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寂寞不染尘》
带鱼
之前在一篇文章里读到“陈之藩”的名字,见作者对其极尽赞美之辞,说那样盛名之下的一位电机专家,散文竟也写得那样好,几近篇篇传世,影响了几代台湾人和香港人,实在是个“做什么,像什么”的典范,便无意中牢牢地将这三个字给记住了。毕竟,这样的人亘古不多,况我自己又是个“什么都想做,却什么都做不像”的人。及至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大家散文文存”的目录里,蓦然发现《寂寞的画廊》的作者就是陈之藩,立即当当了一本回。这是我在“文存”六辑三十本书里挑中的最后一本,也是购回的十七本中最为珍爱的一本。
全书以“诗与诗人”、“留学偶记”、“怀人”、“科学的联想”、“观感和游记”为题分五辑选编,开篇为《一朵花的世界》,娓娓介绍的是写出“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这几句名句的英国寂寞诗人布莱克,书末是陈妻董元方教授所作“《我们都是看你的文章长大的》”随笔。待我从头至尾无一遗漏读罢全书,又将其中几篇读了又读,才发现人与书,终也有缘深缘浅。须知“文存”另有几本,亦都曾令我以与陈书同样的衷情与期盼当回,却只在投递员送到手后的一忽儿有过十几分种的热情,旋即束之高阁,哪怕他们的作者,大多比陈之藩在大陆更受推崇。
理科科目中,我的物理知识最为匮乏。盖高一曾有一起身离座恭请物理老师讲解一书后习题之举,未料老师极为不屑,看看题,看看我,扬长而去,不了了之,自此恨乌及屋,与物理渐行渐远,学不好了也。显然这样的一个学术根柢,对于陈先生物理、电学等专业领域的著作展示的才华与成就,自是只能通过其曾被选为英国电机工程学会院士的经历,以及书中所录陈先生答复成都大学萧昌建教授问难的《细说黄金分割》一文,领略一点皮毛。但其散文,我还是敢言自己读懂了不少。只是这懂,藉的全是先生独特的文风。比之那些或浓艳香软或灵动诡异的小品文,集剑桥哲学博士和科学博士于一身的陈先生,没有把作品雕饰得晦涩僻冷,而是自生活体验中取材,语挚情真,颇为淳厚平和。是故,读《画廊》之文,我大不必为自己无有太多华丽的情感与辞藻甚或无有一个闲散飘逸的大脑而自惭形秽。通观全书,先生以其横贯中西纵释古今之学养,将文艺界、哲学界、科学界、史学界的名人逸事信手拈来,立意深刻奇颖,理趣无边,堪为精品。
《寂寞的画廊》实乃陈先生美国曼城留学所得二十几篇小记中一篇之篇名。在一个幸福但孤独的房东太太的故事之后,我读到先生“人们似乎赢得了一切,又似乎一无所有。草丛间的幼虫不断的涌到,废墟上的花朵不断的浮现,楼上孩子的哭声,一个跟着一个的到来,然而征不服这永世的寂寞”、“一位哲人说的好,人类的声音是死板的铃声,而人间的面孔是画廊的肖像”、“每一个人,无例外的,在铃声中飘来,又在画廊中飘去。我看不出有谁比这位老太太再幸福,但我也看不出有谁比这位老太太再寂寞”、“同样的故事,同样的戏台,同样的演员,同样的观众,人类的滑稽戏在不惮其烦地一演再演”、“永远不朽的,只有风声、水声,与无涯的寂寞而已”……这类铺天而来的思绪,禁不住感同身受。先生此文,一如先生是夜“清脆得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的书声,落进我的心底,泪纸成堆。
但恐怕余生受益最多的,当为同时收录在“留学偶记”下的《叩寂寞以求音》。该篇因喜欢其散文的朋友一句“去国十八年,为什么只写了这么几篇散文”的责问而起,坦陈了其写作的状态与心态,是“在寂寞的环境里,寂寞地写成的”。而就那几十篇文字,写作的时间却也只集中在两三个月里:《旅美小简》是刚到美国费城时写的;《在春风里》是刚到曼城时写的;《剑河倒影》是刚到剑桥时写的。“我常常感觉寂寞也许是一个作者呕心历血所必有的环境,所必付的代价”,“我想用自己的血肉痛苦地与寂寞的砂石相摩,蚌的梦想是一团圆润的回映八荒的珠光”,是《叩》文中两句感悟,似乎很容易使人想起鲁迅以及鲁迅先生那句“人感到寂寞时,就会创作”的话来。看来寂寞之人,纵时空阻隔,亦能两心相通,真好。
遗憾的是,生活中人们并不都以艰苦的创作来排解寂寞。因寂寞而堕落之古人今人国人西人大有其在,能写出传世之作的,只会是那些情如秋水一般纯澈、思如秋水一般清净的寂寞之人。惟有他们,方能将寂寞变得如秋水一般共长天一色的高远,绚丽壮观。在陈先生《畴人的寂寞》文尾,有其一贯风格的议论,“生之寂寞,大家纵有所不同,其为寂寞则一,不分常人,还是畴人”。私下以为,若将此置于探求寂寞本质之上,是四海皆准的;一旦放在常人畴人之于寂寞的态度上,区别则不可谓不大。常人生之寂寞,像极袅袅之烟,剪不断,理还乱;畴人生之寂寞,是秋水,宁静明亮,纤尘不染。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李白用举杯邀月的寂寞豪情,留下了成百上千的不朽诗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用“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寂寞悲苦,写下了无数婉约词中的千古绝唱。我哩,一个即使勉强亦够不上“有思想”之人,更兼填词作赋一窍不通,只同了寂寞之人天性里一份敏感忧郁可谓一寂寞之人而已,创作的梦,我鲜少会做,但求常与《画廊》类的好书为伴,让寂寞不再能令我脆弱伤悲,让我能在寂寞里静谧而淡泊。倘能在书里养出些豁达与从容,甚或陈先生《闲云与乱想》所述墓碑上刻着“生于波登湖畔,死于肚子痛”的瑞士诗人那般之于生死的洒脱,自然是好,但知那一定是智者方得的寂寞之福,亦不敢奢求。
“人生不过是在并不幽静的水边空钓一场的玩笑,又哪里来的鱼”,我听见陈先生在《钓胜于鱼》的故事里轻轻地说。其实,我等常人的寂寞,又何尝不过是在并不热闹的河里空钓一场的游戏?更多的人,更多时候,为生存尚顾不上太息世态沙洲冷,便消失在了画廊的尽头,又哪里来的真正的寂寞。而这,恰又似了陈先生《惆怅的夕阳》里的喟叹,“来不及惆怅夕阳”。
如是,《画廊》一书虽非篇篇珠玑,却多为秋水心态下写就的上乘之作。读完嫌不过瘾,又去当当和孔夫子输入“陈之藩”搜罗了一番。先生果然惜墨如金,害我苦寻不见,遗憾深深。
0八年七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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