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西藏 西藏的最后一段路程是逃亡一般走过去的。 我在车上群发短信:“五十个车堵在山中一个多小时了那边是尼泊尔的月亮”。有朋友回信:“这么晚了人还在旅途!不容易啊,也是一种缘分啊!向尼泊尔的月亮致意!”时间是9月17日的22时49分(北京时间)。 出门在外,堵车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何况是西藏。去过阿里的人说那是世界上最烂的路,我没有领教。聂拉木到樟木的路这么糟糕,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也配叫318国道?!好歹也是中尼公路嘛,总要考虑点国际影响。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有42公里的路段正在大修。沿途尽是狂乱地颠簸,人甩成奇形怪状,脊椎骨几次欲断,纵是情侣,皆自顾不暇也没有了卿卿我我之举,不由感叹中尼路上无情人,且灰头垢面无美人。在这种伤筋动骨的颠覆中,大家都成了世界上最坚强、最忍辱负重的人,情绪跌落到最低点,或者干脆就没情绪。出日喀则后所有的美景记忆,都被揉烂碾碎。 而堵车正好是一次修整,让身体的零件复位,同时整理一下七零八落的行李。可以下车去“唱歌(解溲)”或从容地拍拍风景什么的。平心而论,这临近国境的十多公里路段美丽绝伦。喜马拉雅阻挡了印度洋温暖的季风,致使北麓藏区一大片干旱荒凉,看不到一棵树。而有一股风不知从哪吹进来,使这里绿树满山,至少有三条瀑布在歌吟,给人的感觉是一下从塞北到了江南。但是夜幕很快掩没了这一切,黑暗笼罩,如落深井,只有望着西南角的那弯月牙发怔。 逆来顺受,随遇而安。我的消磨方式是抢写笔记,如“风景极美,人都像鬼”、“中国修路,尼国享受”、“劫持吧这些人都准备叛逃”、“要我转回打死也不干”、“峡谷中车队闪着灯光像珠宝”,皆为瞬间灵感的胡乱记录;而“藏尼公路之曲折绝不亚于滇缅公路那99道拐,不过这里没有发生过重大事件因而默默无闻”,这句话似在为318国道的终端鸣不平。没心情记笔记了就默默观察车上的人。身边的藏族父子是今天最倒霉的,他们上午在查务乡检查站被扣,不知是手续不全还是被怀疑动机不纯。就在车子要起动的时候他们被放行。因此车上人都耽误了一个多小时,不然就不会撞上这次堵车了,拖累大家都倒霉。 这来自山南的藏族汉子任何时候都捻着手里的黑念珠,他所有的情绪都化解在口里的六字真经。其他的乘客也都安之若素,有的在补充能源,这又引发了我的饥肠辘动。真后悔把那袋葱油饼干给了老定日镇上的乞儿们。身后的四川女子在我委婉的求助中递来两块点心,她是做生意的,对这条路烂熟,说这里到樟木其实不远了。我们一起去前头看了堵车的原因。哦,又是放炮,天王爷老子也得等。转回来再数一遍,共有51辆车惨遭劫持,堵车面前人人平等,武警老外,概莫能外。猫回车上百无聊赖,继续听mp3,让自己在西藏歌曲中深深掩埋。 “走进西藏,也许会发现理想;走进西藏,也许能看见天堂……”十年前,李娜的青藏高原和我的长江三峡搅和在一起,凝结了那段难分难舍的离情别绪,成全了我的一篇散文的标题。那时,我把西藏视为畏途,视为高不可攀的珠穆朗玛,不仅地理上遥不可及,还有心理上的陌生和畏惧。我知道西藏是不能贸然进入的,应该等待机会,最好有充裕的时间和恰当的伴侣。反正是晚了,索性不急,要么不去,要去就发生点什么,奇遇或者艳遇。不发现理想就看见天堂,否则便枉去了那片圣地。 秋天的凉意已经来到,夏日的燥热已经远去。当即将离开西藏回首此行,更多的却是怅然若失。《西藏行知书》上说:身体下地狱,眼睛上天堂,灵魂回故乡——这就是西藏。喜马拉雅、念青唐古拉、纳木错我都没去。布达拉宫、大昭寺、札什伦布寺倒是去了,但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去了也等于白去,西藏归来不看寺,天下佛像都一样。我的运气还算不错,遇上了前藏的沐浴节和后藏的跳神节。“拉萨的洒吧里呀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我的心上人。”我大饱眼福看见了无数美女,却没有一次艳遇。如果说有一次艳遇的话,那就发生在拉萨的北京东路上。一个藏族女人贴过来拉我的手,原来她是怕过汽车穿梭的马路。等我把她牵过马路,那只粗糙亦暖和的手就离开了。许多人进藏的第一个报到点是医院,我也不例外,失眠和转氨酶过高,医生说我应该离开高原。至于灵魂的震荡,我有过泪流满面,最初是在八宿县拉根乡向小学生分发文具的时候,为那一张张肮脏病弱的脸,泪像怒江一样奔流。感情和身体都这样脆弱,怎么能够面对西藏?今天早晨在拉孜境内,一条几个字的短信竟让我不能自已,眼泪洗刷了一路的灰尘。 离开拉萨的路上,我信手这样写过:“一路上见到美丽的她,不知道哪一朵是格桑花;我问过很多人,包括扎西和卓玛,他们都不能肯定地回答。从康定到拉萨,从藏布到林卡,只有一个女人跟我牵手,没有一头牦牛跟我对话;向我第一个说扎西德勒的,是新都镇那个乞讨的喇嘛;虽然喝过一杯酥油茶,虽然吃过一盘面疙瘩,但不敢喝一顿青稞酒,更不敢骑一头红骏马,没有人请我进黑毡房,没有人送我白哈达……”是的,许多人在西藏都会感觉像个失魂落魄的外来进入者,找不到自己想找到的东西。对于我来说,收获的就是过程,就是在沿途抢写的随记——它们在颠簸中都成了藏文。 三声炸雷山谷回应,好像爆发了中尼边境战争。好了,有希望通车了。过了一会,又是一阵排炮,哗啦啦啦,感觉是威力不小。等了很久才有铲车开过去,可能是武警方面在组织从爆破后的地方开道。等吧,不怕慢只怕站。只要有人管,这路迟早会通。等待就是这样抱定希望消磨时间,50多辆车、两百多号人,集结在坑道里似的蓄谋冲锋,只等前面的车灯像信号弹一样升起。傻等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到四川女人在黑暗中说,等个啥子,走过去算哒。于是大悟,与其死等,何不体验一下夜行军,这不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吗? 清新的空气令人兴奋,有女同行更是良机,让她把我领进樟木小镇吧,哪怕是走到天亮也行,一路无韵事,说不定在国境线上能画出一个浪漫的句号。我背起行囊,拄起拐杖,借着别人的手电筒光向前摸索前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年轻、好年轻。年轻在走出西藏的最后一段路程。 忘了是雨后的山道,到处淌水,新穿的耐克鞋倒是派上了用场,也得辨路而行。黑糊糊的不知有多少人在突出重围,灯光晃动泥泞中的腿,还有惊恐的吆喝声。没有人吆喝我,我消失在黑夜里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是咎由自取。四川女人不知名姓,我也无从吆喝她。浪漫很快就没有了,择路行走变成了在乱石堆中夺路而逃,跌跌撞撞,谁也顾不上谁。前面的人停下来,是两个修路工人,他说你挤什么挤,前面有羊呢。谁挤了,我说着便从行囊里掏出手电筒照,哦,果然是一群羊,塞满了塌方处,堵死了人能踏脚的地方。几个牧民在大声地叫,用棍子驱赶,再加手推脚踢,羊们瞪着困惑的眼睛,惊恐地叫。一股硝烟味被我清晰地闻到,不知是刚刚爆破还是即将爆破,我顿时汗毛都竖起来,似看到导火索在燃烧。赶紧要前面的人快走。你推什么推呀,那修路工人恶恨恨地说。我说你没看我这大年纪?言下之意是要他让道。他让开了半个身位,不怕死你就走吧。我挪前一步,下一步不知踏向哪,全是毛茸茸的羊。正要把右脚插向最边上那头羊身下的暗处,一个声音高叫着,那是悬崖!你得朝上走。 我恐惧得要哭,怎么办?连思索的时间也没有,就往左边的山崖爬,往羊堆里爬,跟一根坚硬的犄角接触过。羊会比人辨路,不过它不是夜行动物,也要凭借光亮移动。它刚站稳的空处被我的脚抢去,惊慌的它可能会绊动一块石头下滑,接着将带动整个塌方的哗啦啦啦,这是我当时想到的。老天爷,不管是这些羊还是人,千万不要绊动那稳定支点的石头啊。我有点晕厥,垂死挣扎地爬在石堆上,一点一点地移动。一个丰满的女孩不知怎地出现在我对面,哭着说要过去。我一点谦谦之风也不存在,扶住她的肩膀扭身而过。那一刻如果只有一条生路,我不会让给别人。时间飞快地消逝,早一秒钟通过雷区就会少一分危险多一分希望。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在这里,跟那些羊们一起跌入深谷,这就是此时的我简单而坚定的信念。 危难比预想的要早些结束了,当翻过最后一道巨石,我心有余悸地站住。想等四川女人过来,模糊中过来的竟是藏民父子,他们没有手电,我得跟他们照路,一起往黑夜的尽头走。尽管路仍难行,不断要穿过水帘,但我已如释重负,这艰险,这黑夜,不正是西藏对我的馈赠吗,几时有机会与藏民同行呢?这不是我所希望的近距离接触吗。 但是,异域的黑夜会无端地给人恐怖,忽然想到这对藏民父子若有不轨之举,我哪是他们的对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这些成语在心头跳动。但我要他们走在前面,完全是长征串联和下放农村时的经验——手电的光射在前行者的腿下。他们会不会怀疑我是担心背后打闷棍呢?怕是没有用的,只有主动地靠近,表示友善和坦荡。他们多少有些汉化了,但还像心存隔膜,对我的询问不愿作答。父亲比我小一轮,儿子十六岁,正是我当年徒步韶山的年纪,很矫健的样子。他是弃学从商还是怎的,跟着父亲闯世界,比在学校获得更多,这是肯定的。可惜,我不能从他们口中问出更多。三个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除此之外深山很静。 灯光处是筑路队的工棚,他们正在吃饭,很香的饭菜。他们热情地招呼我们一起进餐,我早饿坏了,想填点东西肚子里,但那父亲仍不停步,我就从碟子里抓了一把油炸花生追上去,还要分一半他们,他们不要。我便一边脆崩脆崩嚼花生,一边巴趿巴趿往前走。是的,西藏的最后一段路有这一把花生垫底,我来了精神。当前面有小车开来,知道是闻讯赶来接客的的士,我不愿上车,还是想用脚步丈量最后的路程,有他们父子相伴,我可以走得很远,并宁愿跟他们深入到藏民或尼泊尔家庭,为自嫌平淡的西藏之行来点传奇。 时间大概过12时了,远方闪耀的灯光渐密,知樟木已不远。路边的大货车停了一辆又一辆,看牌照都是青A、甘B大西北一带的,有穆斯林饭店提供服务。路途艰险而漫长,他们是怎么进来的?正是为着有利可图的边境贸易才如此铤而走险吗?塌方、泥石流、堵车,对他们统统是家常便饭。想到这里,我一路的悲壮感和自豪感抵消了不少。 正在这时,儿子拢来对我说要去吃点东西,那藏民父子就消失了,似乎不够交情,或者根本就不算有交情。我一个人在黑夜中发怔,感到了最后的孤寂和失落。 ……天亮后得知,那段塌方至少要两天后才能清障,不走过来肯定是不行的。好在因为黑夜,无知者无畏,我梦游似地过来了。倘是天明把塌方看得真切,断然不敢如此冒险。 “想念你是一种神圣,走近你是一次亵渎,离开你是一番悔痛。”这是我多年前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感言,此行何尝不是懵懂之举?从走进西藏到走出西藏,急急若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全是缘于对“世界第三极”的敬畏和不解啊。 (另见罗时汉的博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