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 一 那风籁籁地拂过,带走正午阳光刺在身上的烦热,村落里密布的热带树种奇形怪状的树叶,随之发出“沙沙”的合唱声。 小宝的摩托车,穿过村落中的砂石路面,带起淡淡的尘烟,再把它们抛在身后。 到了水库边,小宝将车停在路边,带着我走上土筑的堤坝,一汪碧水就这样展现在眼前,清凉爽人,站在堤坝往外看,错落有致的碧绿色稻田,铺陈于大地之上。 这水库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是毛时代大兴水利的杰作,但也是小宝他们村稻田的水源。 小宝在前,我紧跟着他,沿着水库边的碎石小路走近山坡,他介绍着那些热带水果:芒果、菠萝蜜等等,他二哥承包的果园,在半山腰,远远地能看得见。 在海南这样降水极丰沛的地区,原也是缺水的。 海南的降雨,多集中在起台风的几个月份,水自天而落,又很快流归海洋,平时,需抽水到半山腰浇果园,这座用了三十多年的水库,本身就漏水,平时还得满足稻田用水,果园的水,就更紧张了。 我去的几次,大哥、三哥都在家,只有二哥,常年住在山腰照顾果园,每天,都是老妈送饭上去。 从山脚望去,半山腰的果树,还是稀稀拉拉的幼苗,小宝无比神往地指着那些幼苗,告诉我:“明年,果树便要落果了,再过两年你来,我们家也就有钱了,我一定要好好地招待你!” 二 小宝,是小野介绍给我认识的,那是三年前的冬天,初到三亚,借住在小野他们租的房子里;第一天爬上小野位于七楼的房间,小野打开门,便见小宝从厨房里钻出来,南中国的脸型,光着膀子,肩膀晒曝了皮,大片斑驳的白色,夹杂在肩膀黑红的皮肤里。 小野介绍小宝是亚龙湾的渔民,黎族,我便明白:他肩上的晒伤,是阳光和海水的杰作。 后来,小野带我去小宝家,从田独镇坐上跑出租的边三轮,往亚龙湾的大路行上一段,再绕上小路,二十分钟便到了小宝家所在的村落。 去的时候,小野嘱咐我很多,都是他们和小宝打交道的原则,本能上,我不太喜欢这些原则,比如他们每次去,都是一群人,扔下一些钱,让小宝家准备些肉、海鲜和菜,他们饮酒狂欢尽兴而归,自觉得也给小宝家带了些收入。 和少数民族,我比他们打交道更多,知道只有真挚与平等,才能满足他们的尊严,老是拿钱说事,反而让他们心中总是有隔阂。 小野他们的规则,更符合城市的所谓“公平原则”。 小宝的家,可以称得上徒穷四壁,木板搭起的简陋平屋,连电都没扯,三哥招呼我们坐下,小宝则像只猴子般,利索地爬上椰子树,砍下几只椰子招待我们。 三哥是那种面相很善的人,身体不太好,问起我来的地方,他对地理没什么概念,以为出了海南岛就是遥远的地方,我解释了会,发现终究和他是夹缠不清的,也就由着他去想像我来自一个有如火星般的极遥之地。 大哥身体健壮,见识比三哥高了许多,知道武汉不是一座村庄或是镇子;老爸呢,中风后口眼歪斜,脸颊肌肉僵硬,谈吐都受了影响,不过,曾经是老师的老爸,不会说普通话,他的海南话我也听不懂,只好让小宝来当翻译。 中饭小宝叫来了他的表弟,是小宝父亲弟弟的儿子,比小宝大两岁,却还得叫小宝表哥,这是黎族的传统,表兄弟间,以父辈的长幼来排行。 表弟外号“船长”,有着小宝兄弟们难得的精明,之所以叫做“船长”,是因为他有条小船,经常带小野的朋友出海。 “船长”邀请我也出海打渔玩,我极心动,但医生一再嘱咐不能浸冷水,二月初的海南,海水还是透着凉意,只好在内心抵挡住这份诱惑。 少数民族喝起酒来,多是没完没了,我填饱肚子,便没陪他们,自己在小宝家周围扯上自己带来的吊床,掏出书看了一会,眼睛便朦胧得睁不开,闭上眼沉沉地睡去了。 甜甜地睡了一觉,睁开眼,他们的酒还没散,眯着眼听了会,他们只是通过酒表达一种情绪,老爸也夹在中间,嘟嘟嚷嚷地说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 下午,小野回三亚市区,我则决定再在这儿住上一晚。 晚上,就睡在吊床上,风吹得有些凉,把睡袋裹得紧紧的,透过密密地树叶,繁星闪烁着,一种难得地静谧…… 三 黎族成份复杂,基本上可以说是汉朝之前生活在海南岛的原住民,后来者的压迫,令他们放弃了曾经的家园,迁往山区与偏远地区。 我并不喜欢过于深究太过沉重的话题,这还不如让我去面对一张青春笑靥让我觉得轻松,但他们是一种存在,他们并不会去体会世代祖先们积累下来的痛,只是快乐地活着,并不在意什么官府,他们对官府,只是敬和远。 他们只在意那种简单的快乐,于是那种快乐便感染了我,令我也变得简单…… 小宝带着我走遍了村寨,把每家的特点告诉我,并期许我在寨中多住些日子,他的家中没有电,无法满足我工作的要求,只好告诉他过段时间再来看他们,看着他清澈的期许,我有种杀戮心灵的不安…… 再次去寨子,是春节时,买了些酒与礼品去寨子过春节,喝了酒后,小宝便在那胡说八道,要带着我走遍周围的村寨,要介绍黎族女孩给我,我望着他只是笑,黎族和许多少数民族一样,在女孩成年后,会给她们单独盖间房,父母不会干涉她们的情感与性交往,只是个人接受不了这种强烈文化差异下的浪漫,或是害怕自己会沉醉于这种浪漫无法自拔吧? 第二天离开寨子前,我想去亚龙湾转转,小宝骑着摩托把我送到海滩前的公路,那一条街林立着众多的四星、五星酒店,感觉着他与它们、我与它们的巨大反差,叫他回家吧,直到我没入海滩前的灌木丛,回头小宝还伫立在阳光下…… 四 再次去小宝家,已是两年后,06年去三亚,绯红与理想春节想安排一次海岛宿营,理想先到的三亚,我带着他去小宝那儿,想问问能否安排船出海? 和理想在田独镇叫了辆边三轮摩托,怕两年的时间间隔使自己不忘记了路,特别问年轻的司机去没去过那村寨?司机一口答应去过去过,于是安心地坐上了车。 待驶离去亚龙湾的大路,便没了方向感,一切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由着年轻司机带着我们乱窜,直至他都弄不懂了方向,再问他,才说实话,他根本没来过这寨子,只是大略知道走法。 没办法,只好打小宝大哥的电话,幸运的是,我们停车的地方,离寨子并不远,一会便见小宝“突突”骑着摩托冒出来,把我们带到他家中。 两年没来,小宝家终于从木屋变成了红砖简陋盖起的屋,只盖起了一楼,二楼以上停了工,看架势是想起个二、三层楼的,房子连玻璃窗都没装。 不过,小宝家有电了,这是个巨大的进步。 小宝家屋后有一颗老杨桃树,成熟的杨桃落了满地,我觉得奇怪,从树上摘了两个尝了尝:太酸。 再转到后门旁,一个木笼子里,关着一只小猴,三哥凑上前告诉我是从山上抓来的,可以卖几百块钱,我把手上的酸杨桃递给猴子,小家伙接过来,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原来它也怕酸呀。 在前面的空地上坐下,小宝张罗着要去摘椰子,半天也没见他回来,我觉得奇怪,便问三哥,三哥笑着告诉我:这两年海南椰树的病虫害漫延到了三亚一带,寨子里的椰树全染上了病,他指着近处的一颗椰树,说只要是近树中间处叶子发黄枯萎的,便是染病的椰树。 海南椰树的病虫害,两年前第一次来海南时,安排自己海口一套房给我住的小张便向我提过,他带着愤懑的口吻,说是海南的高官,见海口市种植的绿化椰子,全是歪脖斜长,觉得有碍市容,去东南亚考察后,见那儿的椰树全是直立品种,于是下令从东南亚引起直立椰树品种,谁知在引进外来特种的同时,也引进了病虫害,东南亚的椰树,已适应了这种虫,和它们共生共存,但海南的椰树却没经历过,每年以百万颗的染病速度在全岛漫延,小张那时说:“也许再过三年,你再来海南,便再也看不到椰树了。” 当时,我觉得他有些危言耸听,没太在意,没想到刚隔两年,病虫害便从海口漫延到三亚地区。 问三哥岂不是椰树全要死光?三哥说:上面来村里发了药,要爬上树把药塞进树心中,用过药的树,便能存活,椰树对寨子里的人来说,是个太寻常的树种,便有些放了药、有些懒得放,小宝便是去找今年结了椰子的树去了。 半晌,才见小宝气喘嘘嘘地提着几个椰子回,前年,最爱吃的是小宝家的红椰饭,用红椰肉加在米饭中,香甜得让人连吃几碗都觉得不解气,今年,是没了这口福了。 小宝羞涩地笑了笑,说是许久没爬树,体力都弱了许多。 午饭时,叫来了“船长”,向他打听出海找个海岛宿营的事,“船长”说,这两年亚龙湾的管理部门,对小船出海是看见就抓,说是会影响旅游形象,被抓住一条船要罚款5000元,现在,他的船早卖了。 理想后来对我说“哪座庙里都有冤死的鬼!” 西岛我们是不愿去的,蜈之洲一顶帐篷要收费180元,太贵,海岛宿营的事,就这样泡了汤。 绯红理想走后,我又去小宝家住了几天,每天就是在寨子里乱晃,晚上躺在吊床上看着星空闪烁,前生后世,什么也想不起,很安详的满足。 在小宝的房间里发现了本《圣经》,我不喜欢这本没有智慧极度偏执的民间神话故事,小宝谈起老爸,忧心重重地说老爸拜偶像,我知道他说的是“摩西十戒”中的一条,耶和华作为沙漠之神,身上暴孽的成份多过慈爱,这是希伯莱民族的生长地理特性所限,偶像崇拜是原始宗教的普遍特性,黎族也不例外。 这种复杂伤脑筋的问题,实在没法向小宝解释,于是,便任着他忧心,说老爸也许有他的想法。 “灵魂如风,寓于万物”,是原始宗教脱胎于自然中的洒脱。 深究宗教问题的人,多半会长成多边锥体或是方形脑袋或是南瓜脑袋,为了防止大脑变异,我选择生活的轻灵。 和小宝再次踏上去水库的路,两年过去,这儿并没改变什么,问起二哥一直坚守着的果园,小宝说去年果树挂了果,谁知一场台风,把果实全部扫落地,三年的心血便泡了汤。 我钦佩二哥的执着,从始至终,我从没见上二哥一面…… 小宝的心愿,却是亚龙湾继续开发,能收购他们的土地,那样,他们便能去镇上住了,做点小生意,听着,我只是微笑不语。 慢慢地,和小宝只是在村子中走,谁也不说一句话,偶尔笑一笑,更像一对知心的恋人,我们只是无目的地在游荡着,感觉着彼此的存在,没有物质和精神上的障碍…… 临走的那天中午,小宝家杀了鸡,老爸还是嘟嘟嚷嚷地说着什么,小宝告诉我:老爸说我也是他的孩子,这儿就是我的家,老爸已经老了,希望我有时间能回来看看老爸! 笑着回答老爸,有时间,我一定会回来的。 离开海南大半年后,去年年底,在长沙师兄那上了半个多月课,住在胡胡那儿,胡胡是个优秀的中医,是我打过交道的近百位中医中,难得的三、四位会治病的医生;白天和一群高三的孩子们没心没肺地混在一起,晚上和胡胡混在一起;临别时,孩子们的课还没结束,我是提前离开的,头两次,都是我送走孩子们,再独自踏上回家的路的,这次却承受着巨大的失落感,上了火车。 在火车上,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居然是小宝大哥发来的,从春节时离开小宝家,我们便再没联系过,他问我今年回不回三亚?老爸向他们问起我,不知我如今怎么样了? 回答大哥我还好,事情多比较忙,今年估计是回不了三亚了,但很想念他们,祝老爸身体好!云云…… 发完短信,翻着大哥的短信,一遍遍地看,坐在座位上控制不住自己地笑,直到不小心笑出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