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三生三世—— 一代人的人生之旅 聂华苓的《三生三世》,读来动人。从大陆到台湾到美国,她年轻时写《失去的金铃子》纯真清新,后来的《桑青与桃红》是痛苦撕裂,到晚年书写则沉淀从容,宛如岁月长河里悠缓回声,确是跌宕起伏的人生。 摘一些其中人物与片段。 (彩字为作者原著,黑字为自己评点。) 1、殷海光 殷海光抗战时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是金岳霖的学生,非常佩服他老师的学养和为人。 三房一厅的房子,只有殷海光一个人住。谁也不愿去沾惹他,人都说他古怪、孤僻、傲慢,一句话不投机,立刻拒人于千里之外。 人能通就行。他常用那个通字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通”字好,一言道尽。] 他也常常感时伤世:现在的人,大致可分三种:一种是粪坑里的蛆,一天到晚逐臭地活着。一种是失掉人性的躯壳,只是本能地生存着,没有笑,没有泪,没有爱,也没有恨。还有一种人生活在精神境界里,用毅力和信心保护自己。物质的世界是狭小的,充满欺诈和各种利害冲突。只有在精神世界里,才能开拓无限乐土,自由自在,与世无争。[人活于世,多在三种人中打滚。物质不最重要,却也必要,精神独立前提之一便是物质——无须奢华,无须与他人比较,但最好能自给自足。] 殷海光在1960年雷案发生以后,不断受到特务骚扰,后来国民党特务竟明目张胆到他家里去,精神折磨得他拍桌大吼:你们要抓人,枪毙人,我殷海光在这儿!他于1949年一到台湾就应傅斯年校长之聘,在台湾大学哲学系教课,非常受学生爱戴,1967年,被禁止教课,幽禁在特务的监视下。………… 殷海光一生不断地探索,焦虑地思索,思想道路不断地演变。他崇尚西方文化,但在多年以后,他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重新估价,逐渐承认传统的价值了。[偏激往往欠缺,文化最好兼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断断续续地说:"中国文化不是进化而是演化,是在患难中的积累,积累得异样深厚。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希望再活十五年,为中国文化尽力。"…………[生性孤直傲僻,遭际磨折困顿,幸得佳侣暖心。去世时仅50岁。] 2、母亲 我带母亲去台湾大学医院,医生诊查之后,要母亲照X光,他看了照片,要和我单独谈话。他告我母亲得了肺癌,扩散得已无法动手术,已无法挽救了。我求他不要告诉母亲,只因为我不要母亲绝望地死去,而是充满希望地活着。…………(略) …………[人生最痛莫过于怀念,往事历历在目,转眼生死离别,同哭!] 3、真君 [善良忠厚,天真无邪的真君,是买来伺候“爷爷”的。解放后,真君被另嫁他人,后辗转流离,不知下落。] 父亲的灵柩还没从贵州回汉口,真君就进了门。那是1936年春天。 …………(略)[真君真君,如此天真痴真的人——叹人生飘零,无言悲辛,真泪尽!] 4、爱人 [作者与Paul,两人都曾经历漫长痛苦的婚姻,于 1971年终于在爱荷华结婚。从此共同生活27年,直至Paul去世。] 太阳落下去了。林中有点儿凉意了。我们继续在小路上走去。 ………… 鹿一只只从林中昂首闲雅地走出来了。 我们在对河的长窗前坐下。那是晚饭前聊天的时刻。 我真喜欢我们的生活。Paul说。 你说过无数遍了。你满足就好。 满足? 你不满足吗? 不止满足,很幸运。我们碰上了。 我和你在一起,每一刻都很满足。我整个人全给了你。 我整个人给了Mary,结果很糟。我也是整个人都给你了,这次很幸福。 里尔克说,爱情的意义是两份孤独,相护,相抚,喜相逢。[成熟而理解的爱。] 很对。 怎么我们突然这么严肃起来了? 你要我不严肃吗?Paul调皮地向我伸出两手,十指作野兽爪子状。 ………… 每天早上醒来,都赖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子,那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一刻。每天早上,Paul都会探头看一眼,看我是否醒来。这天他又在房门口探头看。 你醒啦? 早醒了。 咖啡做好了。我给你端来吧。 我靠着床,喝着滚烫的咖啡。Paul坐在床沿谈话。 Paul说:我正在构思一首长诗。要不要听? 当然。 诗人要在诗里表达一个信息,千山万水,各种经验,各种风景,到了目的地,却忘了他的信息--那旅程本身就是信息。 好极了,Paul,好极了!写!写! 你说好,我很高兴。他眼睛闪着点儿泪光。 我笑了:Paul!怎么你要流泪了? 别人不懂的,你懂!我可以对你谈,你完全了解。我就感动得要流泪。你和我这般通情达意,是别人不知道的。 ………… ………… 我们从爱荷华满心欢喜坐上飞机去芝加哥。 Paul说:你看上去有点儿累,靠在我肩上休息一下吧。 我依偎在他肩上,心想:真好,我可以靠着他,感到他的体温,闻着他的呼吸。 那是我和Paul最后的息息相连的接触。………… 到了转机室,还有一刻钟登机飞法兰克福。 我去买份《新闻周刊》,就在那转角的小店。Paul对我说。 好,你去吧。快回来,马上要上飞机了。你的旅行包,帽子,外衣,都给我吧。 你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用不着坐了,马上就上飞机了。 他就那样子走了。 登机时候到了,旅客都上了飞机,Paul还没回来。我拖着大包小包去找他。找来找去,在买报纸杂志小摊附近的啤酒店找到他--他已经躺在地上了。两个行人正为他做人工呼吸,将他的身子遮住了。我一眼看见那赭色鞋子和灰蓝裤子,就知道那是我的Paul。机场的救护人员赶来了,抢救了一阵子,没有用。救护车来了,我跟着他到复活医院。医生对我说:一刻钟以后,我可以告诉你,是否可救,你留在等待室吧。大约十分钟以后,医生和一位神父向我走来,不等他们开口,我知道Paul已去了。 那一刻,正是下午六点。爱荷华狂风暴雨。 ………… [我们吻别,相背而行,我看着他背着行包,渐行渐远。他不断回头看我。我不断向他挥手。他最后挥挥手,转弯不见了。] ………… [他1991年突然在旅途中倒下。天翻地覆,我也倒下了。12年以后,我居然写出了《三生三世》,也是死里求生挣扎过来的。生活似乎是老样子,很生动,很丰富。但是,没有了Paul的日子,回想起来,只是一片空白。不写也罢。"待续"吗?也许。那份情缘完不了。也许有来生,也许有天堂。聊以自慰吧。——聂华苓] [此帖子已被 小倩 在 2008-11-29 14:36:07 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