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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接阳·张难先
今年清明过后我赴仙桃采访丝宝集团结束,乘便去了一趟从没去过的接阳——我母亲的诞生之地。

油菜花刚过了盛期,还很灿烂。从张沟坐三轮车一直沿着河边的堤路走,注视着眼前出现的乡亲,仿佛看到小脚母亲迎面走来。接阳,这个地名是母亲唠叨过许多次的。她33岁离开沔阳,不知道此前何时离开接阳。我们只知道,她在武昌候补街舅舅俞润川家当过小姐,谁都以为她会留在城里,及笄之后却仍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回去。前夫竟然早逝,廖家还不让她再嫁。于是她的兄长即我的舅舅们抖狠把她抢了出来,嫁给了离此并不远的宋新场杂八湾罗家。母亲对娘家是十分惦记的,可是由于家务拖累,解放后她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六十年代我外公去世;一次是八十年代她退休以后。母亲对族祖张难先很是尊崇,跟我们讲过“难先爹爹(也叫“难先胡子”)”的故事,如他在坟前守孝三年,如他白日打灯笼以讽世道黑暗,如他宣讲不许妇女裹脚。总之这位乡里贤达在母亲的心目中堪为自豪,这也影响到我们对他的崇敬。

眼前的路其实我在十几岁时来过,可惜不知道接阳就在我姑母家朱家坊那边三四里地,否则我会去那里并留下早期的印象。这次决心要去,很大原因是听说那里新修了张家祠堂,可能还会有关于张难先的遗迹,为我的长篇增加点内容。
现在的乡村和城市一样,很难看到老房子,千篇一律,接阳应该有点不一样吧?当三轮车停下,有人说眼前那栋房子就是张家祠堂,我有点后悔、有点遗憾——看景不如听景啊。
听说就我母亲这一支的张家老屋就是四户头——也就是四个天井的大屋,解放后的劫富济贫,分给贫下中农,这栋老房子最终不见痕迹了。接阳,已经看不到二三十年前的房子。但我毕竟来到了母亲的土地,我相信母亲在为我叫好。前几天,我在石门峰为她扫墓,今天,我来到了她儿时的生息之地。据说那两尊精致的石鼓是原祠堂的旧物,我抚摸着它,就像握着母亲温润的手。母亲啊,您的少年时候肯定在这上面玩过吧。
张家祠堂的简陋不忍多看,里面空空荡荡,不过是摆着张难先的照片——那是全族的骄傲。墙上张贴着各地张姓为建祠堂捐资的功德榜,举全族之力建成的它竟不如旁边那间私宅,可见张氏尚没有扛鼎或血性之人,或许是世道真变了。
《义痴六十自述》一文是“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月五日六其居士张难先述于接阳”,里面写道他,“1874年甲戌三月三十日卯时生于湖北省沔阳东乡之接阳,谱名辉澧,字难先,号义痴。后以字行。”
在他的第一个本命年,张家祠堂是峨然耸立的。“1886年十二岁,从晓崧公读。是年余父身任建祠修谱之劳,族人往来者俱住余家,每餐常列数筵款之。父母兄嫂给餐供客,劳瘁无人状,予则任茶水役,常至鸡鸣就寝,如是者年余,一家无怨言。族党至今多知之……”
读着这样的文字,当代人要汗颜。
以为就这样一无所获就要走了。张家的族长来了,张难先老屋对面其兄采轩的孙辈媳妇也来了,带我去看从远处找回的两块碑。
在蚕豆(老家叫麦豌豆)和油菜地里,我看到了那两块碑,它面对的东方是一堆棉梗。碑文清晰:“中华民国十八年夏 清故显考张公讳 鸿猷大人之墓 孙 权澧松 敬立”并立的那通残损的碑是他们同时为“妣张母许老孺人”立的。
关于这位先祖和这次立碑,张难先的六十自述中不知为何没有写道。“1890年十六岁 春正月,父病略愈,始出就外傅,从族祖武丞公鸿禧茂才往张家沟读。公为吾邑名诸生,从游者众。”“二十岁,仍从武丞公游。是秋武丞公故。公纯然儒者,心迹光明,实为人师。”那么鸿猷当是鸿禧的兄弟了。而与张难先一起立碑的是堂兄弟而不是亲兄弟,说明他们祭拜的仍是同族祖辈,而不是张难先的亲祖父。
上个世纪的第一年,张难先才第一次离开接阳。“1901年二十七岁,全家大病半年,大窘。负病往荆宜鬻书。临行一女病忽剧,不数分钟夭亡。女之棺木,游子之行囊,先后出门,至今思之心悸。”
而立之年,张难先第一次到了省城武昌。“1904年三十岁,“赴省。先是梁启超戊戌失败,后亡命走海外,鼓吹革命,浏览其言论,极表同情,亦不愿长为乡曲之士。抵省,则广结有新思想者以谋救国。时新党有二:一主保皇,一主革命。予以保皇终非善策也,因倾向革命。闻枝江时伯弼有秘密运动,访之,得识胡经武瑛。瑛为黄克强弟子,以避学校风潮,持黄书来匿吴君禄贞处。与语大悦,商进行,瑛曰:此时非运动军队不可!于韪其言,于是同入湖北陆军第八镇工程营当兵。工程营在湖北新军中最有名,士人从军者,有荆州朱松坪元成,黄陂雷日轩天壮、陈桂仙教懋,浙江毛善如复旦,安徽陈从新等,先在予等进营,尽心联络。”“由季芗(欧阳瑞骅)租魏家巷屋作社址,定名曰科学补习所,以掩官厅耳目。”于是开始了革命生涯。
此后的1922年,张难先“九月奔三弟竺轩丧旋里”。
1933年“十月廿二日,同聂君松翘回沔。因予十年未回家,去年虽佐县长驻仙桃镇月余,以事忙未到老家接阳,故今特归扫墓,并欲为桑梓略尽绵薄。抵沙湖,正街尽成荆棘,寒心。廿三日至接阳,即晚家祭。廿四日扫先父母墓。十年游子,祀典久缺,怆然涕下。廿五日,存问乡邻,并约兄弟子侄叙阔。廿六日扫祖父母及胞兄弟等墓,并探亲旧。廿七日,到马家扫吉庵师墓。予从吉师久,没时予在外,故特扫墓以致忱焉。廿八日,集村中妇女讲话,以后即在县城及各区演讲,借增乡人知识,使能应付艰危以图生存……”
“集村中妇女讲话”,那时我的母亲,还是被人唤作卯姑的她,正年方二八,是否也挤在姐妹婶娘中间听过了难先爹爹的讲话?我想是可能的。母亲,我的豆蔻年华的母亲,您的灵魂一定还在这田间地头。让我为您放一挂鞭吧!让我在烟雾中与您相会!您的儿子在此为您合什静默,从心灵深处把您呼唤。
那不知是否张难先最后一次回到接阳。“予此时为堤防会议回沔,又值长嫂胡夫人七旬生辰及孙铭盘花烛之期,淹留故里,将近一月,即此稿而整理之。姑至此告一段落也。”
我也是近六十岁来到接阳的。我没有自述,只有对外婆家乡的冥思与缅怀。眼前,有一座桥,桥下是通向沔城的通州河。我想我的母亲曾经在河边洗衣洗菜,她的脸庞,像这水波一样倒映着黄花,笑意嫣然。
接阳!母亲的接阳啊,找不到一点您的痕迹了,我们的灵魂何所归依?此刻,我多想在您的怀抱里痛哭一场。
朱家坊许连生——我的姑父家,这是村里惟一剩下的老屋了,我少年时曾在这里住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