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素描 “喂喂喂,掐架的看架的扇风的点火的打情的骂俏的大家消停消停行不,母亲节要到啦,咱们干点正事好么?”舒版版一声令下,吵吵嚷嚷的坛子安静了,写手们拍拍灰尘整整衣冠,一篇篇积极的健康的感人肺腑的好文章出现了。瘸狼看了好文章很感动,却也很为难,老舒啊,干嘛点我的名呀,我在黑房子里呆久了,心也被染黑了,讽刺挖苦谩骂之类的我还凑合着能整点,正儿八经地表达感情那可就难为我了。假装没听见吧,可人家老舒又不是戴红顶子的官方人物,我总不能癞蛤蟆举着木锨跳舞——硬着头皮耍大牌。再说这心版我还是有点喜欢的(我从来不用热爱这样的词,热爱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是不是三伏天坐在火塘边的爱呀?),那就勉为其难,也整点关于母亲的文字吧,我不会抒情,纯属应付,大家不喜欢就别往下看啦。 言归正传,我母亲是个很普通很平庸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干什么轰轰烈烈值得显摆的事,墓碑上仅仅刻着某门某氏之墓这样的俗话。记得母亲死后我给她写的挽联是:“养女育儿劳心事,油尽灯干苦命人”。按照佛教因果报应的理论,母亲上辈子估计没干什么好事,这辈子就剩下吃苦了。要是一味描述她的苦,那就像祥林嫂一样讨人嫌(我没说谁的那个啥啊),现代人追求的是快乐,大家来心版也是为了快乐,没人乐意听人诉苦的。 母亲曾经是童养媳,不是我家的,是别人家的,那一家人在母亲九岁那年迁往他乡,母亲故土难离,就留下了。当童养媳的时候母亲居然读了两年书,因此她老人家不是彻底的文盲。母亲十一岁时外公外婆都死了,母亲带着两个舅舅艰难度日,打住打住,怎么说着说着又像是诉苦。 母亲十八岁嫁给我父亲,后来生下我的姐姐、我以及我妹。很小的时候我记得母亲很漂亮(乡下人的标准,城里人请别跟我较真),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腿就瘸了,我现在只记得她一瘸一拐的模样,还有她那惊世骇俗的黑,我之所以固执地认为黑皮肤是美的,肯定与母亲有关。我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在忙,在菜园里忙、在厨房里忙、在咱家承包地田地里忙。母亲忙的都是养家糊口的小事,繁重而且琐碎,用超乎寻常的劳累维持着穷苦的生活。她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生命意义和价值,毫无选择地放弃了自我(按照灯光同学的说法,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社会、国家的悲剧)。我知道很多人都有着这样的母亲,只是我的母亲比别人多了一份伤痛,腿部的疼痛一直伴随着母亲的后半生。我始终清晰地记得我跟母亲一起劳动的细节,我们在大锄头翻过的山地里,母亲用小锄头点坑,我把种子准确地扔到母亲挖出的小坑里,我记得种玉米一个坑要扔两个,黄豆要四到五个,小麦则不必点坑,母亲只要挖出一行行的浅沟,我均匀地沿着沟撒就行。母亲一边匀速地挥着锄头,一边跟我唠叨,唠叨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们总是收工很晚,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常常能看到月亮,我那时候并不觉得劳动有多累,只是觉得单调无聊,心里始终揣着对于山外的梦想,不甘心修一辈子地球。 我读初中的时候家里是最困难的,因为三个孩子同时读书,只有父母在劳动,那时候的农村经济刚刚开始正常,大人老爷们终于舍得改掉坚持几十年的低级错误,我们的学费都来自父亲种的山漆和母亲养的猪。再后来姐姐辍学回家,妹妹去上海打工,我则去了城里读高中和大学。因为姐姐妹妹的帮衬,我读高中和大学阶段家里反而不算困难,我现在能过上财主一样的生活,姐姐妹妹也是有很大功劳的(她们都是很聪明的学生,但一个家庭是供不起三个大学生的)。母亲说我读大学那几年她的腿并不怎么疼了,她说我每次放假带回去的虎骨酒很管用,其实那酒肯定与老虎无关,只不过是祛风散寒的中药而已。 我大学毕业之后,姐姐妹妹也相继出嫁了。父母二人守着老房子,守着两个人的田和地,我们总是劝父母不要再辛劳,吃喝用度也不用再节省,可母亲一辈子节俭惯了,所谓享受生活是她永远学不会的,因此在我家里,穿新衣服的总是我父亲,母亲总是舍不得丢掉她的旧衣裳,只要不是过年或走亲戚,她身上的衣服总是带补丁的。 九九年我买了单位的集资房(买房的钱几乎全是项目组的同事借给我的,名副其实的集资房),我写信要父母来武汉过年,他们同意了。可是十一月父母就来了,因为母亲腹部疼得厉害,需要去医院看病。父亲劝母亲早点来武汉看病,母亲总是说等过年再来,她不想重复花路费钱,直到实在忍不了,她才跟着父亲过来。等到医院把检查结果偷偷交给我,我惊呆了:肝癌晚期,母亲最多还能活一个月。我突然明白母亲对于病疼的忍耐力是何等惊人,也许她疼了很多年了,直到最后才肯说,要是早两年医治,她能多活几年吗,其实答案也是否定的,我的婶娘几年后得了子宫癌,叔叔一家竭尽全力,婶娘也受了更多的折磨,结果还是白费劲。我现在对医生这一行是相当不信任的,浅薄的医学对于复杂的人体,就像小学生面对复变函数,太难了。我后来听说酒精伤肝,也许母亲的肝癌来源于我买的虎骨酒,也许母亲的早逝就是由我造成的。母亲给了我生命,我却害死了母亲…… 母亲也清楚自己大限将至,执意要回老家(医生总是把我找出去说话,母亲不傻,她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姐姐跟我说母亲害怕火葬。我只好包车把她们送回去。一个月后我再次回到老家,母亲的样子真是触目惊心,一个人居然可以瘦成那样,脸似骷髅,胳膊像麻杆,眼睛是黄的,如果她不是我母亲,我肯定会害怕。两天后,我坐在母亲身边,看着生命的微光从她的眼睛里一点点消逝,我真切地感受了什么叫死亡。我久久地凝视着母亲的遗容,泪水早已流尽了,一声也哭不出来。 今年春节回老家,我看到我的妹妹跟二十年前的母亲是那么相似,只是妹妹衣着时髦,心情愉快,时代毕竟还是进步了。我妹妹的生活跟城里女人相比还是差得很远,幸好她不会做无意义的攀比,知足才能快乐。 对于母亲,我亏欠的太多了。有太多的东西淤积在心中,无处诉说。母亲健在的时候我为她写过一首诗,感觉很不满意,后来一直想改却不知怎么改法。为自己的亲人写作其实是最难的,而对于自己不太了解的人或事,写起来反倒容易(当你看到某人对某人长篇大论地褒扬或贬低时,请别相信他真的了解他)。 下面就是那首我很不满意的诗: 母亲 一 那年冬天 乌鸦终于落在地上 落在我踏雪归来的母亲身边 两根指向黄昏的羊角小辫 一边挂着泪水 另一边挂着 泪水腌制的梦幻 古铜色的酱缸里氤氲着外婆的魂 一脸菜色的小姑娘 赤脚走进冰封的河流 拧不干的湿衣裳 让僵硬的小手堆满羞红 低低的屋檐下那黑而秀美的女子 簪一朵野花便成了我苦命的母亲 二 母亲沿磨道走一圈 姐姐便来到这世上 接下来是我和妹妹 我们也沿着磨道转 像母亲腰里挂了一串小辣椒 磨坊外父亲的咳嗽 把贫穷气得脸色铁青 两只耗子躲在墙角 谈起人类的一场革命 以及一个可怜巴巴的乡下女人 一篓子担惊受怕的年月 祖母用一根竹杖 把这个世界敲得叮当作响 穿红袄的姐姐回过头来 看见往事一样飘摇的茅草 而路边绝望的野豌豆 拉拉扯扯如同一种依恋 用泪水漆过嫁妆的母亲 捧着空碗坐在门槛上 呆呆地出神 三 春去秋来 炊烟熏黑了母亲的脸颊 父亲坐在地球上编草鞋 他要去很远的地方 母亲靠在温香的草堆上 她看见月亮蓝得发抖 儿子的纸船还躺在母亲的衣柜里 它早已忘记了河水的歌谣 两只燕子在低低地飞着 它们要在稻田里寻找 去年留下的影子 田垄尽处的稻草人 还披着我儿时的旧小褂 母亲的白发缠住了 走向冬天的风声 坟地里的一棵青草 抱着萤火轻轻地摇 [此帖子已被 断脚狼 在 2009-5-10 3:14:32 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