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那会儿,课本只有两样,语文和数学。虽然只有两本书,但加上铅笔和本子等其他东西,要一个还未满七岁、因长期营养缺乏而发育不良的女孩用手抓握着每天来来去去,也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不记得我是否跟父母要过书包,应该是没要过吧,哥姐们和其他的孩子也都没书包,一向浑沌的我应该不会有那份智力和心机。就算是要过,父母也多半没理会我,他们被生活的重担压得都喘不过气来,哪还顾得上我这种不上斤两的小事。 奶奶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便,便主动跟我说要给我缝一个书包。用什么缝呢,当然不是用布,连衣服都没得穿的家里哪还拿得出闲布做书包呢?奶奶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大片尼龙纸,可能就是装化肥的塑料袋吧,半透明的,比较厚,把它折几折,缝成个大方口袋,口袋朝外的那一面缝有绊褡和扣子,奶奶还特地用红线在这一面绣了个五角星。我得意洋洋地背着它上学,很是让其他无包可背、甩着两个光膀子的小伙伴们艳羡了一阵子。 今天,当年拥有那个“书包”时的心情我已不大记得起了,我能记起的只有那个画面——明亮的秋阳下,斑斑驳驳的农家大门前,慈祥的老奶奶揉着发涩的眼睛,给小孙女儿递过满含着爱意深情的“塑料”书包,书包上的五角星鲜艳夺目。 上小学后的第一个六一节,老师叫我入队,还让我作为新队员代表发言。虽然我压根就不记得小学一年级时的学校生活,但由此推测,我在那一群山里娃娃里面,应该还算是比较优秀的吧,否则怎么会被指定作代表呢;只是不知道这份优秀是出于我的听话呢,还是出于成绩出色,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那时,村部还有个大礼堂,当时还不叫村部,而是叫大队部,我们的六一庆祝会就在村部大礼堂召开。乡下组织活动,一切都很简单粗糙,上台发言的人压根就用不着象我们现在这样,规规矩矩地从后台出进。大人们上下台,都是在台前穿来穿去;我呢,一个小毛孩,更用不着拘礼,发言完毕后,径直从台前纵身一跳,一直在台下守候着我的老师稳稳地接住我,把我抱下地。 今天提起这件事,也是因为这里面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在台上发言时我好象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倒是在发言完毕后从台上跳下来被老师抱着的时候,我感到格外高兴和自豪。那么,我高兴和自豪的是什么呢,是因为别人都没有享受过老师的怀抱而我却享受了的一种得意呢,还是出于被抱这一事情本身带给我的满足? 我小的时候,农村还没有实行分田到户,还是大集体,村村都有集粪池,以便贮存家禽家畜的粪便作肥料。集粪池通常都挖在村口,是个一米多深的大长方形,里面都用水泥砌好,很光滑,靠近路边的一端还砌了几级台阶,方便起粪。 春天到了,贮存了一冬的牛羊粪已被窖熟,借细菌之力,复归为尘土,在池里无色无味地铺满了厚厚一层。几场春雨下来,池里积满了水,水面漂着厚厚一层浮萍和睡莲,红花绿藻,香气扑鼻。无数只鼓着大白肚皮的青蛙日夜在其间歌唱,拨开浮萍和莲叶,还可看到群群大脑袋小尾巴的蝌蚪自在地游来游去,间或还可看到一团团还未来得及孵化的青蛙卵。有这么种类丰富的玩具,很自然地,春天的粪池便成了全村儿童的乐园。 那天,为了抓获一只漂亮的绿青蛙,我伏在粪池的水泥沿上,努力地往里探着身子,我探了又探,似乎总与那只快活地呱呱乱叫的青蛙隔着点距离。我丝毫也不泄气,继续往下,“卟嗵”,掉进池里的不是青蛙,而是我。青蛙没抓着,自己倒变成了一只大“青蛙”,在池里与我所热羡的真青蛙们亲密接触了一把。不知道岸边的小伙伴们都作了些什么,反正我在池底咕咚了几口水后,居然挣扎着摸到了砌有台阶的那一边,顺着台阶爬了出来。 细细回想起来,当时在水里的时候,肯定是有害怕自己被淹死的恐惧的,而且呛水的滋味本来就不大好,但是那次被淹的经历对自己整个成长究竟有没有影响,就不太好说了,反正今天回过头来再看那次经历,剩下的只有对童年的怀念和向往了,那些不愉快的东西早被时间的长河淘洗干净了。 小时家里很穷,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次干饭,大多时候的主食都是菜饭、糊糊之类,就是这些,也还是不够,难得尽我们吃饱,所以,幼时的大多时候我都是处于一种半饥饿状态。小孩子本来就嘴馋,半饥半饱的我更是馋得连锅都啃得下去。说啃锅当然有点夸张,但啃锅铲,可就不是夸张了,我们家的锅铲可是结结实实地被我啃过一回的。 那年应该是五六岁吧,叔叔好象刚结婚,因为还和我们一个桌上吃饭,还没有分家另过,一大家子八九口人围着饭桌喝菜糊。可能是那天我饿极了吧,也可能是那天的菜糊做得特别好吃,总之,我碗里的糊糊喝完了,我没有象平日那样下地玩耍,而是自己搬了个板凳,靠上灶台,踮起小脚,想再去锅里添一碗。当然,锅里是空的。小小的我不哭也不闹,而是乖乖地拿起锅铲,将锅铲上沾着的糊糊舔了个干净。 直到今天,偶回老家,父母哥姐仍会不时讲到这个笑柄,借着善意的微讽,提醒我珍惜现今的生活。 很多心理学家认为,0—8岁是个体发展的关键期,为了尽可能全面准确地分析自己的人生轨迹,我只能尽力回忆八岁前的生活。虽然残存的记忆并不多,可搜检的过程却也如老农打豆子,本以为豆秫已打干净,正准备清理场院时,却又有几颗豆子冷不丁地蹦出来,总也没个到头的时候。今天索性一鼓作气,将所有记忆残片事无巨细,尽数罗列。唯事情之先后顺序因按记忆流向所记,未免多有颠倒之处;且多数事情只记得些画面,事情本身经过大多忘却;至于心理学家最为重视的情绪和感受,更是难以记起。 我外婆不是本地人,娘家远在百里之外的另一县。那年可能是外婆娘家有事,而外婆因年事已高,远行不便,委派母亲和舅舅前往,母亲行前便将我寄放在外婆家。外婆家门前是一条很宽的渠道,母亲和舅舅便是沿渠道岸走去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要朝着渠岸张望好几回,巴望着能看到母亲的身影。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按常理推测,应该是十天半月左右吧,母亲回来了。我犹如一只被锁在屋内,与主人睽违多日的小狗,母亲的脚还来不及跨进门坎,我已一把扑了过去,抱住母亲的双腿,久久不肯松开,引得一旁的外婆唏嘘不已。 也许所有的农村娃娃,成长在广阔的天地里,都会浑身是胆、一无所惧吧,我记得我小时候是很胆大的,从来就没意识到什么是怕。上山捉鸟、下河摸鱼那些小儿科就不提了,就连偶尔窜进我家屋内的蛇,我也敢跟着哥哥一起鼓捣,或弄死,或活捉。 小时酷爱动物,年小,养不了狗啊猫啊之类的大动物,家里有只小公鸡,特别得我宠爱。我每天满屋子追着它,就只为了把它塞到我家那只库存量极其有限的米瓮里,让它把肥肥白白的大米吃个饱。为此,家人没少打过我,可我乐此不疲。 幼时嘴馋,可家里又极穷,没什么吃的。虽然偶尔村里榨糖厂也会分几斤自产的红糖,但大人们却要留着待客,不但不给我们吃,为防我们偷嘴,还要送到高高的阁楼上藏起来。但小孩子对于吃的智慧和勇气,永远都是无穷的,大人们那点小把戏,哪里难得倒我们?无论大人们把糖藏在什么地方,哥哥姐姐们总有办法找出来,并成功地吃到嘴里。我虽然年小,没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但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哥姐们已成功地找到了“藏宝点”,并开发出了探宝之路,我自然也能沿着他们胜利的足迹,顺利地“分上一杯羹”。可惜往往好景不长,不过少得可怜的几斤蔗糖罢了,哪里经得起我们四只“硕鼠”日夜啃蚀呢?糖吃完了,我的馋劲不但不减,相反似乎更被逗引出来,于是就只好吃盐、牙膏等一切能吃进嘴里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