我踢到尿池子里,我回头一看,是李垃圾。他说:笑什么呢?我被踢得很疼,心中大怒,却又说不出什么。因为我跟李垃圾之间有个约定。那时在我们乌鲁木齐的许多男生之间都有这样的游戏约定,就是进了学校大门,甚至在操场上,都必须用手摸着自己的屁股,假如没有摸,对方就可以狠狠地踢它。就是把你疼得昏了过去,你也活该。我疼得裂着嘴说:操**也不轻点。他说:你笑什么呢?我看你连肩膀都在抖。我又开始笑,说:我看见英语老师的有那么长!我说着比划了一下。李垃圾睁大了眼睛,说:你骗人。我说:不信你哪天跟着他来厕所看看,太吓人了。我说着,又狠狠地盯着李垃圾,希望他在跟我说话或者撒尿时能忘了约定,那样我就可以照他的屁股还他一脚。可是他一边撒尿,一边用左手摸着自己的屁股,我没有任何空子可钻。

  他又说:你骗人,只有驴的才有那么长。我说:他身上有一股香气,是雪花膏的味道。李垃圾说我说呢,厕所里都有雪花膏的味道。真香呀。

  LONG LIVE CHAIRMAN MAO。狼立屋前门毛。

  LONG LIVE CHAIRMAN MAO狼立屋前门毛。

  我站在桌前,认真地念着这句英语。我知道自己的英语生涯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好像早晨的太阳要从东方升起,阳光灿烂照耀天山。

  王亚军穿着深灰色的制服,有些像是中山装,但不同的是那衣服的上方只有左边的口袋,插着一支银色的笔,而且领子比一般的要高,把他长长的脖子衬得很直。他左手拿着书,右手松驰地下垂着。他边念着英语的单词,边在课桌之间的走道里踱着步,走路的姿态优雅。这符合我们的想像,英语只能从这样的男人身上发出。他走到哪里,就把雪花膏的香气带到哪里。我甚至能从他的呼吸中体会到一种原野上才会有的薄合的凉爽。

  他的眼睛在女同学们的脸上扫了一下,然后,他发现了坐在我旁边的黄旭升。像的有的老师都能发现他们自己的女生一样,他终于找到了黄旭升。 这个瘦女孩子,脸很白。他站在她跟前,看着她的书,意识到她是这个班里唯一没有用汉语在单词下注音的人。他的脸上有了笑意,回到了讲台上,说:刘爱旁边的那个女生,你起来念。黄旭升的脸上开始由白变红,她起身大声地念了课文。英语老师兴奋无比,说:GOOD。

  女孩子都是聪明的,她们从来都能意识到在自己的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使她们还很小,也不会例外。黄旭升就意识到了,她的脸开始发红,她抬头看看英语老师,又低下头。女生们的羞怯和内心里不安份的渴望从来都是这么表现的。王亚军没有再说什么,他肯定有了自己英语课代表的人选。然后,他回到了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并说:一个月以后你们就可以学国际音标。大家都有些楞地望着那四个字。他又说:学会了国际音标,你们可以独自拼出世界上最难的英语单词。

  全班沸腾了,国际音标四个字让大家心里充满了感动与渴望,就好像我们可以乘着戈壁滩上的大风,越过塔里木沙漠,越过阿尔泰那边的额尔齐斯河,一直漂到欧洲的英国,最后才落到美国。

  黄旭升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允许我看了她的英语书,那上边果真有国际音标注音。

  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们,黄旭升家跟我家住在一个楼内,她爸爸是国民党起义的,据说还是一个少将。不知道我说的起义跟你们理解的是不是一样,在乌鲁木齐起义并不意味着国民党向共产党投降,而是立功。

  但那时候在我们家的楼上国民党的将军并不值钱,一单元住着刘行,是个少将。二单元住着马平云也是将军,据说还是中将,是一个师长。三单元住着黄震,那就是黄旭升的爸爸,她爸爸是旅长。

  我们家也住在三单元,在四层。她们家在一层,她爸爸当年骑马时受过伤,腿不好。

  两年前我家刚住进这座楼时,爸爸经常对妈妈说:我这个共产党培养的总工程师,竟然要住到四楼。他的腿是跟共产党打仗出的问题,却能住在一楼。

 

 

[此帖子已被 东篱采菊 在 2005-10-17 15:19:04 编辑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7 15: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妈妈就说:你也不能说是共产党培养的,

你上大学不是在圣约瀚吗?住在四楼挺好,不吵,用不着听楼上人的喧闹。

  爸爸说:我当然是共产党培养的,我是解放后清华的研究生,他们为什么送我去苏联留学?我没有去英国,美国,法国,日本,我去的是苏联。

  从小,每当爸爸谈到苏联时,我都能感到他有很强的优越感,或者说,他很骄傲。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表情灿烂,像是被教堂的光辉沐浴过的圣像。

  现在让我重新评价父亲,我发现他是一个善于钻营的人,他爱我,他更爱母亲。可是他想方设法成了红色工程师,他成了组织上最重视的人。他要求进步,并在他的领导面前哭泣,表示自己的决心.据说反右的时候,他在苏联揭发了自己同宿舍的人,那个人成了右派,去了大洪沟挖煤,死在一次瓦斯爆炸里,很惨,连脑袋都被黑色大块的煤砸坏了。以后,许多年过去了,爸爸没有为这件事有过任何忏悔,只是对我,或者对妈妈,好像是对自己说:吴之方这个人,就是说话太不注意了。

  就好像他的死与爸爸的揭发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就好像吴之方只是太爱说话了,他仅仅是被爸爸眼中那些坏人,比如打过他的范主任害死的一样。

  爸爸就是这样获得了民族剧场的设计资格,然后他开始骄傲,说了自己为自己建造了纪念碑之类话。

  晚饭后,我要出去,妈妈问我去哪儿。我说:去黄旭升家。妈妈显得有些犹豫。爸爸说:去干什么?我说:我想跟她学会国际音标。爸爸眼睛一亮,说:她已经学会了国际音标?我点头,说:英语老师给她单独补课。妈妈说:他是男老师吗?我点头。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爸爸说:算了吧,她爸爸黄震最近心情不好,你去了大人会烦的。再说,学什么英语。我说:我要去。爸爸像是要发火。妈妈说:让他去吧,说不定以后英语又有用了,你下了那么大功夫的俄语又没用了呢?爸爸说:苏联就是再跟我们吵,它也是社会主义国家,他不过是修了,可是,英语……说到这儿,爸爸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我看他这样,就很快地溜了出去。

  我敲开了黄旭升家的门时,她发现是我,就显得很高兴,她说:进来,小声点,我爸爸这几天特别不高兴。

  我们两个进了她的房间,我说:你给我教会国际音标。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全都会了。我说:王亚军不是给你补了课吗?她说:你看见我进了他的宿舍?我说:你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说:是王老师有些怕别人看见。我说:为什么?他是不是怕男生恨他?黄旭生笑了,说:你恨他吗?我说:有点。她说:他不怕男生,咱们是小孩子,他怕什么。他怕大人,我听数学老师说,王亚军这人作风不好,让我别离他太近了。别单独进他的房间。我说:那你呢?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他很正派,他光是说英语,我去过他那儿几次了,他除了英语,对别的事都没有兴趣。突然听到另一间屋子里,黄旭升的爸爸黄震在跟她妈妈吵架。

  她爸爸说:你胡说八道,我把什么都跟组织说了,你还要我说什么?你说,你天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回家都有么晚,你以为你每个星期都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他们就会让你入?你太不理解我了,你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黄旭升捂上耳朵,闭上眼睛。我说:上我们家去吧。她没有听见。我拉开她的手,说:上我们家去吧。她点头。

  我们到了我家。妈妈客气地问,你爸爸好吗?黄旭升就不说话,眼中生出忧伤。爸爸跟妈妈的眼神又互相对视了一下。

  那已经是乌鲁木齐的六月初了,夏天没有真正地来到,春天也没有过去。榆树是在这种季节结出一种叫作榆圈儿的花朵,许多人家粮食不够吃,孩子太多了,他们就会爬上树去采榆圈儿。然后,把它跟玉米面搅在一起,放在锅里蒸,散发出一种香甜的气息。在母亲与父亲怀疑的目光下,黄旭升开始教我音标。那种香甜气息从窗外飘然而入,使我的内心里充满快乐。

  快乐的确在充满我的内心,在那种时候,我忘了离我们而去的阿吉泰,也许,这种快乐真是英语带给我的。

  事情总是那样,如果黄家不出事,那她永远是课代表,我跟王亚军的关系就不会改变,更不会有我跟这个英语老师之间在以后发生的一切。

  那天是一个有雨的日子,我们从学校回家。

  我们住的楼到了,我好像在前边说过,现在再强调一下,她与我在同一个单元,我家住四楼,她家住一楼。一进单元,我立即感到出了什么事了。传来了哭声,是黄旭升她妈的哭声,而且不能够叫哭声,应该叫鬼哭狼嚎。我本能地朝左边拐去,而没有上二楼。那儿是黄旭升家,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大家都在看着里边,可是没有人进去。我以为她爸爸妈妈又打架了,就冲过去,想看看热闹。

  大家显得有些安静,只有她妈的喘息声。我从大人的身子侧面,或者说是底下钻过去,看见她爸爸吊在房上,舌头伸出很长。显然,黄伯伯,黄旭升的爸爸,这个国民党的将军上吊了。我直到现在都记得黄旭升看到她爸爸吊在房顶时的表情:

  她先是睁大了眼睛,像是被鬼吓着了。她朝后一仰,像是背越式跳高一样地,朝后跳起来,倒了下去。

  有人开始喊着,先把他放下来。那时,在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黄旭升刚才在班里的讲台上展示的全家福。我内心感到恐怖而刺激,童年时没有什么戏剧可以看的,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是有人挨打,或者有人自杀。老实说,内心被恐怖环绕,有时是很愉快的。就像是你在看一部小剧场的话剧,里边的所有戏剧因素都紧紧地围绕在你的身旁,画面,静默,人物的动作,声音,光线,表情,最重要的是那些参加进来的所有的人的话语——台词。那些恐怖因素永远会使你感到激动。没有什么事,比突然听到了你的熟悉的人的死亡更让人心动的了,那是平静生活永恒的兴奋剂。我正在充满惊吓的愉快之中,有人突然在身后狠狠拉我。我回头一看是父亲,我不想跟他走。

  他硬是把我拉着,甚至揪住了我的耳朵,就像那天那个人揪他的耳朵一样地离开了死人,离开了躺在地上的黄旭升,离开了她妈妈现在已经变得有些悠扬的哭声。父亲把我拉回家里,对我说:以后别凑这种热闹。我说:为什么人吊死之后,要把舌头伸出来?父亲想了想说:可能是他生前还有些话没有说完。

  我说:人的舌头比猪的都长。食堂杀猪时,我看过猪的舌头,才这么一点。

  我用手在空气中晃了一下,比划着。爸爸笑了,说:你还天天看杀猪。我点头,说:放学之后,只要食堂杀猪,我老是爱看。

  爸爸笑了,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说:黄震早该死了。我一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爸爸想了想,又说:以后,不要老是去看杀猪了,那儿太脏了。

  妈妈回来了,一进来时也面有喜色,说:黄震死了?爸爸点头。妈妈说:今天食堂又杀猪了,赶快去买大米饭。爸爸边拿盆,边说:他们说从他家的箱底搜出了手枪。我说:真的?妈妈说:出去别胡说。爸爸妈妈的情绪让我吃惊,别人家发生了死人的事情为什么会叫他们有一种像是突然过节一样的喜悦。我只是兴奋,可他们是喜悦,为什么?黄旭升刚才还说长大了要像妈妈一样呢。说她文明,有礼貌。

  我以后发现他们也把这种内心的东西传给了我,在一个新的世纪到来的时候,我经常隐约地发现自己身上存在着某种品质,尽管自己有时极力不去想它,就是想到了也尽量回避:看见别人倒霉总会使自己内心轻松。

  我们一家三口吃得很香。

  从爸爸妈妈的嘴里,都发出了很响亮的咀嚼声,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吃过大米饭和红烧肉。就好像他们不是高级知识分子,跟李垃圾的爸爸妈妈一样,也是泥工班的。有时,人很怪,你看到自己身边的亲人的吃相,听着他们嘴里发出的声音时,你真是想用鞭子抽他们,而且要朝死里抽,直抽到他们不能吃饭为止。

  我感到无聊,也许是黄旭升爸爸的死,突然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问爸爸和妈妈:你们说,大家都说毛主席,他能活到二百岁,是真的吗?妈妈听我一问,脸色突然变了,她提起筷子就朝我的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速度太快让我反映不过来,她说:我们怎么知道?爸爸看着我,脸色也有些难看。

 

 

[此帖子已被 东篱采菊 在 2005-10-17 15:25:56 编辑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7 15: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我被打得很疼,

似乎那一刻湖南民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萦绕在我们家的屋内,和着黄旭升妈妈的哭叫,和母亲惊恐的眼神。我没想到这样的问题能引起妈妈如此强烈的反映,她打得太狠了,就好像我不是她的亲儿子,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给我起我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名字,叫刘爱一样。我捂着脑袋,呲牙咧嘴,想让他们看看我有多疼。

  爸爸最终接受了我的撒娇,他沉重地说:今后,在任何地方都不能问这样的问题。听见了吗?我不说话。爸爸提高了声音:听见了吗?我看看他,从他的眼神后边,我发现了狰狞,就说:听见了。

  我吃着,听着,想像着,突然,爸爸说:黄震这个人也有优点,上回他先挨斗,给他糊了很高的帽子,可是叫他跪下,他就是不跪,直到别人从身后踢他的小腿,他挺不住了,才跪下去。妈妈不说话。爸爸说:我没有他那么傻,别人说让我跪,我就跪。妈妈说:不要说这些了,不要说这些了。想想都可怕。黄震这一生就是没有找个好太太,她那个老婆太厉害。不过,有一次你忘了,我的钱包掉在一楼过道里,是她捡上了,送上来的。还有一次刘爱出走,从幼儿园跑了,他们都帮着出去找,一直到半夜……

  爸爸说:我早就说过,男人如果自杀,那一定是被他妻子杀死的。他轻生,就像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学派的表演一样,是演给别人看的,最主要的观众就是他的太太。他在绝望里想以死来感动她,让她对自己好一点,他在自杀前就已经想像过自己死后,妻子和孩子们伤心的表情。

  妈妈突然显得异常难过,眼泪渐渐地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无声地哭泣感染了爸爸。他拉着妈妈的手说:我是不会这样去死的,你放心,我要活到一切都正常的那天,春天和阳光谁都不能垄断。爸爸说到“春天和阳光”这样的词汇时,眼光显得很恶的样子,就像是他也想去杀人。渐渐地,爸爸的眼神变得柔和而忧伤了,他说:我,萱琪,你听我说,我这一生也许没有任何成就,民族剧场也好,山字楼的学校也好,都不是我的成就,什么纪念碑,只有普西金才佩有纪念碑……我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就是找了你,一个像你这样温存的女人。要不是你,我在刚开始那会儿就受不了了,就坚持不下去了。

  妈妈还在哭,只是变得有了声音,这让我心疼,即使她刚才打了我,我也忘了,我不愿意听到妈妈的哭声。看着爸爸妈妈紧紧拉着手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阿吉泰从学校的大门里独自走出去,她手里提着包,看来她已经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真的离开学校了。她走得挺孤独,丰满的背影上透出了犹豫和不情愿。她穿着维吾尔人的裙子,但是那裙子又已经被她改过了,有些像俄罗斯的西服裙,她走着,高贵而宁静,只是她的屁股过于饱满,冲散了一些忧愁。

  王亚军看着,忘了我和全班,他的目光里有着某种绝望的东西,阿吉泰走得很远了,他才把头转过来,他不再看我,而是深思。那时,下课铃响了。大家都跳起来。

  王亚军没有跟我们任何人说话,他独自收拾了东西,离开教室,走进了阴暗的过

  那扇门又开了,阳光从屋内的窗口涌出了门,照在我的眼睛里,让我产生阵阵晕眩。我由于激动,而呼吸困难。我头一次走进这个房间,那就是只有黄旭升这样的女孩儿才能进的英语老师的宿舍:王亚军的宿舍。

  我一生的好运气来了。

  王亚军走在前边,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随手取下在门后挂的彩色的毛巾,优雅而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脸,然后他随意地在墙壁上的镜子里照了一下自己。他的脸被剃须刀刮得有些发青,他如果不刮干净,那他肯定是大胡子。王亚军没有留胡子,他一生都没有让胡子长出来,他总是干净,典雅,就像是一首巴罗克时代的乐曲,平衡而中性。他的谦和以及含蓄的微笑让我今天想起来都伤心不已。我常问自己:在记忆里,每当面对他的微笑时,为什么你总是伤心?

  那天我站在他的身后,头一次在这间屋子里闻到了雪花膏,不,甚至于是香水的味道。还有四面散放着的薄合味。他们混杂在一起太强烈了,让我感到自己真是肮脏,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臭气,我的袜子已经最少有一周没有换了,我也一直没有洗澡,尽管母亲多次骂我,可是我不想去。真是有些后悔,我开始责怪自己。在我以后的生活里,我换过许多牌子的香水,但是没有哪种让我像王亚军的香水一样,那么让我动情。

  他说:留声机在那儿,端的时候小心一些,唱头有点毛病。

  他看着我站着没有动,就再次微笑了,说:你在看什么?

  我的目光停留在靠着北墙的一个小书架上,那上边有些英语课本,但是有一本很厚的,硬壳,墨蓝色的精装书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跟前,想自己仔细看看。

  他意识到了我的目光,说: 认识这个单词吗?字典。 我说:英文字典?他点头。我说:是大字典?他说:这里边的单词如果你都会了,那你就可以像一个地道的英国绅士那样,在那儿生活。你甚至可以超过他们那儿一般的人,因为你水平很高。我说:绅士是什么样的人?他想了想说:就是像你爸爸那样的人。他的话让我失望,像我爸爸那样的人?我想起了他戴的眼睛,以及经常显出恐惧的神情,但是,我还是说:你认识我爸爸?

  他说:我仔细地看过他设计的房子,我前几天经过民族剧场时,还仔细地看了一下,格调很高。我跟你爸爸说过话,那是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他很谦让,不像他们那样拼命挤。

  我颤动着手,轻轻摸了摸那本书。我怕他会不高兴,就像我爸爸一样,他是不会让我随便动他从苏联带回来的那些图集和画册的。

  他看看表,说:还有两分种,你可以看看。我拿起来字典,很重,我翻开,里边有英文,也有汉语。他说:这是双解词典。我无法注意他的教导,只是看着这本厚书。铃声响了。我放下词典,去拿留声机。他在我身后拿了两张唱片。我们离开了他的宿舍,把香水味留在了后边。

 

 

[此帖子已被 东篱采菊 在 2005-10-17 15:28:21 编辑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7 15:3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我一走进教室,

大家的目光就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了,我虽然不是英语课代表,但是我已经在享受着课代表的待遇。

  课代表的位置是留给黄旭升的,我甚至于连临时课代表也没有被任命。但是,我已经有权力抱着这个留声机了。男生倒是无所谓,可是女生们,她们对于王亚军宿舍里的香水气息也许比我更敏感。女生们前一段有些嫉妒黄旭升,她爸爸的死,使她从她的女同类们的不满中解脱出来,余下的就是我了,当我把留声机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瞬间,几乎是全部的女生都在看着我的脸。 我的脸就是在那一刻红的。李垃圾说:你看,你看,他的脸红了。王亚军走了进来。全班起立,英语课开始了。

  你为什么要叫刘爱?因为我妈妈希望我是个女孩儿。这个名字也不一定就是女孩儿的名字。就是女孩的名字。你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吗?爱?不知道。就是男生和女生……不,还是不知道。爱不是别的,是一种仁慈。什么是仁慈?就是,就是,怎么说,就是看见别人受难时,你自己心里也难过。这不可能。

  以上对话出自我和王亚军之口。

  那天,我帮着他把留声机拿回宿舍,就要出门了,他突然问我:为什么不可能?

  我说:看到别人倒霉了,自己心里怎么会难过呢?是高兴的。

  他有些失望而吃惊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说:我爸爸妈妈就是这样。

  他不信地看看我,摇摇头,说:放学之后,能陪我去看看黄旭升吗?他已经有二十天没有来上课了。

 

 

[此帖子已被 东篱采菊 在 2005-10-17 15:31:34 编辑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4

主题

513

回帖

4万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积分
42047
发表于 2005-10-17 15:3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长呀!!!没看完!!友情顶一个先!
[marquee]不可不信缘!的 ---向左爱向右爱! 并在---绝岭雄峰!  上向---我是谁!  一样当---爱国者! 坚持在---珍珠港! 成为---最后的武士![/marquee]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7 15:4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我们走进黄旭升家的时候正是黄昏,

西边的雅玛克里山上一片红色的云,夕阳也照在黄旭升家的小红旗收音机上,也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王亚军说:你应该去上课。黄旭升不说话。王亚军说:刘爱现在临时代替你作课代表的工作。

  黄旭升抬起头,看看我,又低下头,不说话。王亚军扶着她的肩,说:我回头都给你补上。我又说:什么时候上学?她说:不知道,妈妈说我有贫血。不能去上课。这时,她家的门开了,她妈妈走进来。

  黄旭升的爸爸死了,她妈妈好像变得年轻了。她完全没有像黄旭升一样哀伤的表情,和苍白的脸,她显得朝气蓬勃,没错,她就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寡妇。

  她看着我和王亚军,有些好奇。王亚军自我介绍说:我是黄旭升的英语老师。

  黄妈妈的脸上本来仅有的一点笑容似乎在一刹那就消失了,她变得有些冷,她只是点点头,说:黄旭升有贫血,最近不能去上学,谢谢老师的关心。然后,她开始扫地,像是要把王亚军扫出去一样。王亚军觉出了她对自己的反感,就告辞出来,我跟在他的后边。

  黄旭升看着王亚军的表情我永远记得,她对他是那么依恋,是小鸟对天空的依恋。

  黄妈妈关上了门后,立即就听到她斥骂女儿的声音:都说他作风不好,给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跟着他。会出事的。

  黄旭升哭起来,说:我要学英语。

  “啪”的一声,肯定是巴掌打在脸上。

  王亚军转身有些冲动地想去敲门,但是,他忍住了。

  晚饭时,我问妈妈:什么是作风不好?妈妈十分吃惊,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说:就是想知道,什么是作风不好?妈妈变得气愤,她激动起来:不知道!!!!!!!!爸爸生气地看着我说:吃饭。这些都没法跟你说,你太小了,是什么人对你说的?我低头不吭气。爸爸的脸上显出了忧伤。夜深了,我睡不着,黄旭升苍白的脸一直在眼前晃动。突然,我听见爸爸在那边跟妈妈说他要听音乐。妈妈竟说:我也想听。音乐很小的声音响起来。

  妈妈说:上个星斯天我给他洗床单,上边糊着一块块的,是不是太早了一些?他还那么小?

  爸爸说:现在的小孩子都早熟。

  复课的那天早上,我进了学校,在离王亚军宿舍不远的地方,因为手忘了扶着屁股,李垃圾从黑暗中蹿出来,踢了我一脚。踢完就高声笑着跑了。我疼得眼中充满泪水,有的时候你并不想哭,可是太疼了,眼泪就会流出来。当时,我最恨的就是爸爸,而不是李垃圾,我跟李垃圾是有约定的,不捂屁股,就得挨踢。可是,爸爸他真王八蛋,他设计的这黑楼,走在过道里就跟走在坟墓里一样,黑得这么厉害,任何罪恶都有可能在这儿发生……就是在那时,我捂着疼痛的屁股发现了反标。

  我看着这几个字,内心跳得很厉害。我想找王亚军来,因为他是老师。可是,我敲了半天门,他却不在。

  我回到反标跟前,想擦掉它,可是愚笨的我却只是捡起扔在地下的粉笔,顺手在反标上打了几个巴叉,然后我想了想,还觉得不过瘾,就又在一旁写了打倒李垃圾这几个字。

  写完那五个字之后,我感到屁股上的疼痛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所以我终生都懂得了郁闷是需要排泄的。

  几天后的早晨,我刚走进学校,进了教室,就觉得气氛不对。

  铃声响了。王亚军急速地走进来,我发现他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眼睛里充满红色的血丝,就好像他得了梦游症,昨天夜里飞进了湖南坟园去吃了死人。

  他看看黄旭升,又看看我。然后,他轻声说:到校长办公室去一下,校长找你有事。

  我紧张起来:校长找我?什么样的大事能惊动校长?

  走进校长室的时候校长没有看我。他低着头,似乎在蕴酿着什么大的构思。我们班主任郭培清也在办公室里,他对我说,站在校长旁边。我走过去,站在了校长身边,我闻到了校长身上的一股汗味,还有强烈的烟草味。

  他仍是不理我,也不看我,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招我过来一样。

  突然,校长站起来,他挺着胸,像一座山一样的矗立在我的眼前,让我的头脑一时间受到了高大事物的刺激。他太高了,从一个顶点的位置望下来,盯着我,使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紧张,这时,他小声地问我:反标是不是你写的?

 

 

[此帖子已被 东篱采菊 在 2005-10-17 15:48:30 编辑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7 15: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我楞了,

说:反,反标,什么反标?他一字一顿地说:反动标语。我说:什么反动标语?我们班主任老师说:就是在英语王老师宿舍旁边的墙上。我的头脑渐渐地清楚了,他这么努力地吓我,实际是在说那条反标呀。我突然轻松起来,开始装糊涂,我说:墙上写着什么?班主任说:打倒毛主席。话一出口,他立即就被吓坏了。郭培清是上海人,出身不好,胆子本来就小,他的脸变了颜色。说:校长,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启发他。校长生气了,他看着郭培清,说:我宣布,你现在就是现行反革命。

  郭培清吓得楞了,渐渐的眼泪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他说:校长,校长,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家在上海是城市平民,我们也受资本家的欺负,我母亲从小就被卖到了上海的妓院,她在妓院里挨打,受骂,那些嫖客从来都不好好给钱,她也是劳动人民的姐妹。我们家在棚户区,以后又搬到臭气熏天的浦东……校长说:别说了。郭培清却还在说:浦东蚊蝇多,有一只大苍蝇在我睡着以后钻进了我的耳朵,掏不出来,医生说要动手术,我们家没有钱……

  校长说:别说了。

  班主任老师还在说。

  校长离开了我,他走到了郭培清那儿,把他的耳朵抓着,揪着,就跟上回范主任揪我爸爸一样,打开门,把郭培清朝外一推,说:你先出去。然后,校长关上了门。郭培清在外边推门。校长烦了,干脆把门锁上。还听到郭培清在外边喊叫:校长,我是口误,我是口误。

  校长回到我身边,他对我的态度有些缓和了,这时,门外的郭培清的声音变得小了:校长,你知道我是猪,比猪还笨。校长忍不住地笑起来,他看着我。我也看着校长,我说:不过,旁边的打倒李垃圾是我写的。郭培清这时还在说:我比猪还笨。我说:我爸爸说,猪并不笨,在动物里算挺聪明的。

  校长听我说“我爸爸”三个字,他眼睛一亮,说:你爸爸说猪不笨?他还说过什么。我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说:我爸爸……他还说,还说让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校长的眼神中有些失望,他望着我,思索着。我看着他,心里因为识别出他对我爸爸的阴谋而有些得意,我补充说:我爸爸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校长说:我找你来,是有人揭发你,是你写的。我说:打倒李垃圾是我写的,那八叉是我画的。校长笑了,说:有人看到了是你写的。我说:你让他站出来。

  校长显得有些无奈,他拿出一张纸,让我在一面上写出打倒两个字,在另一面写出毛主席三个字。我犹豫着,想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又一个阴谋。

  校长说:写吧,写完了就回教室。

  我仍然没写。校长说:你不写,就不能回家。

  我还是不写,因为我想好了,他们这次要陷害我。

  校长生气了,他说:有人让我把你关起来,我一直在保护你,懂吗?

  我楞着看看校长,感到不可思议,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有权势的人,竟说他在保护我。

  校长说:你回去告诉**,让她来找我。说我有话对她说。

  我不再说话。校长等了我一会儿,然后,他独自出门,说让我好好想想,就出去了,并把门在外边反锁上了。

  我呆在校长室,中午来临了,我感到很饿,然后饿过劲了,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我感到困,仍想睡时,门开了,妈妈走了进来。

  她看见我,就冲地来,紧紧抱着我,那时,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对妈说:不是我写的。

  我妈没有看我,她只是很客气地对校长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们不应该把孩子关起来,你们是学校。你不能这样对待我,还有……这,孩子。

  妈妈说话很文明,校长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我还是感到了母亲语气中的某种说不出的味道。

  校长说:这个孩子思想太复杂。要加强教育。

  妈妈带着我,离开了校长办公室。走在过道时,她说:儿子,你为什么那么不懂事?

  妈妈的语调温和,这更加让我伤心。这句话直到现在还经常回荡在我的记忆里,像是教堂的钟声一样地此起彼伏地绵绵不绝,有时又像湿地上空的昆虫,若隐若现:

  儿子,你为什么那么不懂事?

  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件事几乎让爸爸跟黄旭升她爸爸一样去自杀。

  以下的描写来自于多年以后别人对我的叙述。

  校长在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之后,来到了父亲所在的单位,他从东门进楼的时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认了出来,这就是著名的设计师刘承宗,当然也是我的爸爸。

  爸爸也认出了他是校长。所以就抓紧时间对他笑了一下。

  校长没有笑,他对爸爸说:你的眼睛长在勾子里了?

  当然,这是一句骂人的话,父亲听得懂。他在新疆呆了很多年,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眼睛长在屁股里了。但是,他想不到的是为什么这话能从校长这样有着良好教育背景的人嘴里说出来。

  校长看着父亲,就好像他是一个沙袋。

 

 

[此帖子已被 东篱采菊 在 2005-10-17 15:52:44 编辑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7 15: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父亲没有作任何还击,

他只是想不通,一个平时还算温文而雅的知识分子怎么会这样说话,即使现在是非常时期。父亲的身上处处是油彩,他很愿意这样,这是他的保护色。即使母亲不止一次地想为他洗这件衣服,他也不肯。因为有了色彩,就说明了他是一个很忙碌的人。他在忙什么?为伟人画像。就像是乌鲁木齐有他设计的重要建筑,同时也有他画的巨幅画像。什么朝代都离不开刘承宗,人们,时代,社会都需要他。

  校长憎恨地看着父亲,说:是你教唆儿子写的吗?

  父亲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就说:谁?儿子?谁的儿子?

  校长:少装糊涂。

  父亲像是真的明白过来了:写了什么?

  校长说:反标。

  父亲大惊:在哪儿?

  校长说:在哪儿,在哪儿?你说在哪儿?在学校。

  父亲害怕了,问:写的什么么内容?

  校长说:打倒毛主席。

  父亲的眼睛睁得大了,他拼命看着校长,没有想到这话能从校长的嘴里说出来。

  校长说完了吓得差点就地倒下,他看看父亲,想判断对方是不是会抓住自己。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眼睛一直在眨着,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里边甚至透出了可怜的光。

  父亲没有继续为难校长,他只是想保护自己,他说:那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校长似乎获救了,他说:大家揭发,我们查实,就是刘爱写的。

  父亲的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校长离开了父亲,他进了一间明亮的大房子。尽管曾打过父亲耳光的范主任说刘承宗这个人最近画像画得很多,很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校长却不同意,他说打着红旗反红旗。

  范主任对旁边的一个人说,去,把刘承宗找回来。

  我永远忘不了爸爸那么可怜而惊恐的眼神。他显然不希望自己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儿子。

  晚饭就摆在桌子上,已经凉了。妈妈坐在我的身边,她怕爸爸对我随时采取极端行动。

  爸爸的可怜变成了狰狞,他狠狠地盯着我。妈妈一下子站起来,挡在了我和父亲之间。父亲的手握紧了,但是他看到了妈妈坚定的眼睛。她说:不是我们写的,我们不能承认,死也不能承认。

  我现在经常想,为什么女英雄很多,她们经得起折磨,而男人的懦弱和缺少忍受力使他们注定会成为叛徒。

  爸爸说:你不承认就行?他这次是冲着我来的,冲着我来的。

  妈妈说:要不,我去找找他?

  爸爸一听妈妈说要找校长,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浑身缰硬着。

  我有些无所适从,心里很后悔在反标旁边写了打倒李垃圾几个字。突然,爸爸朝我冲了过来,他伸手要打我。我灵活地躲开了。爸爸扑了个空,他像酒瓶子一样地倒了下去,然后摔在了地上。

  母亲仍然挡在了我的前边,像是看着一个敌人一样地看着父亲。

  我也看着他。

  钟表的声音响亮地叫着,像是婴儿的渴望奶水时的呼喊,这说明时间总是在走着自己的路,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包括在时间里。时间最大,人类最小。

  爸爸躺在地上,开始像个可怜虫那样地哭泣,他开始用手打着自己的脸,说自己前世为什么没有……现在却生了一个像我这样的儿子。爸爸还说:我都承认了,我不承认不行,我知道不是刘爱写的,可是我却承认了,说是我指使的刘爱。我没命了,我活不长了,我只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他一下下地打着自己的脸,本指望妈妈上前去拉他,他在对着妈妈撒娇。

  可是,妈妈没有动,她因为恐惧而产生了对于爸爸的仇恨。爸爸得不到安抚,更想伤害自己,他开始猛地抽打着自己的脸。每一巴掌打在脸上都很重,那响声像是哈萨克人抽打自己的马匹发出的啸声。爸爸边打边等待着,他希望妈妈来拉住他的手,他想在妈妈的温情下撒娇。

  但是,妈妈没有动,她今天恨爸爸,她为爸爸的行为感到难过,她头一次对爸爸说:我对你有些失望。

  爸爸不说话。晚上,当夜深的时候,我装着睡着了。我以为妈妈又要抱着爸爸呻吟,可是却听到了拖鞋的响声,爸爸的脚步声渐渐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看着我。

  我闭着眼睛,显出睡得很熟的样子。

  他站在那儿,身体与我的胳膊紧挨着,然后,他开始抚摸我的脸和头发,渐渐地我感到了他的嘴在我的额头上脸上亲着,里边含着很多激情。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睁开了眼。

  爸爸有些惊讶,轻声说:你没有睡着?

  我点头。

  爸爸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说:你为什么要承认?明明不是我写的,你也从来没有教过我。

  爸爸想了想,说:爸爸承认了,只是爸爸自己的事,就没有你的事了。你还小,别人只能找爸爸,你好好上你的学。

  我说:不是我写的,你为什么要承认?

  爸爸苦笑,说:等我死了,你老了,你就会明白。

  我说:妈妈呢?

  爸爸说:妈妈出去了。

  我说:干什么去了?

  他说:不知道,反正出去了。

  说完,爸爸紧紧地搂着我,并说:你也紧紧地抱着爸爸。

  我伸出双臂,也紧紧地搂着爸爸,他身上充满着汗味,还有油彩味,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跟爸爸抱得这么紧过。

  奇迹有时会在爱之后发生。

 

 

[此帖子已被 东篱采菊 在 2005-10-17 15:54:58 编辑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7 16: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我老公某次出差给我带回的礼物

就在昨天,我半靠在窗前的躺椅里,沐浴在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下

我以这种极其少有的庸懒的姿态看完了这本书

刚才得空又想起来是不是有必要与大家分享一下

的确是有点长度,为了照顾你们的眼睛,我打算分三次帖完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943

主题

4012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7159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发表于 2005-10-17 22: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字太小了,眼睛痛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66

主题

409

回帖

2万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积分
28965
发表于 2005-10-17 23: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肯定是个好贴,东姐发的嘛!就是太长鸟,顶个先.文章慢慢再看.一定看!
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09:4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我与父亲紧紧地搂着,

白天终天来了。我所说的奇迹与白天是一起来的。我像往常一样地来到了学校。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发现校长已经到了我们班。而且,他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仔细地看着我说:你长得不像你爸爸,像**。

  我觉得奇怪,校长为什么会这样讲话。

  我长得不像我爸,像我妈,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以后,过了若干年之后,我想起来这个细节,心中就会猛地疼痛着。北京话说操**。你想,当**被你的校长操了,她是为了保护你和爸爸去干的这件事,你能说什么呢?说**是妓女吗?

  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说:今天全校的各个班都要进行一次测试。我们每一个同学,都要拿出一张纸,在正面写打倒二字。在反面写毛主席三个字。听清楚了,在正面写打倒,在反面写毛主席。不能写在同一页上,谁要是写在同一页上,谁就是反革命。

  我拿着这张白纸,竟有些激动,我觉得还是有道理可以讲的,眼前的办法就很科学,每个人的字体都变不了,这是最有意义的测试。可是,仅仅在昨天,他们还非要逼着我承认,是我父亲让我写的。我又想,昨天是阴天,今天出太阳,看来晴天就是比阴天好。

  我低着头,拿着纸,想写又有些犹豫起来。我真的要完全用自己的笔体写吗?我可以改变一下自己。又一想,觉得自己这是在耍小聪明。这时,周围很多人已经写完了,我也不能再拖,于是,我按照要求在写了那五个字,分别在纸的正面和反面。

  老师开始收,他让每个人还按刚才的方式传回去。

  当我们所有人都交了之后,只有黄旭升还在楞神。她把纸用身体压在自己的桌上,沉静在幻想之中。

  郭培清走到了她的跟前,说:你写完了吗?黄旭升点头。那给我吧。黄旭升看看老师,又摇头。

  大家都笑起来,觉得从她爸爸自杀之后,她的确有些不正常。

  老师大声说:别笑。然后,老师伸出了手,像是一个乞丐那样地说:给我。

  黄旭升渐渐地把身子抬起来,把那张纸交给了郭培清。老师接过那张纸,只是随便看了一下,然后,突然他大叫了一声,呵——

  我朝老师苍白的脸上看去,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眼睛变得散光,那张纸在他手中颤动。

  全班的目光都涌向了那张让老师失去理智的白纸,上边仅仅在正面写着五个字:打倒毛主席。

  老师过了不知道多久才从慌乱中缓过来,高叫着:抓现行反革命。

  全班人听到召唤,全都起身朝黄旭升冲过去。黄旭升哭起来。我感受着大家的热气,浑身发麻,像是被风吹出了鸡皮疙瘩。

  第二节课是英语课。王亚军进来时,没有人喊起立。黄旭升已经被拉到了校长办公室。大家兴奋地说着话,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王亚军这个人。

  王亚军站在讲台上,他看着我们。眼神中有着无奈。他等了很久,大家没有想静下来的意思,他走到我跟前,问我:黄旭升呢?

  我说:她是反革命,已经到了校长那儿了。

  王亚军听后,急匆匆地走出我们教室。

  半年一晃就过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们又不学英语了。

  我们不仅不学英语,而且,我们都不上学了。

  教室里再次充满了欢笑,所有的人都像是刚度完假,从外地回来一样,朝气蓬勃,脸上长满了阳光。

  我们很快就把丢失的英语单词捡了回来,学过的音标才不到一个星期就已经全部恢复了。我发现自己又能学着林格风的唱片一样诵读课文,王亚军有一种丰收的喜悦,当场表扬我说:刘爱有一种绅士风度,男生应该像刘爱一样。

  班里很静,大家都忍不住地看起我来,绅士这个词用得真是太新鲜了,要知道那可是在乌鲁木齐。王亚军在黑板上写了(绅士)这个词,然后又写了英文的GENTLEMAN,他领着大家读了几遍,说:绅士就是有教养的男人。

  黄旭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已经忘了,好像她回了湖南,好像她妈为她找的后爸帮了她的大忙,让她回到了学校。记得那天跟她走在一起。她突然说:你是不是特别想当英语课代表?我点头。

  她笑了,说:男生里边还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我楞了,我没有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我的不满。她说:你仔细想想,男生里有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你和大家不一样。我说: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她看看我,突然说:长大以后你想干什么?我说:干革命。她又笑了,说:人家没有问你这个,人家真的是问你想干什么?我说:听我们楼上的嘎哩哩说,车床工挺好的,八个小时以后,是你的自由。她说:那学英语就没有用了。我想了想,说:那你想干什么?

  她说:我想像**那样,当一个女设计师。我最喜欢**妈的样子了,比我妈文雅多了。她在外边总带着微笑,跟别人说话也声音很小,她不急。还有**穿衣服,也跟一般人不一样。我听说**原来在大学是校花,你爸爸到学校讲课认识的**,他们是师生恋,是吗?我楞了,说:我不知道,谁告诉你的?黄旭升说:我妈说的,我觉得我妈嫉妒**。我说:我妈在家里跟在外边不一样,她经常对我发脾气,你长大了,别跟我妈一样。黄旭升楞了,说:那跟谁一样?我说:跟阿吉泰一样。又漂亮,又温和。黄旭升说:阿吉泰对你们男生温和,对女生不怎么样。不像王亚军,对男生对女生都一样。我说:还是对女生更好些,他给你单独补课,就没有给我补过。

  黄旭升已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她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去湖南之前,有一天晚上在校长办公室看见**了,我妈带着我去找校长请假,敲了半天门**才从里边出来,我看见**好像哭了,脸很红。**平时脸都很白的。

  不知道为什么,黄旭升这话突然让我感到不舒服。尽管那时我才十二岁,但是,我隐隐感到妈妈与校长之间似乎有些什么。有什么呢?我不愿意多想了,即使是那时的我,也知道男人与女人单独在一起时,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她说:你不高兴了?真的,我没有骗你。第二天我就想告诉你,可是,我第二天就去了医院,以后回湖南了,就忘了。我说:你会当英语课代表吗?她说:我想当,王老师想让我当,我妈不让,我妈说王老师像流氓,大城市来的人思想品质都不好。我不想说话了,心里更加不高兴。黄旭升看看我,说:我跟王老师说说,让你当,好吗?我的眼睛里刹那间发出了光辉,我抬起头,看着黄旭升,说:真的?

  她点头。

 

 

[此帖子已被 东篱采菊 在 2005-10-19 9:45:56 编辑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09:4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爸爸打开了收音机,他听见是女人在唱京戏,就气急败坏把收音机给关了。妈妈说:你换个台,听听新闻。爸爸说:有什么新闻?都是那一套。妈妈说:你别总是当着刘爱说这话,他出去胡说。爸爸不吭气了,他拿出来自己当年设计民族剧场的图,开始抽着烟自我欣赏。

  妈妈鄙视地看了他一下,其实妈妈过去也曾多次跟他一起欣赏这幅对他们而言的杰作。那时,她这个比爸爸小十多岁的建筑系的学生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可是他有魅力,他懂得音乐,更懂得建筑,他也懂女人,他能长时间地跟类似于妈妈这样的女人说起普希金,要知道刘承宗是能够背诵诗歌的人。妈妈当时在他言语中那种特殊的音乐味里激动,与他一起腾云驾雾。

  妈妈此时看着自己的丈夫刘承宗,眼光中有明显的不满与轻蔑,敏感的父亲早就能意识到那种眼神的可怕,但是他尽量装作不知道。妈妈在爸爸吐出的烟雾中故意咳嗽起来。她有意识地显示出很呛的样子,爸爸抬起头,看了她一下,仍然看着自己的图纸,并说: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才能?为什么?在我今天看来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没有人理会他,只是他自己在那儿说。

  他又说:我多么希望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工作,我不求别的,就是让我工作。

  其实父亲天天都在工作,他在画像,这是神圣的,他这样说话无疑是反动的。他却还在说:可是,我现在没有工作,我天天画着愚蠢的东西,就像上刑一样。

  妈妈显得有些无奈,也拿出了自己正在设计的防空洞图纸,开始看起来,她边看边说:湖南坟园这块过去一直是湿地,地下水太多,要把防水作好。

  爸爸不理她。

  妈妈对他说:你说这种土质在结构上怎么处理才更节约一些?

  爸爸不屑于去谈什么防空洞,说:好了,不要拿防空洞来折磨我了。

  妈妈说:怎么是折磨?防空洞是为了打仗时保护人的生命,也是有价值的。

  爸爸冷笑起来,那声音像是喜鹊在叫一样,他说:打仗?天天都说打仗?跟谁打?跟苏联?挖什么防空洞,劳民伤财。节约什么?天天都在像犯罪一样地浪费,还说要节约。

  妈妈不理他了,她放下图纸,去打开收音机,他开始听京戏,并学着唱了起来,妈妈有很好的音乐感觉,她学得很像:我年龄十七不算小呀呵,为什么,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心,好比说,爹爹的担子有千斤重……

  爸爸突然再次笑起来:你十七?你还十八呢。他说完,冲上去把收音机再次关掉了。

  我以为妈妈会再开开,可是她没有。余下的是沉默,有很久谁都不再说一句话了。

  我在拼着英语单词,当拼到母亲这个词时,我轻声念了一下:MATHER,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妈妈说:妈,校长今天让我问你好。

  妈妈的脸在瞬间就变得不自在了,她看看我,说:嗯,好,你继续学英语吧。

  爸爸却突然站了起来,他看着我,忍了好半天,可还是走到了我的身边,对我说:你在哪儿看见的校长?我说:在校长办公室。他说:你到校长办公室干什么去了?我猛地紧张起来,犹豫着,不想说真实的原因。爸爸走得离我近了。妈妈也紧张得朝我这边靠着。爸爸再次说:你到校长办公室干什么?我说:我,我打架了,我今天念英语……

  我的“英语”两个字还没有落地,父亲仇恨的手就朝我打来,他狠狠地打在我的脖子上。他打完了第一下,又打第二下。

  我没有躲闪,心中只有委曲与仇视,我盯着父亲,狠狠地看着他,尽管他打我打得很疼,我也仍然看着他,我想起了烈士们面对敌人的样子,内心充满了对抗到底的决心。

  父亲真的被激怒了,他跳起来,在屋内寻找可以打人的东西。父亲不善打人,他在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打过我,他本身是一个温文而雅的知识分子,但是今天他简直是想杀人了。

  他在屋子里转着,像是在跳舞,他的脖子上抽着筋,完全跟一只公鸡一样,浑身上下的羽毛都在发着抖。他终于在床底下找着了一个鸡毛掸子,那掸子上的金红色的美丽的毛在像风中的晴蜓一样地在飞翔。父亲拿着它就像是拿着凶器,朝着我扑了过来。

  我突然也冲过去,抓住他手中的鸡毛掸子,说:你如果再敢打我,那我就去告你!

  父亲楞住了,他看着我,说:你说,我我说什么,你说?你告我什么。

  我说:我就说你说,你每天画的都是愚蠢的东西,像上刑一样。

  母亲突然冲过来,朝我脸上猛地打了一巴掌,她打得非常狠,就像打苍蝇一样,只听啪的一声,屋内回音荡漾。

  父亲惊讶,不解,委屈,恐惧地看着我,就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

  妈妈费劲地挪过来,挡在我和他之间,乞求的目光看着父亲,说:要打就打我吧,别打他了。

  父亲的手高举在头上,他看着母亲,自己的嘴唇却在颤抖,眼泪一直在眼眶里闪,像一个高明的演员一样地没有流出来。

  我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感到很疼。但是我没有再看父亲一眼。

 

 

[此帖子已被 东篱采菊 在 2005-10-19 9:47:34 编辑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09:5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也就是在那时,突然有人敲我家的门。

  黄旭升正在外边高兴地喊我。我没有动。黄旭升叫着我的名字:快开门,有事告诉你。

  我虽然害怕父亲再次咆哮,但仍去开了门。

  黄旭升与我一起站在过道里,她走近我一看,说你的脖子怎么被打破了?我不吭气。她说:王亚军老师说让你去他那儿拿留声机,他同意让你当课代表了。

  我看着她,却高兴不起来,父亲的神经质与母亲像小偷一样软弱的表情老是在我的面前晃动。这时,父亲突然出来,要拉我进家门。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喊起来:刘承宗,刘总。

  爸爸楞了,现在的人能叫他刘承宗就已经不错了,还叫他刘总,那是总工程师的时代,这个人是不是发疯了,他来自天外。妈妈也显得糊涂,她看看爸爸,看看我,然后去开门。

  进来的是范主任和一个解放军。范主任介绍说这是马兰基地的领导。

  他们在家里坐下。范主任看见了扔在地上的鸡毛掸子,又看看妈妈脸上的泪痕,再看看我的表情,说:夫妻吵架打孩子了?就是嘛,别人都说咱们这些知识分子文明,家里不吵架,跟工人农民不一样。其实有什么不一样?吃的都是五谷杂粮,穿的也都是棉布,我经常开玩笑说,我和工人农民早就打成一片了。哈哈哈哈。

  解放军也跟他一起笑起来,说:不过老范,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吵架和我们这些当兵的是不一样,你是北大毕业的吧?

  范主任说:不,说起来不好意思,是清华。最早是美国鬼子办的学校。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当时就想考高分,结果就考了高分。当时还自命清高,现在想想,真幼稚。我们真是要好好改造思想。

  解放军说:都是为人民服务,范主任,你也不要总是自责。好了,跟刘总说说吧。

  范主任认真起来,他的表情让我再次想起了那天打爸爸耳光的时候,他说:组织上有个决定,昨天就想告诉你,可是没有时间。简单说吧,基地要盖试验大楼,需要总工程师,你刘承宗即懂建筑,又懂结构,所以我们选定的是你,你有经验,又是技术……现在不能再说什么技术权威了……

  解放军这时突然严肃地说:但是,我们也需要技术。

  我在一边听着,从那时起,我对解放军的印像就永远是很好,他们天生不是为了打仗的,他们天生是来作好事的。他们在今天抗洪,明天地震救灾,当年他们进了我们家,我们家就得到了解放。

  爸爸开始变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双手时而互相搓着,时而又站在那儿来回摇晃,他想为他们倒茶,家里却又没有茶叶了,他显得着急。范主任笑了,说:刘承宗是个书呆子,他就是这样。解放军也笑了,他说:我们就需要这样的人。

  妈妈只能为他们倒了杯白开水。

  茫主任说:你去了基地,一切待遇都按照部队的,工资,服装,还有补助的白沙子糖,每月一斤清油。

  父亲的眼神里涌出了无限的希望,他问他们:试验大楼的建筑和结构都由我负责?解放军和范主任都点头。我这时看着爸爸,突然又觉得他很伟大。爸爸眼睛里渐渐地显现出感激的光辉。他说:谢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可是我有一个要求。解放军说:什么要求?家里有困难尽管提,我们部队尽量帮你解决。爸爸脸上产生了像革命烈士就义前的微笑,他说:我要求不给我任何待遇。只让我工作。

  许多年都过去了,父亲的话此时此刻还是像寒冷的北风一样地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它们盘旋在我的书桌上,把我的纸和笔都吹得来回动着,使我抑制不住它们的抖动。

  爸爸的嗓音在颤动:让我负责整个大楼。

  整个大楼。

  整个大楼……

  深夜里,我被一种声音从睡梦里吵醒。再次听见了父亲母亲的大床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音,先是妈妈叫,然后是爸爸叫。

  然后,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我这辈子不求别的,就想一直工作到死。我就是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妈妈笑了,那笑声在我听来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淫荡,她说:那我一定要想法为你买一张新办公桌。

  爸爸咳嗽起来。那是幸福的咳嗽。

  父亲走了,去负责他的整个大楼。

  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悄悄地跟踪我自己的母亲,我对她的怀疑天天在加重,特别是父亲离家去基地的这三个月里。我总是觉得母亲有些怪异,她甚至在某一个晚上穿了她多年不穿一直放在箱子里的高跟鞋。父亲不在,她穿给谁看呢?

  母亲出门时,让我早早睡觉,她态度温和,刚梳过的头有些湿。我似乎感到了她身上也有某种香水的味道。我说:你干啥去。她说:有事。我故意装着没有看她穿着的高跟鞋,但是,那鞋像是月亮一样地闪着光。她说:妈妈一会儿就回来。我点头。

  当她一出去,我就立即伏在了窗前,看着她出了单元门,然后朝学校的方向走去。我也下了楼,并远远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进了学校的大门时,我有些犹豫了,我这样作好吗?但是,高跟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说明妈妈已经上了楼,朝二楼的某个角落走去。

  我跟在后边,在昏暗的过道灯光下,看见妈妈修长的身影正在摇晃,她的个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她本身就是一个高个子女人,现在穿上了这双鞋,就显得更高。在夜色里,别人是不会注意她穿着高跟鞋的,在那样的年代里,她竟然穿上了这种鞋,她真是疯了。

  母亲走得渐渐快了,当她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前时,脚步竟然停了下来。母亲还没有敲门时,那门就开了。我听见了校长的声音:怎么才来,我刚才已经在楼下等你半天了。

  门关上了。我悄悄地到了门前,仔细地听着里边的动静。母亲说:这鞋好看吗?校长不说话。母亲说:你那么着急干什么?我就是因为要找这双鞋,才这么长时间。然后,没有人再说话了,似乎听到里边的地板上咚咚地响着,然后,就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声。尽管声音很小,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肯定能想像出里边发生的事。

  我应该喊叫起来,可是我呆若木鸡。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09: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许多年后,母亲对父亲忏悔,说她当时是被迫的,她是为了保护我和父亲。因为反标是要枪毙人的。她说她虽然不干净了,但是却是由于爱才这样作的。

  父亲相信了她的忏悔,原谅了她,并更加尊重她,对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因为在父亲的理解中,母亲虽然这样作了,可是她的内心却在滴血,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所受到的折磨,远远超过了她们在受刑时的程度。比如说江姐在监狱里,别人拿针朝她的指甲缝里扎,那不过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母亲却受到的是精神上的催残,母亲承受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灾难。

  为了安慰父亲,心疼他脸上一再增加的皱纹,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母亲那天是穿着高跟鞋去的,母亲在那些日子里没有被摧残,她只是在享受。

  母亲在那个秋天里,享受着春天里的东西,她在三十多岁时,却体验着二十多岁的激情。这其实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秘密,今天我把它说出来了,不管你们这些内地人听了这段故事之后,灵魂里是什么感觉,反正我这个新疆人乌鲁木齐人是从灵魂里开始轻松了。

  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母亲这样说三道四,真是不好,很不好。

  可是,故事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那个时候父亲不在家,他已经走了三个月了。他经常给母亲写信,母亲也经常给他写信。这些信我以后也都看了,里边充满思念,当然不能说那都是假话。但是,我只是想问,如果**跟我妈一样,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们会像我这样说出来吗?或者这样说,通过对于一个像母亲这样一个被扭曲形像的描写,道出了一个时代的非正常状态,如果我没有把它们定性为那是一个民族的悲剧,你们会骂我吗?那我能怎么办,我最好还是不说,让它成为一个永远躲在坟墓里的东西,就像是湖南坟园里躺着的那些冤鬼。他们或者她们有多少有趣的,委屈的事?当时没有什么人说,以后只有少部份让纪晓岚给说了。

  那是不是母亲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候?

  我不能随便下这样的结论,因为她也是学建筑的,她不如爸爸那样出名,她清华大学毕业后没有留苏,她年纪太小,她只能作为爸爸的学生辈,在爸爸大谈自己的体会时,瞪着大眼看着爸爸,并且眼里全是柔情和好奇,当然也有敬仰。她肯定当时就已经彻底地垮了,她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有激情的老男人,尽管这个老男人也才三十岁多一点。其实母亲那个时候正在与另一个女人暗中争夺谁是校花,她善于在舞台上诗朗颂,而还有一个女人,母亲有她的照片,她善于在蓝球上表现。其实那个时候已经不太说校花这样的词了,可是她自己却偶尔津津有味地说着,就好像别人真的很关心她的风度与美丽一样。其实,她长得比阿吉泰差得远了。不过,那是我的标准。

  总之,母亲就是在那种心境下认识了父亲,他像是英雄一样地走过了自己的母校清华,同时,在自己的身后背着一个箩筐,母亲只是跟在他的身后观察了一小会儿,然后一阵风过,她与他开始相互致意,就被他装在了身后的那个箩筐里。她谈不上狂热,只是心里觉得这个从新疆回来的男人身上有种大师的风范。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名气,还由于他的品德。他在跟母亲谈起建筑中的人性时,不光是说起了音乐,还说起了文学,甚至于哲学。他说了很多像母亲这样的女人根本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名字。都是外国人。这是以后母亲的日记告诉我的。

  父亲和母亲多年来恪守着一个规矩,他们都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他们从来不互相看对方的日记。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抽屉。而且,他们从不随便打开,即不打开自己的,更不会打开对方的。但是,他们以后有了我,一个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个男孩子,他长着母亲瘦高的身材,有着她那样白皙的像是女人一样的皮肤,却有着像父亲一样复杂的心肠。而且,这个男孩子从来不考虑父母的隐私权,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打开了他们彼此的抽屉,把他们那点破事看了个够。他作着这么没有原则的事情竟然丝毫不感到羞耻,没有认为自己不要脸,这是不是物种的退化?

  一个人在小的时候会偷看很多东西,你没有成人的权力,就只好在任何事上都当小偷。这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其实那个时候很多孩子都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路的,他们的一生就该那样走,像小偷一样走。

  不要以为我在这儿有多么悲愤,想控诉那个社会,就像是今天的少年老是想控诉教育制度一样,没有。我没有父亲进攻母亲的激情。我只是想说明自己是个小偷,因为没有很多权力,所以每样东西你都必须靠偷才能获取。

  我曾为偷而深深忏悔,但是我记住了那个字眼,就像是我记住了母亲人生的污点一样。

  她为什么要去作那种事,就算开始是被迫,是为了救我和父亲,后来呢?校长是她的校友,他跟母亲同出自一所大学。尽管在学校里他们并不认识,但是他们肯定用过同一个图书馆,甚至于借过同一部苏联人写的小说。他们先后来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他们都是这块土地上的精英,校长是不是不那么自我中心?他面对母亲时内心的节奏是不是透出了某种内在的文雅?母亲在特殊的情境之下朝他那儿跑,并在夜色中穿上了高跟鞋,那时可是没有人穿这种鞋的,大家都穿着胶鞋,布鞋,我甚至想不起来有没有人穿皮鞋。当然,只有王亚军除外,阿吉泰除外。

  那天晚上,母亲进家时,我装着睡着了。她轻轻地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看了我一会儿,她身上香气袭人,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在她的身上感受过的味道。在这种我十分排斥的香味之后,有一种我童年时那么熟悉的皮肤的清香,这种躲藏在后边的味觉让我心酸不已。我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地哭出来,就装着对于灯光无限反感地转了个身,继续睡着。母亲关上了灯,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渐渐流出眼泪的脸。不能让自己的母亲看到自己流泪,而且,泪水里蕴藏着许多对于这个叫作母亲的女人的忧怨和茫然。

  父亲回来的时候很威风。

  他走在我们湖南坟园大院里的路上,穿着军装,甚至还有领章帽徵。他穿的真是解放军的衣服,只可惜他没有一点点那种风度。他的个子不高,戴着眼镜,挺着脖子,背还有些驼。我想,有的人一穿上类似乎于像军装这样的衣服就会显得威风凛凛,而父亲则是相反,这种衣服几乎把他压得爬下了。

  但是,父亲的脸上是充满骄傲的,很有一些小人得志的意味。他走着,一上一下很有弹性,尽管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伸直的,可是他还是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种的太阳,希望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我那时就常想,人是不能太得势的,不能太走运,人只要是一走运,就会变。

  现在变的是我穿上军装在马兰基地设计大楼的父亲,明天变的就会是我。

  我是他的种,又能好到哪去?

  父亲的这种走路的姿势本应该成为大人们的笑柄,可是没有人笑他。很多人竟都恢复了以前对他的称呼,叫他总工程师。

  爸爸来学校找我拿钥匙,经过校长办公室的时候爸爸遇到了校长,眼睛里闪现了一道冷光,然后,他的表情平静下来了。

  校长看着爸爸,没有认出来,他只是把爸爸当作一个普通的解放军了,但是,穿军装的份量不同一般,所以校长礼貌地微笑着。

  爸爸看着微笑的校长,竟然主动地伸出手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09: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我倒吸一口凉气,再次看着两个大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校长是突然认出爸爸的,他在那一刻里,他显得有几份紧张,也就在同一时刻,他也看到了在一旁看着他们的我。

  校长渴望尽快结束握手,但是,爸爸似乎不肯,他还是紧紧地握着校长的手,在他的脸上仍然有微笑,但微笑后边藏着杀机,而且就在那一会儿,爸爸的眼睛开始变得有些红了。两只手仍在握着,就好像他们是因为亲热而不愿意松开。

  然后,是校长说:要不要进去坐坐?

  爸爸说:好。

  爸爸说完,就主动拉开了校长要关上的门,就像要进自己家一样地走了进去。

  校长好像一时有些犹豫,被动地跟着父亲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那时门还没有关上,我朝里看着。发现父亲正在来回地审视着这间屋子,而且,他的目光先是停留在窗帘上,然后他四面寻找着什么,也许是在找床,但是,让父亲失望的是里边竟然没有一张床,他不知道看脚下,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踩在木地板上,有些事情就是在木地板上发生的。

  那是从天山深处伐来的红松,劈开之后加工成两公分厚十公分宽的板材,一根根地很长地从这头铺向那头,地板温暖而柔软,就像是山上的草原一样,散发出松木的气息。那上边经常有两个清华大学毕业的老毕业生,一男一女在上边滚。

  今天,又来了一位穿着军装的清华毕业生,而且还是从苏联回来的留学生,他想了解什么,却只是望着天,没有想到地下。

  我也凑到了门口,我看着父亲,希望他的目光能冲着我,我说不定会以目光告诉他某些秘密,但是父亲没有看我,他脸上还带着微笑,接过校长递过来的一支烟,说着我不会抽烟,却也抽了起来。

  我张开了嘴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门被突然紧紧关上了。

  父亲抽完那支烟后与校长究竟说了些什么,这是我永远没有弄清楚的事情。两个男人在里边能说些什么?父亲会对校长怎么样?

  父亲打校长,他可能不会是校长的对手。尽管校长显得比父亲和气,可是他比父亲高得多。尽管父亲有时会暴怒,甚至于自己打自己的耳光,那不过是神经质而已。校长不用那样,他只是平和地微笑着,就可以把全部的事情都作了。这其中包括与父亲的老婆睡觉。

  不知道,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我和黄旭升从王亚军宿舍出来,经过了校长办公室。

  我抱着留声机,突然站住脚,本能地朝里边望着,听着。

  黄旭升说:你爸爸已经走了,我看见他从里边出来。

  我看着黄旭升,跟着她走着。

  我们才走了几步,黄旭升突然又说:好像你爸爸脸上有点血,他用手绢在擦,但是没有擦干净。

  我楞了,问她:真的?

  她说:他的嘴角上红红的,就是血。

  我把留声机递给了黄旭升,转身朝校长室走去,刚走到门口,又感到不对。我冲进了厕所,我记得里边有一截破钢管,是换水管时扔在那儿的。我在装手纸筐的后边找着了那根管,我抓起了它,就朝校长室跑。

  黄旭升竟然还没有走,她仍然站在那儿,看着我,她问:你怎么了?

  我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用脚踢了一下校长室。

  门开了,校长的脑袋探了出来。

  我举起铁管,朝校长打去。

  只听哎哟一声,还有卟的一下,我感到有血溅了出来,阳光从室内照在过道里,让血的颜色分外好看。

  黄旭升吓得尖叫起来。

  校长捂着头,一时有些慌乱,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当我把钢管再次举起来时,校长似乎有了反应,他躲过了我的打击,一把抓过钢管,狠狠地从我手中夺过去,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把我抓住。他的力气很大,我感到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我等待着他的报复。

  校长的脸上流出了血,他顾不上擦,先是看着黄旭升,对她说:不许对任何人说这件事,说了我就处分你。快回班上去。

  校长说这话时,阴暗的过道里十分安静,只有读声声传来,

  黄旭升吓得抱着留声机朝教室快步走去。

  校长回头看看我,眼里充满了杀气。

  我也看着他,内心充满仇恨和恐惧。

  他说:你先回家去吧。

  我楞了,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以为他要把我朝死里打。现在钢管在他的手里,权力也在他的手里。他可以想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我早已作好了挨打的准备。

  校长再次说:快回家去吧。

  我这次认为自己没有听错,我开始后退,但是仍然惊慌地看着他,怕他改变主意,我刚才在愤怒之下的勇敢早已经飞到了九天之外,我神经质的冲锋不过是病人的挣扎。我不是英雄,我是爸爸的后代,爸爸的软弱和突然狂燥的冲动显然已经传到了我的身上,我其实是一个胆小的人。我那么热爱学习英语和普通话,就说明了我不是一个“儿子娃娃”,我虽然长着球巴子,却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校长又说:走吧,别回班上了,明天再来上学。

  我开始朝后退,眼睛还在看着校长,等待着他随时改变了主意我挨打时能挺得住。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09: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校长也掏出了手绢,开始擦自己脸上的血。

  我慢慢地退着,当离开他有十多米时,突然,我转过身去跑起来。

  过道里昏暗的灯光照着我脚下的木地板,我正在逃离死亡。我越跑越快,并感到了周围有风,还有王亚军在领着大家念英语,留声机夹在他们的声音中间。

  那可是真正的林格风英语。

  黄旭升的母亲早已从自己丈夫死亡的痛苦中得到了解脱,最近正在谈恋爱。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是富有激情,无论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面对的男人不同,比如她上吊的前丈夫是一个国民党的将军,而她现在的男人则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我见过那个男人一次,那是我有一天忘了带英语作业,在课间我回了一趟家,刚进过道,就发现了她妈妈带着一个高个子男人匆忙地走着,然后很快地进了她们家。他们经过我身边时,由于激动和兴奋,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悄悄地来到了黄旭升家的门口,我说过了,我有听房的习惯,隔着门在听着里边的声音。果然,黄妈妈和我妈妈一样的呻吟声很快地传了出来。

  回到了教室里,我看黄旭升正在背着英语课文。她说,王亚军对她说学英语不能光记单词,更不能光学语法,而是要背诵课文。要培养出一种语感。更为重要的是,还要渐渐行成一种用英语思维的习惯。

  我说:这是他跟你一个人说的吗?

  黄旭升点头。

  我立刻被某种嫉妒征服,心里对王亚军产生不满,我悄悄地对她说:

  你们家出事了。

  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似乎尽是眼白,而没有黑色的眼珠。她就那样看着我,使我觉得不能跟她说这些。

  你看见我妈跟那个男人干什么了?

  黄旭升问我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我前边说过没有,我们学校离我们家所住的那栋新四楼只有几百米远,即使走得很慢,也不过是几分种就能到家。所以,黄旭升显得有些急燥,她希望在路上,在能看到天山雪峰还没有被阴影遮住的时候,她就能搞清楚她妈跟那个男人究竟干什么了。看着她好奇的眼神,我真的笑出来了。她说:你笑什么?我说:你说我笑什么?

  她说:不跟你说这些,你说,他们干什么了?我说:你说他们还能干什么?黄旭升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楞了半天,才突然真的生气了,她看着我,狠狠地盯着我,突然她大声说:你思想复杂。

  黄旭升说完这话,就开始疯跑起来。你有过这样的女同学吗?她聪明,数学好,长得瘦,跑起步来飞快,连我们这些男孩都追不上。此刻的黄旭升就是这样地跑着,她委屈地边跑边哭,即使我在后边想拼命追上她,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前一后地进了过道。

  黄妈妈正好在过道里站着,把刚晒成了干片的西红柿从处边收回来,准备为自己的女儿做饭。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在享受了欢乐之后的幸福,因为她正在随意地哼着一首新疆维吾尔民歌,歌词大意是撒拉姆毛主席。

  黄旭升看着她妈。

  她妈停止了歌唱,有些奇怪自己女儿的眼神。

  黄旭升大声说:你是不是忘了爸爸?

  黄妈妈楞了,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她低下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小女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她张张嘴 ,手中装西红柿的盆有些倾斜,已经成为干片的西红柿马上就要洒出来。

  黄旭升突然冲到母亲跟前,充满仇恨地说:

  你这个女流氓。

  黄妈妈几乎不需要任何反映,抬起手就朝自己女儿脸上打了一巴掌,而且非常重。

  挨了打的黄旭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一样,尖叫着跑了出去,她的书包掉在了过道里的地上。

  黄妈妈去追自己的女儿,她几乎要抓住了黄旭升的衬衣,却被黄旭升灵巧地一躲,她摔倒在地上,眼看着黄旭升跑得无影无踪。

  我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后悔不应该对黄旭升说出我看到的秘密,幕色正在降临,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突然,黄妈妈猛地抓住了我,吓得我几乎把脑袋都缩在了脖子里。

  她气喘嘘嘘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跟我爸爸生气时完全是一样的狰狞。我感到自己错了,我以为她知道了是我告诉了黄旭升关于她的偷情,所以我紧张得没有办法,我想对她说我错了,我请求她的原谅。我甚至等待着,疯狂的黄妈妈会把我打死的。在这种恐惧之中,我闭上了眼睛。

  意外的事情总会发生,并让你惊喜,黄妈妈不但没有打我,还分明在求我。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接着我知道自己听清楚了,她说:

  刘爱,求你了,帮着我找找黄旭升,帮帮阿姨。

  我看着她,并在内心的喜悦之中,朝着她点点头。

  黄妈妈说完,就自己跑出去,喊叫着自己女儿的名字,消失在幕色苍茫之中。

  那时,我感到自己很饿,我回到家,妈妈没有在,她当然不会在,因为她有了自己的事业。

  我现在经常怀念那些放学后的时光。

  爸爸走了,妈妈又很晚才回来。她的设计作品已经得到了权力的认可。范主任他们很欣赏母亲的劳动成果,因为防空洞不光是要防止炸弹,更重要的是还要防止原子弹和氢弹。所以,要像建立一座真正的要塞和堡垒那样,要像巴黎城下的污水管道一样,过了几百年,还是那么先进。不能像有的城市街道一样,挖了埋,埋了又挖。当年范主任的话曾使我那么反感,可是现在我想起了母亲的设计和范主任他们这些知识分子精英们的远见。我曾经去专门看过河北的地道,那一看就是农民们应付日本人的豆腐渣工程,不是百年大计。

  母亲不一样,她把每一项交给她的工作都当作她事业的梦想那样作,昨天她想在乌鲁木齐设计出超过十层的大楼,今天她又把全部的智慧和想像用在防空洞上。

  她现在受到了极大的重视,她回家越来越晚了。开始我以为她是又悄悄地跑到校长那儿去了,可是,我在连续几个晚上观察跟踪之后,发现我错怪母亲了,她可能真的是偶尔去那儿,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工作和事业上。

  我在家里找了两个玉米面饼,朝上边抹了点酱油,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边吃边想着黄旭升,我知道她妈妈不可能找着她。当我正想出去的时候,母亲突然进了家门。她看着我,说:你去哪儿我说:黄旭升跑了,她妈让我帮她去找。妈妈说:不行,你不能去。我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妈妈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我站在门口,看着态度坚决的母亲,有些进退两难。母亲说:天黑了,现在外边乱的很,听说最近有许多狼从阜康跑到了乌鲁木齐。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出去的理由,我不怕从阜康来的狼,但是我怕爱我的母亲。我无奈地坐下了。

  一个小时以后,我再次听到了过道里的哭声,那是黄妈妈的嗓音。

  我开了门,下到了一楼,黄妈妈正在大声嚎叫,她想以自己的气势激起全楼的人对她的同情。妈妈躲在门后悄悄地听了一会儿,黄妈妈的哭声实在刺激人,漫长而坚决,母亲终于还是开了家门,朝一楼走去。我也紧随着她下了楼,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楼内的邻居也都出来了,他们围在可怜的黄妈妈身边,商量着应该去哪儿帮她找女儿。

  蹲在地上的黄妈妈突然抬起头来,大声说:我们都是好邻居,我求你们了。一起帮我去找找女儿吧。

  说完,她跪在了地上。

  母亲上前把黄妈妈拉起来,她帮这个伤心的女人擦泪,并说:我帮你去找。说完,妈妈突然回头,对我说:你回家去。她说完,就往外边走。

  有许多大人都在响应着母亲,他们纷纷朝黑暗中走去。

  我犹豫着,最终下了决心,我要去找黄旭升。

  我来到了湖南坟园,蓝色的鬼火在闪,黑夜中似乎真的能听见狼的呼吸,瞬息之间恐怖征服了我,我开始逃离这个地方,边跑边想,连我都害怕,黄旭升肯定不会上这儿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80

主题

3699

回帖

1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积分
121888

荣誉会员论坛元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09: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我在外边又转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学校后边的一个地方,那儿有一棵树,是我和黄旭升小的时候最愿意呆的地方。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离开了湖南坟园后,就断定黄旭升会在这棵树上与我相遇。

  那棵树在山字一楼与二楼之间,它可能是所有这些树中的老者,多次被雷劈过,被闪电烧过,可是它却那么能活,粗大的身体分成了几部分,似乎是一个树干变成了三个树干,可是,他粗大的枝叉却能向四面八方伸去,有一枝甚至伸到了二层的一个窗户上。

  我来到那这棵树下的时候,朝上看着,没有任何人爬在上边,我有些失望,黄旭升连这儿都没有来,那她能上哪儿去呢?我想着,就朝树上爬去,当我坐在了那个最高的树叉之间时,月亮出来了。我突然有些难过,我很后悔告诉了黄旭升她妈妈的事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有的人总是喜欢说他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好像别人的妈妈都不如她妈妈好。在我一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碰见这样的傻子,黄旭升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坐在树上,看着月亮,想起了小的时候,我们刚上一年纪那年,是她为我戴上的红领巾,也就是在我入队那天,我们又一次地爬上了这棵树,她坐在高枝上,我坐在矮枝上。那天她对我说了她的理想,长大以后要当一个老师。她问我有什么理想时,我正好从她的裙子下边看见了她的裤衩,是白色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裤衩。

  黄旭升来了,就好像她真的能猜到她正出现在我的回忆中一样,她来了。

  她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是在早晨看天上的太阳一般,显得有些夸张。

  我看着她。她也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会上这儿来?我说:我就知道。她说:我就知道你知道。

  我说:你能上来吗?她说:我还没吃饭,你呢?我突然又感到了饿,就说:吃了,没吃饱。她说:我走以后,我妈哭了吗?我说:哭了,现在楼上的大人都在找你。她站在树下开始哭起来。我在上边看着她哭。当她的哭泣变得轻微些的时候,我说:你是不是上不来了?不会爬树了?她竟笑起来,说:我当然能上来。说着,她开始爬树。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黄旭升爬树的样子,她先是跳起来,抓住一棵可以依赖的树干,然后爬上属于我的这棵枝叉。像是一只猫一样地很快地来到了我的跟前。看起来她真是英雄不减当年。那时,我们更小的时候,她从不跟女生一起玩,总是跟我们这些男生在一起。此时,我们享受着共同的三叉树枝,她问我:你都看清楚了吗?我说:我错了,我骗你呢,**没有跟那个高个子男人在一起,是我骗你呢。她说:我知道,你现在骗我。我说:你知道男人跟女人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她不说话。我说:我就知道他们干什么。她忽然说:我冷,咱们回家吧。我说:我把我的衣服给你。她穿上我的衣服以后,说:你的衣服上有股臭味。我说:我妈没时间给我洗,她天天设计防空洞。她说:我还是冷,你把我抱住。我的脸突然烧起来,然后我把她抱住。她紧紧地靠在我的怀里。

  我更加清晰地闻到了她身上的薄荷香味,而且,我感到她的胸脯上很软,而且有两处地方显然高起来。就说:你们女生都这样吗?她说:我比她们都高,别看我别的地方瘦。我感到了刺激,浑身上下都热起来。她说:你出汗了,你真的出汗了,你为什么这么热。

  就在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在我们身边的窗户亮了,很刺眼的灯光照射到了我们的脸上。我和黄旭升都忍不住地闭上了眼睛,当我们睁开眼朝窗户里看时,我们惊呆了:

  王亚军和阿吉泰在窗内明亮的灯光下,他们的脸上充满喜悦。

  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这棵老树竟然在王亚军的窗户旁边。

  黄旭升也在看着,她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起来,即使当我把她母亲的事告诉她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苍白。她看着窗户里边,一动不动,就好像稍微有什么动作自己都会掉到树下去。

  其实,这个时候我竟然有些失望,因为,我没有在王亚军与阿吉泰的行为中发现任何相同于我幻想的东西。

  王亚军的脸上始终有着我所熟悉的笑容,两只眼睛显得很是明亮,几乎都从屋内照射出来,穿过夜色,直到无尽的天空。他让阿吉泰坐下,阿吉泰笑起来。

  她的笑容很灿烂,就好像月亮今天晚上没有出现在夜空里,而出现在阿吉泰的脸上。

  王亚军让阿吉泰坐下的时候,不知道嘴里说的是什么,反正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夸张,他作着手式,那是不是就是一个绅士的手式,朝外一摆,随着手式他还微微弯腰,那时他的头发也恰到好处地有些晃动,由于我和他的距离太近了,他的头发在离开了原处之后,使他的前额过多地露了出来,呵,那是列宁或者是毛泽东的前额。现在这样的前额它就出现在王亚军的头上,那头离灯光不远,就像是在阳光下新疆大地上一座奇特的山峰。

  阿吉泰一直笑着,我不知道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的脸上有了这样的笑容对于一个男人的一生意味着什么,后边的故事当时都还不可能发生,而且没有任何预感。阿吉泰边笑,边看着王亚军,然后,在他为自己倒一种咖啡色的饮料时,她开始审视起这间屋子。她走过来,走过去,然后,她突然抓起了那本英文大词典。

  我的呼吸似乎在那一刻都停止了,阿吉泰能看懂这本词典吗?我知道,那时候的乌鲁木齐肯定只有一本这样的英文大词典。现在它就在阿吉泰的手里。阿吉泰只是把它当作一般的东西,她随意地翻着。我的眼睛看着阿吉泰,她翻到了某一页,似乎突然认起真来,她看得很仔细,微微地皱起了她好看而洁白的眉头。她在思索着,就好像其中的某一个英文句子或者词汇让她想起了非常严重的问题。终于阿吉泰把那本字典放回了原处,她又拿起了另外的一本书。

  我的紧张过去了,随着阿吉泰在看另一本书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大量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王亚军的身上。

  他已经为她把那种咖啡色的东西调制完了。在桌上放着一个好看的罐头盒,上边有彩色的商标,显得十分奢侈,但是它太高贵了,简直影响了我一生的审美。

  王亚军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走到了窗前。他朝外看了看,就是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目光与他碰到了一起,我们互相凝视着,约有好几秒。我以为他要跟我说话了,即使是隔着玻璃,那也很刺激。可是,显然,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黑夜,他不会想到我跟黄旭升会在黑夜里的树上,正拼命看着他与另一个漂亮的女人调情。他的目光离开了窗外的我们,他低下头拿起了一个玻璃瓶,里边竟然有牛奶,我们新疆人管那叫“奶子”。你喝牛奶吗?不这样说,喝奶子吗?这样说。

  王亚军肯定是有准备的,要不他这儿为什么应有尽有?他一定是在早晨,就去把奶子打回来,然后,放在这儿,对了,他肯定烧开了,否则会坏的。那时没有冰箱,美国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乌鲁木齐没有。他把牛奶兑进了咖啡色的液体的杯子里。

  他的嘴开始动了,他一定是在说:喝吧。说着,他把那饮料朝阿吉泰端过去。

  阿吉泰接过饮料,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喝。

  王亚军再次说了句话。

  阿吉泰用小匙搅动着,然后轻轻喝了那么一小口。

  王亚军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她显得愉快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王亚军拿出了一个很漂亮的糖盒,这种东西我们家过去曾有过,可是被别人拿走了。现在这种东西也只有他们上海人才有的。他打开盒盖,自己并不直接去拿,而是把糖盒递给阿吉泰。阿吉泰摇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www.5zls.com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武汉在路上俱乐部 ( 鄂ICP备11000556号 )

GMT+8, 2025-8-10 06:05 , Processed in 0.152178 second(s), 18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