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爬上木梯后大约二三十米,前方出现一条岩石夹隙间的过道,两旁黑色的层岩上布满奇特的水波纹,从下端渐渐扩大、蔓延至约一人高的石壁顶端。过道的尽头,稀疏的树木枝叶之中,出现了道观飞檐的一角。我们止不住心中难以言表的喜悦,鹊跃欢呼。此时,下午一点,我们在山中行走了将近四个小时。 走过狭窄的通道,整个观宇出现在我们面前。在此之前,我以为它是可以看得见的遗址,以及经过修复后的模样,此时才知道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观宇由碎石片搭砌成封闭的围墙,石条做的门框被镶嵌在正中间,有三阶石阶,左右两侧各有一尊石礅,依稀可以看到久远的雕花。石门由六块长条石堆搭而成,门槛略高,左右各一块高约两米的条石,上面书写着“历岁月而不古,偕春秋以常青”的隐约字迹,字体遒劲有力,收展自如,给人一种深刻的感召力与领悟力。门框上方有两块圆角对称石,再加一块横形略长的青石,正中间有一只动物的石雕,估计应是道教里特定的吉祥动物,修建的人估计祈求它会给这一方道观带来繁盛香火,以便生生不息传承道观文化精髓。可惜它没有想到,而今面目已非的狰狞,已经不能再完整彰显当初的威武雄壮,更增添了一种凄凉的苍桑感。 进门便是一组全木制结构的房屋,共七间,呈三面合院形态。左边三间一间闲置,另两间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卧室;右边三间全部闲置。这些简单陋的木制房屋,仅仅只用木架搭建出框架,面临外围的一面没有墙壁,却又与片石堆砌的围墙约三十厘米的空隙。所有的房间都没有抹平地面,露出被踏得严实的凹凸不平的泥土。天花板是粗大的横梁,屋顶盖着青瓦。赵道长的卧室简陋而且凌乱,那些破旧的被褥与衣物,破烂且简单的生活用品,都在诉说着这种生活的举步维艰。 在院子的中间,有一方块石铺砌的天井。天井略低于地面,那些块石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看不清楚石上的字迹,或者根本就不存在字迹。在天井正中,有一鼎巨大的香炉。为整石雕刻而成,残破不堪的承载着岁月的洗礼。在香炉与天井的前方,是朝圣大殿,只由四根木柱支撑,加上横梁,盖上青瓦。殿堂中间的贡桌上供奉着一尊木制菩萨,已经面目不清,为了掩示残缺的一部分,道长为他披了一块红披风,在苍桑之中透露出不屈的坚定。供桌上还摆放着一对蜡烛和一个小香盒,几柱香在上面淡淡袅绕。地上放两个手工制成的蒲团,又脏又旧,已经看不清楚颜色。 8 稍稍巡视一遭后,王大哥、发哥及樵夫等人从背包里掏出吊床。这无疑是我所见到的最腐败的登山行动。四张花花绿绿的吊床,很快就分别挂在了道观门前的树上。 风从四面升起,落叶到处打着转纷至沓来,偏西的太阳开始渐渐收敛起它锋利的光芒。晴好天空淡淡蓝色,印衬着洁白的云朵,下面是一道连着一道不尽山脉。群山温缓的线条与五龙山四周绝壁形成巨大差异。相同的是丰厚的植物将山的坚硬掩饰了,露出秀朗的面容。在近处,以其余“四龙”为主的群峰拔地而起,形成类似张家界风景的独特峰林景色。顺着道观的正前方望过去,便是令我们称赞不绝的观音岩。观音岩左右略宽,簿壁难登,在面对我们的一侧形成天然凹进的石壁,寸草不生,露出原本的黄色或白色岩层,呈现出“山”字形状,象是端庄典雅的观音双手合十坐在莲花台上,形成观音坐莲的天然奇特景观。在观音莲与五龙山之间,有一条幽深的峡谷,谷底有溪浪激荡。 在赵道长的带领下,我们在山顶转了一圈。山顶四面都是悬崖峭壁,沟壑深渊,站在峭壁边竟觉足底生风,不敢下望。整个山顶,不足一千平米,除却道观门口一块平整的土地外,另外三面都是密林。为了见到最美的风景,拍到最好的照片,我们不得不挥刀砍去一些崖边的杂枝。 夕阳从道观的右边缓缓落下去。最后的余辉静静地笼罩着山顶,笼罩着道观。大地被披上紫霞,和风吹乱门前繁盛的月季,玫红花瓣落了一地。赵道长点燃蜡烛,点燃三柱香,虔诚奉拜。对于我们的到来,他显得象个孩子一般的高兴与感动。于是,一边叩首竟然一边流下泪来。我又想起我们刚到达道观的时候,他为我们卸下行李,招呼我们休息,然后坐在石台阶上,对老书记说:今天的这般景象,是对我独守五龙山顶十六年来最好的回报。 我不禁有泪微湿,象道长那样感恩的生活,我们已经很久不会。 9 据文字记载,早在明朝时期,四川峨嵋山道人范一真云游至此,看到此处原始林木幽深,群山环绕,疑似登入天庭,遂带领寺院禅师彭芝柏、文公道人鲁合庭以及众多弟子,在此山选址并修建了寺院与庙宇,用于传承华夏佛教文化,以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人民安居乐业。当时规模宏大,近二十间房屋,七八十尊木雕菩萨,终日香气缭绕,钟声悠长,盛世传诵。信徒从四面八方上山朝圣,一时间踏出一条宽阔的上山之路,可见其时香火旺盛的景观。 可惜在文革期间,不幸遭受破“四旧”的风潮,整个道观被毁于一旦,巨钟被砸,几十尊或大或小的木雕菩萨不是被扔向山崖下,就是被大火焚烧成尘,用于做道事的十余个铜盆也被席卷一空。老书记说起那段往事时,仍然眉目深锁,扼腕长叹。 一九九一年,赵道长从峨眉山谢师下山云游,四处拜学讲经。他顺着山脉一路向东,几个月之后,便登上了五龙山顶。在山顶上,他看到毁于一旦的道观残迹,不禁自感苍凉凄苦。在山顶停留一晚后,打算于第二天早上下山继续云游四海。可是就在那个晚上,改变了他的一生。偶然中他在一处壁边隐秘的山洞里,发现一本手抄经书。经书由牛皮纸严密封包,虽然内页发黄,但却仍然保存完整。俊俏优美的毛笔小楷整齐抄录着经书,尾页还有手抄人的印章。赵道长于是潜心研读,一边读一边颔首领悟,如此几日,竟舍不得再离去。再加上五龙山独特自然风光,与上上风水,于是决定独自留下来,重建道观,重振香火。 十六个年头过去了。赵道长由那个壮志凌云的三十四岁年轻人,渐渐成为一个五十岁的面目苍桑老者。而满目苍桑的五龙山,从凋敝凄凉,渐渐变成如今的初具形态。虽然十六年的岁月太漫长,但是赵道长不仅一人独守山顶,甘守寂寞,而且在没有任何香火来源的情况下,仅靠一已之力重新修建起这座史上独一无二的个人“庙宇”。但三十年前的文革浩劫,象巨大的毒物不停腐蚀着老百姓对宗教文化的亲近之心,五龙山的道路无人再走,渐渐荒野蔓生,天险再阻。 当我问他靠什么生活的时候,赵道长淡定的笑容嗖然消失。我看到了垂老的苍凉感,看到不属于五十岁的生命沉痛感。他说:我还能靠什么来生活呢。只能是上山采药,然后下山为人医治。有时采了一个月的药,为人看好了病,也不会开口要求钱物,往往收回来的钱,还不够采药的时间里上给菩萨的香与烛火。我再问:那么您平日里吃什么呢?道长含泪无语。半响,他说:我每天吃两个馒头,这样也够了,无需太多,我对生活并无追求的。 我还没有继续再问。他径自而语:我独守山顶十六年,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恢复当日里的盛繁景象,若是有朝一日我可以看到,便死而无憾了。我又问他:您有想过要收一个弟子,来延续香火吗?他摇头:不是我不想,是没有人愿意上山空守寂寞。我再问:那么有一天,您生病了,或者是老得走不动了,怎么办呢?泪水再次弥漫到他浑浊的眼睛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便爬到崖边,纵身消失在山谷…… 我无法再继续,那个时候,他坐在火边正在为我们烧饮用开水。火光照耀在他的脸上,印红额头,更使得那眼内的泪水,闪烁着红色的光芒。我鼻子酸酸的,不知不觉泪水也流了下来。我从来都不曾想过,还会有这样一种生活,它坚强却又脆弱,明丽却又隐晦,期待却又绝望……它象是那即将升起的白色月光,静静的注视岁月的流转。 [此帖子已被 三盲鼠 在 2007-6-14 20:54:55 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