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北人物志——瘸子三

理想国

说起这位人物，那可是我家乡鼎鼎有名、顶顶有趣的神人。我家乡说某人是神人，其实背后所含贬义为多，清楚一点说就是这人不想事，有点流氓无产者的泼皮气息。

瘸子自然是腿脚不大灵便，所谓三只是表示了他在家中的排行。这是一种不尴不尬的生理条件，又是一种不尴不尬的家庭地位，所以这位仁兄倒能置身事外，平素里呼朋唤友、迎风骂娘，却也逍遥快活。

瘸子三们年轻的时候，恰好赶上了这一类人的黄金时代：他们从不在大队里从事集体劳动，却不比别人活得差，一切仅仅因为他们是无产者，这是一种红得发紫的身份，代表了无穷的高贵。我这样说并不是要反攻倒算，说起来，正是此种地位此种心情才构成了他们独特的人生——充满着浪漫、悲欢、失落以及戏剧性一般的人生。

瘸子三们其实并不象八十年代伤痕小说里所描述的农村流氓。我和他们有过一段非常深厚的交情，如果倘若说一个小孩也可以和大人有交情的话。我现在回忆，仿佛还依然可以触摸到他们心底的律动：他们是一群田野里的骑士，虽然座下也许不过是一头断角的老牛，而眼前的敌人最多只是水车罢了。

还是具体到我所熟悉的这位三大爷。我认识他的时候早已经过了他们的黄金时代了，这时他大概已经三十好几了，理所当然还是光棍一条。他当然也不会对我这样还流着鼻涕夜里还尿床的小屁孩会生出什么兴趣，唯一的理由是他和我伯父有着非常深的交情，有关于我这位伯父，我要把他放到很后才讲述，这里要指出的一点是，我当时是他们三兄弟唯一的男后代，或者也可以说，我长孙的地位无人撼动（这个地位有多重要，我只能打这么一个比方：我爷爷奶奶百年而后，在一切神秘古老仪式中我处的位置，连我伯父、老爸都没有资格去染指），他自然对我是无比的宠爱。我常常不跟同龄的小孩子一快玩，而是屁颠屁颠混在这伙老男人当中，听他们聊天说故事，也听他们骂娘骂政府。

瘸子三是我伯父沙龙里不可或缺的常客。这群无聊之极的家伙有时拿我来寻开心，一会儿说什么要找李家MM来给我做媳妇，一会儿又讲无头鬼的故事，看到我又惊又怒之时，他们便哈哈大笑。瘸子三隔伯父家有三两里路，这自然不成其为距离，薄暮时分，他那种独特的走路姿态便显现在了路上，我后来看了动画片，觉得“米老鼠和唐老鸭”中那只多嘴饶舌的鸭子和他很相似。但是当时我只是恨他，因为每一次开逗，无不是由他起提纲然后由他作总结。到了半夜酒酣耳热之后，一切的兴致都已经发完，困意泛上心头，他们才满意离去。说实话，那时我还不是夜猫子，撑不了这么晚，所以这瘸子如何回去的我倒是不知道了。

但是偶有例外，这瘸子有时中午时分拖沓了过来，傍晚时分却才走。走便走了，但是临走的时候却还要逗我，这样就摸了老虎的屁股了。我天资聪明，幼年时对于脏话一听便记在心上，于是他一路回去倒也不再寂寞了，三里的路程我要跟在后面骂上一里半，其间并无一句重复。剩下那一里半出了本生产队的地界，那边的小孩我不认识才不敢继续跟上去，倒也亏了他并不恼，居然一路都是笑呵呵的，有时还和我对着骂几句。我骂人的这个毛病不久之后被我奶奶治好了，她却也没用什么高压强制手段，只是一次偷偷告诉我：我爷爷满嘴无牙都是因为小时候象我这样骂人骂掉的。

瘸子三可算得上是无政府主义者。应该说起来他是当时政策的受益者，但是他还是老大不高兴。或者也许是因为他不是最大的受益者。虽然有相对的自由，但是他经济上并不充裕，仓无隔宿之粮，一切活动不过都是穷快活。他们凑在一块，常常要拿了三国、水浒、东周里的故事来和如今作比较，感叹之时，也生出“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感概来。然而他们也没有要“彼可取而代之”的豪气。他们最喜欢看和收藏的，是流传在民间的类似于“推背图”这样的东东。瘸子三和我伯父最喜好的就是半夜观星，指望可以看到奇异的天象。我听得他们说故事，其中一则就是他们对1976年发生的大事早有感觉，因为他们曾经看到了白星坠地。

然而瘸子三没有成为星相家。这老男人过厌了独身的生活。他蒙骗不到本地的女子，他已经声名遐迩。大姑娘一听到他的名字，难保不两耳嗡嗡作响、站立不稳。

所以这瘸子成了文革后几乎是第一批的探险家，成了我们驴们的前辈。他从我们那遥远偏僻的老家出发，经过洞庭湖、进了长江、窜进三峡、走入大山，到了当时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的巴东。在那里度过一个冬天，开春的时候他回到故乡，边上却多了一位千娇百媚几乎可以做他女儿的女子。

那之后他来沙龙的日子便不如以前频繁，我当时对于他本没有太多欣赏，但是这偶尔来的几次却让我着了迷。他讲他一路的故事：长江里楼房一般的轮船，葛洲坝电站神奇的通船方式，巴东迷人的风情以及他如何把这女子骗到了手。他的这些见闻对于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而老光棍们关注的多是最后一条。自他以后，仅仅我们那个村庄就来了二十多位巴东女子，那些大山秀水里的水灵女子，又勤快又漂亮，把本地的姑娘们全给比下去了，这几乎要使得每个独立的小家庭要起了波澜，已婚的男子恨不得都想抛弃了家中的黄脸婆再去上巴东。

农村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他们的快活日子到了尽头，也要走向他们已经陌生的土地获取自己的口粮。我那时已经上小学，算是受了教育的人，渐渐和同学的交道多了起来，和他们的交道少了。而且我已经变得文明而羞涩，见了他就想躲开，一如我见了下乡来给儿童们打防预针的医生。他的生活渐渐平庸踏实，我的生活将中规中矩。

而后不久，我父母落实知青政策去了镇里。不多久我也不再寄居在伯父奶奶家里。这瘸子的生活便也没放在心上了，他的那些故事对于我旺盛的求知欲来讲，显得那样的眼界狭小了，尽管它或多或少开启了一个幼童的心灵。不过我放假的时候去奶奶家，还是常常能看到他，瘸子渐渐老去，我正茁壮成长。我似乎能感到他的疲惫。往日里那种挥斥方遒的大气和那种泼洒自如的心态一丝丝抽离他的身体。他确实已有老态。


读高中时我居然又见着了他。我说的这见着，指的当然是如往昔一般贴近，几乎没有时间空间的距离——就在市里我就读的这所重点高中，他在学校里竟然开了一个饭馆。他邀请我去他那蹭饭，和我们那喂猪一般的食堂相比，我心里自然愿意躺在他这里吃。但是我已经不是往日之我，离开他的那些年，我读了很多的书，越发的拘谨清高瞧不起我幼年的这些大人朋友。一次次谢绝了他，推脱自己的学习太忙。我已经从往日的回忆里剥离了出来。

瘸子三的店子没有开多久。这是我意料中的，他生来就是那样一种人，只适合于高谈阔论、适合于切切寻找，然而却永远到不了岸。

我后来上了大学，父母又调回了省城。除了一年中回老家探望爷爷奶奶伯父的那么一两天，算是永远和故乡割裂了。而瘸子们，很少见着了。老家一年年反倒破败，全不是小时所见到的富有生气的、欣欣向荣的景象了。而瘸子三，你依然还好么？

2001 10

小倩

真的喜欢理想的文章。

原来，小孩子骂人会掉牙，我记住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