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焙新茗
一
每当客人进门,主人总会问:“喝点茶吗?”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候,一语道破中国人千百年来喝茶的习惯。古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呢,是什么时候将这种习惯融入血脉世代传承?
关于茶的起源有不同的版本,有的正统、有的富有神话色彩。有两则关于茶起源的小故事,让人绕有兴味、记忆犹新。一说茶是源于神农。在中国发展史上,将一切与农业、植物有关的起源归于神农,茶源于神农的说法虽没有什么考古依据,倒也能自圆其说。据说神农一日在野外煮水喝,恰恰有几片树叶飘落到水中。神农有个水晶肚子,饮茶时,可以看见茶在肚子里流动,将肠胃中的污秽洗涤得干干净净。神农觉得用这种植物煮水甘醇爽口、生津止渴,这种树叶就是流传后世的茶。二说茶来源于六朝时的菩提达摩。这则传说有些惨烈的味道,传说达摩誓言以九年时间停止睡眠进行禅定,前三年达摩如愿成功,但后来渐不支终于熟睡,达摩醒来后羞愤交加,遂割下眼皮,掷于地上。不久后掷眼皮处生出小树。此后五年,达摩相当清醒,然还差一年又遭睡魔入侵,达摩采食了身旁的树叶,食后立刻脑清目明,方得以完成九年禅定的誓言,达摩采食的树叶即为后代的茶。
两则传说的神话色彩浓郁,但却栩栩如生地阐释了茶的两大特性:清肠和提神。当然,茶还有很多其他的妙处,比如含有丰富的维生素、茶多酚,这些则都是营养学家等关心的问题了。作为最终端亦不精细的消费者,我关心的是茶的口味和与之相关的人文气氛。
茶的口味因种类不同而不同,同一种类的茶的口味也会因产地、工艺差异大相径庭。从大的种类上分,中国茶分为绿茶、红茶、白茶、黑茶、黄茶、花茶、紧压茶、乌龙茶。绿茶的产量占我国茶叶总产量的70%,以龙井、毛尖、碧螺春为代表,保持绿叶、绿汤的特色。我则偏爱乌龙茶和红茶。乌龙茶中的大红袍、铁观音、乌龙都曾品尝,从嗅觉上可以用馥郁芬芳来简单概括。滇红碎叶已伴我一个寒冬,它的茶汤柔顺,暖人肠胃。曾最不喜的是黑茶中的普洱,总觉得口感粗疵,但一次醉酒,朋友泡了普洱,觉得那滋味是再鲜美不过了,不由赞不绝口。后来逢在她家喝酒,酒后必有普洱,这也是她们对我这个小友的宠溺。
中国是一个崇尚饮茶的民族,茶的历史渊源流长,从烹煮饮用到冲泡饮用,从皇室贵胄的奢侈品到寻常百姓家的日常必需,茶随着历史的变迁悄悄然发生着变化;人们从对茶从简单的饮用需求到追求繁复的茶艺、精致的器皿,茶俨然已从一个简单的饮食符号进化为富有中国气质的艺术文化。茶的气质是温婉含蓄而内敛的,它的温度适合不急不徐地细细品味,从舌尖渐入直至流入整个口腔, 用舌头在口腔中搅动,使口腔内丰富的神经元受到茶汤的刺激,全面感受茶的口味,我总固执地认为“呵气如兰”、“齿颊生香”是因为喝茶的缘故。茶的气质暗合了中国人内敛的民族性格,文人尤喜欢饮茶,称之为“清雅之事”,自唐代陆羽,关于茶的诗 文 不胜枚举。酒融于血液引起的兴奋癫狂造就了李白的狂放不羁,关于茶的诗作就要清雅很多,前日 闲来 看现代文人关于茶的几篇小品, 很是闲淡,宛如温吞的茶水,终是暖人肠胃。
旧时,茶不仅在家中独品,也会在或高雅或低俗的茶馆供人闲聚啜饮。可以想象那时茶馆氤氲袅袅、人声鼎沸的热闹,文人雅士、贩夫走卒济济一堂,听一回书、哼一段戏,没有钱的一撮劣茶反复的冲泡,可以对付大半日的光阴,谈笑间,历史在指间、唇际划过千年。现在,这样的茶楼很罕见了。有一次爬山遇到一个成都姑娘,她说府河沿岸有很多茶楼,华灯初上时,饮一口茶,感受一下杨柳拂面是很惬意的事。几日后,到了成都,行色匆匆,终没有去成府河,倒是在锦里一家装饰古朴典雅的茶楼见到砖炉上一柄柄长嘴的旧式铜壶。对成都的情感,一时间也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文化情结。西方有咖啡馆文化,我们熟知的很多名 作 就是创作于斯, 海明威在写《巴黎,流动着的圣节》时就把咖啡馆当作了书房。 虽然作品 可以 风靡数个世纪 ,但很多作者 成名前 生活却是窘迫的,混迹于社会的底层,也正是因为此,他们听得到来自最底层的呐喊,他们的作品才有血有肉、富有时代的血性。与西方的咖啡馆文化类似,中国有茶馆文化,除了文人,还有说、学、逗、唱的民间艺人,将底层的民间文化发挥到极致。只是这种盛极一时的茶馆文化逐步走向衰落,现在,人们可以选择的选择聚会、娱乐的场所太多,即使是装饰古朴的茶楼,还是旧时的茶楼吗?我不禁有些失落感,我们总在花很大的气力去保护濒临灭绝的民俗,但是却不能阻挡不安于贫困而不断现代化的步伐,既然赖已生存的土壤已经发生了质变,留下失去“魂”的旧俗的“形”是为了满足后世知的欲望吗?
这是茶在中国主流文化区域的文化表现,在远离我们视线的崇山峻岭、雪山峡谷之中,茶还是闲时的玩味,与“书香”、“琴韵”紧密关联的一脉异香吗?嗜茶如命的藏族人用他们的谚语告诉我们“加察热,加霞热,加梭热”,翻译成汉语就是“茶是血,茶是肉,茶是生命”。藏族的饮茶习俗迥异于中原,他们将煮好的茶和酥油、盐巴混合,在茶筒 里 打成乳状饮用,这就是我们所知的酥油茶。除了补充维生素,酥油茶在藏区还有些我们不知道亦不能体会的奇特功效,藏族人称一日不喝酥油茶浑身不舒服,他们从生理和情感上对茶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做酥油茶的茶叶主要是黑茶,但我们知道雪域高原是不产茶叶的,入藏的茶是从产茶的云南、四川贩运去的。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铁路——青藏铁路贯通运营之前,进藏是件极艰难危险的事,复杂多变的气候和地理环境在进藏的路途设下重重障碍。运输进藏的物资不得不依靠马帮,从四川或者云南出发,贩运茶叶在拉萨换回珠宝、药材、毛皮,整个行程短则数月、长则半年,路途艰险、生死未卜。藏族将茶视为生命,这条通往藏区的古道就活生生是条生命之路了,它时而穿行峡谷深处,时而盘旋在雪山之上,时而与雪水溪重叠,时而又突现在山脊。1990年,6位年轻人徒步考察了这条因马帮行走而形成的古道,并赋予它一个很形象的名字——“茶马古道”,之后短短十余年中,这个名字渐渐被文艺界、学术界所认同。在束河,我曾亲手触摸这条乱石铺就的狭窄古道, 蜿蜒在两山对峙、三江并流的险隘, 黝黑的石块因年复一年马蹄的踩踏,早已失去棱角,发出幽幽、圆润的光芒。古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民居里隐藏着马帮锅头们的深宅大院。与唐番古道、丝绸之路不同的是,茶马古道是一条仍在 运营 的活的古道,仍有马帮在重复着千百年来同样的营生。驼铃悠悠,跨越了数个世纪的光阴,回荡在这条扎根于亚洲版块最险峻的横断山脉中的古道上,远离主流,藏族的茶文化弥散着沧桑、坚韧,还有一些传奇的色彩。
二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但认为茶和文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认知文字之日定是从内心深处接受茶的时候。像对任何事物一样,我爱茶爱得亦很泛,随性而至,有则饮,没有白开水也能对付,自己也买茶,但总未买到过好茶。生平喝过几次好茶,这不多的经历足使我日后回味无穷,在朋友面前或者对着电脑面前的你好好炫耀一把。
我是2003年才知道铁观音的滋味,那时没有看过茶客们关于铁观音气味的描述,也没有闻过兰花的香气,只觉得这茶不同凡响,有一股花香,仔细寻思,觉得最像栀子花。后来,因为花香,喜欢上了铁观音,也知道了这缕异香更似兰花的香。第一次喝到上好的铁观音,是师傅送的。“师傅”是同事,刚参加工作时,一起出差,因为其他同事的一句戏言,他便成了我有名无实的师傅。师傅戏耍我居多,教导很少,记得一次外出,因准备工作不充分,被师傅狠“嚼”了一顿,这也是他唯一一次批评,在我们这样的单位能当面听到批评很少见。后来一次单位内的派系斗争,得益于师傅缜密的心思,没有被迫淌那浑水,他的用意却是事后揣摩多时才领悟。有一次,人家从台湾带了两盒铁观音送给他,一时高兴就泡了一杯,谁知那香气弥漫在整个办公室久久不能散去。师傅的老板进来闻到,连称好茶,师傅虽不情愿,还是送了一盒给他。最后一盒本想留着自己慢慢享受,没想到想在我面前炫耀一下,我尝过后连称好茶,他便大方起来说要送给我。我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他说他最爱的是烟,我便欣欣然接受了。
喝这上好的铁观音用普通的杯就太暴殄天物了,铁观音不宜久泡,久泡味道就苦涩了,所以必要用成套的功夫茶具。因为茶具不方便在办公室使用,每每在家,一个人自斟自饮,一卷书、一杯茶、一缕迷失而闯入的阳光,闲散而清淡。这样的好茶,舍不得一气喝光,总想省着,亦或有什么特殊的日子需要好茶来庆祝。茶的储存就让人颇为头痛了,没有茶商专业的机器,拆了包装的茶很容易受潮,放冰箱里容易串味。我用了密封罐盛装,每次喝完就放冰箱里。但是,不幸的是还是受潮了,潮得没法喝了,心痛不已。
喝得最好的茶是在2007年的元旦,那天天空阴霾,有小雨的征兆,便和朋友拐入香港路的茶市喝茶。店主小杜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媳妇,孩儿还在襁褓中,朋友因为长期的业务往来、加上人又好肯帮忙,便和她很熟络。果然,小杜拿出的都是上品。先是一道“兰贵人”,名字就很惊艳了,冲泡后,仿佛置身幽谷深涧嗅得一缕世外奇香,小杜店里的几个朋友和我们都啧啧称奇,细品一口,浓艳的茶汤醇厚甘鲜、 心旷神怡 。一巡“兰贵人”后,小杜换了壶,泡了一壶“湿茶”,来喝茶前听朋友说过这神秘的“湿茶”,市场买不到、小杜亦不轻易示人的。小杜边给我们斟茶边娓娓道来:“铁观音加工有三道工序,‘湿茶’仅加工了一道。因为含水较多,不易保存,市面上是没有卖的。”我们今天有幸喝到的,是小杜去茶场进货时,品尝后觉得味美,央茶商卖给她的,因为量少又不易储存,她只留着自己喝,偶尔招待些好友。较“兰贵人”成熟醇厚的口感,“湿茶”的口感要青涩许多,亦没有那么甜,妙的是它有一种青草香,让人饮后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绿色。它触动了热爱山水的人心中藏匿着的那根 浪漫的 琴弦,我是满怀感动地喝下这杯茶的。
这天因为是新年的头一天,天气有些阴冷,小杜店里的客人很少,只有一个客人对紫砂壶挑选、把玩了很久。小杜招呼客人和我们一起饮茶,他们聊些制壶的名家和壶的品质,若不是熟人定不会以为这是这二人是主顾,倒像两个玩友在交流心得。小杜说话的声音很柔,低声细气的,从她身上看不出商人的气质,倒像个落落大方、饱读诗书的闺秀。她似乎心很软,又似乎不大在意挣得多少,若客人侃价太低,她也只是略为抱歉地说声“这个价是不行的”。那日,在店中和小杜聊了些什么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为我们泡茶时不急不徐的 动作 ,喝茶时微微颔首的姿容。这个女子,不仅在喝茶、经营茶叶,还将茶的韵致融入了她的人生,连最疼爱、还在咿呀学语的幼子也要每天喂上一小杯茶。不禁想起了束河古镇一位锅头庭院里遇到的“胖金妹”,十七的韶华,她告诉我,丽江太吵了,呆在束河能让内心宁静。这两个年轻女子 平和的处世态度 都曾让我吃惊,相同的是,她们的人生都和茶有着不解之缘,一个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茶马的驿站,一个生于一个茶叶世家。
我一直是喜欢茶的,但是却始终无法克服内心的浮躁,喧嚣都市的纸醉金迷、夜夜笙竽攫住我的欲望, 案头的劳碌、无谓的纷争消散我的精力。在这样乍暖还寒的春夜,沏一壶茶,细呷慢品,偷得浮生半日,未尝不是一种心灵的沉淀。
三
今天,在街上路过茶店,赫然打着“新茶上市”的牌子,恍然发现又是一季的春。四年前出差宜都也就是这样的时候,清江水泡出的茶碧绿清香、滋味淡爽,真是家家饮茶,家家有好茶呀。想必五 峰 的茶又到了欲上之时,如何消受那一杯子的嫩绿哟。前几日读到一篇鲁迅饮茶的小品,寥寥数百 字, 虽以喝茶讽今,但说了一段喝茶的情景,大致是: 新买了好茶,不知用什么器皿冲泡才好,用了壶泡,又担心茶凉,用棉袄包了,结果茶被闷得熟烂、汤也昏黄 。新买好茶的欣喜、不懂侍弄的惶恐, 被描述得淋漓尽致,充满了稚趣。茶究竟要怎么喝呢?记得一个初学茶艺的朋友告诉我茶艺很难,冲泡的时间都要以秒来计算。对一般人来说,未免太苛刻,普通人的舌头无法辨别冲泡时间相差几秒的茶味道的变化。我向来不是认真的人,但却是有些拘泥的人,就如户外来讲,总会设定一些东西,又想超越一些东西,虽 明明体会到“虐游”不及“腐败游”的身心愉悦。我的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在户外中,则刻刻享受生活,悠游于山水之间。无意于孰是孰非,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同样也选择了不同的泡茶之道。只要喜欢,塑料杯泡出的铁观音也能喝得有滋有味,并非定要那“抱尊”或是“虚扁”。有人恐怕会说不合适的水温、冲泡时间甚至器皿都会让好茶的味道不能充分 发挥而糟蹋了好茶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繁琐的泡茶工序也会让其他人失去饮茶的乐趣。渴极了的人,一杯上好的龙井和一杯白开水,对他来说滋味上也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品茶的滋味,需心闲,还要有一番饮茶的心境,若非心思缜密、纤细的人未必不能喝茶,即使将上好的龙井喝出粗茶一样的滋味,与旁人又何干?只要乐在其中,好茶和粗茶带来的愉悦孰多孰少没有半分研究的价值。
品茶,要一种心境,也要一种挥洒自如的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