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美丽与孤独之漫步

小倩

 

 与好友的通信，整理一些出来。作一小小文帖。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9-26 7:09:09编辑过]

小倩

一、美丽与孤独之漫步——有关卡佛

 

 

 

恩吉，卡佛的小说就放在桌上，偶尔我会在临睡前随手翻一翻。那种城市里匍匐紧促的生命荒凉与孤独。今儿看到一篇[凉亭]，还有别的几篇，心更为隐隐疼痛。你会觉得微小的语气里已是有着沿导火索蔓延开来的天雷地火般惊动，甚至引发整个世界的坍塌——世界一点点坍塌，就像旧墙壁上的漆在脱落，而卡佛，他没声没息的把那个巨大的黑洞呈现给读者。说来人实在是一种太难言莫测又太脆弱的生物，我已算得惯常平静，但有时也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对付它，包括对付自己。恩吉，我想如果我懵懂如初，我是不能感受的，但当我也孤独地站在一些些现实残破与痛觉之中，我感觉到了。

我在书中看到这么一段：[女孩先闭上眼睛，又睁了开来。她把脸埋在男人的肩膀上。她把男人往近拉了拉。“你肯定是很绝望或怎么了。”。。。她不停地说着。她告诉所有的人。这件事里面其实有更多的东西，她想把它们说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放弃了。]——卡佛，[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

其实卡佛的小说，我并不很喜欢，也许不怎么对味口，也许我终究是不乐衷于酒鬼的，也太习惯洁净而本能害怕胡子拉碴的家伙，就算他顶聪明有趣。他的故事总是讲得有点潦草、显得有那么点乱乱的，我模糊地觉得那些吹着口哨从街道上呼啸而过的“坏小子”们会更喜欢他，尤其是当他们逐渐变得沧桑的时候，那自然也颇有趣，可作为一个打小被家长盯得死紧的姑娘，我还是忍不住要对那些把烟蒂落满沙发的行为轻轻皱皱眉。

 

不熟悉或不完全接纳是一回事，然而我却可以感觉他、那些细微的东西，还有他试图要表达传递出来的意思——如果你能够感觉什么，你就可以觉到他的呼吸、触觉、甚至是气味，然而当我太真切地感觉到一个灵魂，却往往会惊跳地逃开，不愿被打动也不想要去同情，因为那不小心又会伤到自己——当我也曾孤身穿过生命的无限荒凉、残破与痛觉。

 

说到生命里各种痛觉，也许很多聪明人会采取隔离或逃避的态度，可我向来是习惯大睁双眼的，又浑身敏锐到连一丝微风吹过也逃不过我的知觉，所以我总是独个被利刃逼着般不得不去完全地体会，还得拿出仅有的力气去承接它。然而比起心灵上可能经历的磨难，更为真切的还是身体上，如去年手术前的病痛，那种瞬间痛到几乎晕厥的感受，让我更加知道人是多么脆薄如纸，竟是轻轻一下就可被打倒的。

 

曾经我会努力忽略或试图抹掉自己的暴烈、愤怒、脆弱与痛苦，不愿不悦也不想要面对接纳这些，现在看来这并不一定就对，没必要这样子，我总是试图以理念上的智性与强制性的平静来加以控制，甚至一个人时也不允许放纵地大声哭泣（而这对本来忧郁的身体并无什么好处），事实上却又十分天真柔弱容易被惊动，这孤身漂流的无定河道也注定了我不可能永远处于单一的宁静之中；自小深受庇护的我，也要迎接磨难的。

 

我忽然认为我应该尊重甚至是珍视这一切，包括自身的所有真实或闪现，它们统统都属于我自己，这个“我自己”，它作为一个生命独立存在，而不全属于思想或意志，有关它的更多乃至于更多将要发生的，也许会在晚年回忆时胸怀丰沛，也许都将变为一个深潜的秘密，陪伴孤独者一直走入坟墓。

 

然而恩吉，我想你也是知道的，当一个地道的孤独者、哪怕是小小的，面对任何他人或外界，很多时候努力表达以希取得理解或是徒劳地想要说服他人还不如索性放弃（另外被曲解或被自以为是者指手画脚比禁言失声更叫人恼火），保存住一个独立独特个体，将彻底的安静与沉默留给自己和另一个无边无垠的孤独空间。

 

虽然还并不能确定从中是探索还是失望（事实上，我的许多充实与愉悦也正从中获得），但总会往前的，哪怕是随着这流水般的永恒时光与心迹——何况，还有一些事需要去做。是的，总会向前，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虽然很多时候的确在大把的空掷、彷徨或盘旋，这是唯一也最需面对岁月的忏悔之处，然而没有任何他人可以来指责我，只有我可以；如果一个人活着，直至今日也保有着她的天真、干净与羞怯，没做过什么坏事也没违心弄脏扭曲过自己，已是相当不易，需要抱愧的是对那些珍爱自己的人还有对自身的耽费，而只有这么一个人，也就是自己——可以将我推至圣境或者沉入深渊，救她或者杀死她，所以恩吉，还是保佑我们都多点力气吧。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9-26 7:09:35编辑过]

小倩

二、美丽与孤独之漫步——有关一些闲暇时光

 

 

 

恩吉，仿佛是转眼之前，就要走入夏季了。而怕冷的我，前晚还披着羽绒衣出门买宵夜呢。穿一身薄爽的纯棉衣裤，轻盈地奔过院子，拿零钱去买早点和豆浆，觉得身体里面的那个小女孩又回来了，或者说，她一直都在。

周末依然是大扫除的时间，这也曾是母亲的习惯。童年记忆里，她总是在休息日打开录音机放些邓丽君之类的靡靡之音，这温柔浪漫的歌子的确很适合闲暇时伴奏，然后兴致勃勃地动员全家人开始做卫生，通常要大干一整天（我被要求只需整理自己的房间就可以了），一定要清洗得到处都窗明几净为止。她爱美爱情调，家中总是有花草，许多真的植物、还有丝绸的编织的金属的，地面一尘不染，绿丝绒沙发上搭着雪白的勾花巾，如果你起身后一定要记得把它们弄平，否则准会挨训。

 

恩吉，我忽然想起，母亲在由强韧渐渐变得脆弱，虽然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穿起修长的旗袍来依然挺拔漂亮，脾气也还是老样子：容易任性也易心软，总是保有着活力和热情——对人、对事、对生活。在心底始终是欣赏她的，她的爱美与热情也许曾给孩童的我很大影响，不过我从来没有也不惯于说出来。

 

恩吉，现在我想，一个人要真正地活过，尤其是一个女人，想要为她自己而真实地活过有多不容易，一直奋力地想要挣脱一切羁绊以争取那辽阔又渺茫的自由，却忘了这肉身本来就在尘世的罗网之中。

这样一个周末，换掉了寒季的衣被，洗衣机在轰轰旋转做着它的工作，而我得以静坐下来喝一杯咖啡，听一首许多年前听过的老歌，忽然觉得这时光如此静好，竟会令人瞬间落泪了。

 

那些隐约耳熟的曲调让我想起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伏在家里的书桌上做作业，卧室的门轻掩着，我时而抬起头望着窗外发着呆。夜晚宁静，尤其是那些下雨的夜晚，雨声沙沙响，好似许多小蚕在咬着桑叶，雨水嘀嗒顺着屋檐滴落，又是另一种旋律。我总是喜欢开一点窗，让斜斜雨丝随着风飘进来，吹到脸上，凉而惆怅。轻悄悄从课本下抽出一本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小说，或是在配有小锁的日记本上涂抹些字迹，真有点独在水中央的清愁。

 

父亲有时会来突击检查，看我是在用功还是在开小差，而我为了防卫，不得已练就了一双比猫还敏锐的耳朵。母亲在他们的卧室门口挂了一副珠帘，那简直是个绝好的报警器，就算父亲的脚步声再轻，我也可听到那些珠子细小细碎的碰撞声--它们顽皮地窃窃私语，悄悄向我传递信息：“快藏好，有人来啦”--我随即迅速把手里的杂书塞进抽屉，作出冥思苦读的样子等待父亲到来。当然，并不总是这么好运气，如果被查到我没有好好学习，可是要受罚的，糟糕的是书也可能被没收，用父亲的话说就是由他代为保管了。这种捉迷藏似的小游戏一直持续到大学时，我也依然惯于逃开点名而独自溜去图书馆，从不循规蹈矩并为此各自承担了一点好处与坏处。

 

恩吉，当我回首往事，看到往昔那个满怀幻想又不听话的女孩，丝毫看不出今日的我与那时到底有什么不同，的确，从来也没变过，过去、现在、将来，那些骨子里的小东西，已如一个个烙印，秘密刻在我的生命里。恩吉，当我细细品尝着此时此刻的静好时光，不由得要心存感激，也许我们真的应该更珍惜每个当下吧，愿安悦！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9-26 7:10:02编辑过]

小倩

三、美丽与孤独之漫步——有关黄昏

 

  

 

恩吉，很多时候我怕黄昏。尤其是那种朦胧的昏暗渐渐降落的时候，一个人踯躅孑立，就忍不住那种直抵入灵魂深处的惆怅之情。夜的深邃、整个的黑夜倒会使人陷入平静，哪怕是忧郁的；但黄昏却有着一种无力无法挽留的逝去之感，就像手中的沙怅然滑落，并随风飘走。

曾听说有一个女孩，每到黄昏就惊恐不已，必须紧抓住恋人的手才能安心，我觉得自己也和她是差不多的，在以往的岁月我会在黄昏时更依恋身边伴侣，并觉得这依偎的温暖与可贵；然而现在我独自一人。想想如果要这样过一生，还是很需要坚强和勇气的。我在学着完全地理解接纳自己，包括她有时的胆怯与脆弱，但同时，我也只能承担并克服它。当然，与此相伴随的，我也拥有许多自己喜爱的清明、愉悦与自由，这依然是我主动选择并且所愿意、喜欢的生活方式。

生命本身的意义之外，整个世界似已变得庸俗透顶，一切与纯真的爱不同了。男人们追逐着名利，以夺取更好的生存权与交配权，而女人们由虚荣和欲望支配，以搭上能够便于炫耀的男人。这一切多么令人厌恶且厌倦。华丽的言辞，曲折的意图，光鲜的皮相下依然覆盖着动物性本能。

正是出于厌烦与不可忍受，我才开始推崇不可抵达的些许神性。然而太难了。我有可能做不到或摇摆不定，也有可能在不够坚强的时候感到寒冷、忧郁、孤寂。如何让自己持续生出热量和勇气？偶尔会像个疲惫脆弱的孩子，必须不断确立人生意义，时而歇歇脚，但总得提醒自己必须要打起精神继续上路，并坚持对人世怀抱热爱与信任。是的，对更多人而言，人生更像是一场仅属于自己的个人旅行，不会成为伟人，也不会一道光照耀着直通向天堂。手里捏着一个人的人世入场券，薄薄的一张，就像这薄薄的生命，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再补上一行红色小字，写着“过期作废”。灵魂投入肉体，孤身一人开始了旅程，并撞上命运为我设置的那些生命里重要的人物，那里面当然包括了父母及同胞，还有后来非常关键的恋人，以及旅途中一些可爱的过客，这是已发生的；我握着这张人间的门票一直漂过时光与河流，把它在手心里攥得毛边四起，有时感激地亲吻它，有时不满地撕扯它，还有几次在疲惫厌倦或者绝望时想要甩手丢弃它，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没有那么做。也许是想到这毕竟是仅有一次的际遇，无论如何也应该珍惜。况且你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吗，难道就没有丁点好奇心？巨大的眷恋与不舍，以及对死亡及死去方式的恐惧，都会促使人活下去；就算是孩子般的好奇也会多少重新鼓起些勇气，若再来点梦想和愿望，又可以让自己多些热情——有时垂头丧气是难免的，但不要把自己弄得万念俱灰像个极端悲观厌世者的样子，除非患上抑郁症的时期——所以，还是不要生病，不管身上，还是心上。远离那些不利的，不能使人进益反而会使人生病的事物，或者是一些追逐攀比的虚荣浪潮，专心致志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拿热爱与热情去认真生活并前行，将时间精力放在真正喜爱并值得的物事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恩吉，不知道每个人的人生到底是未知的探求还是预言的上演？在唯物与唯心之间，一直以为自己首先是站在唯物主义者阵营，但渐渐地多少也变得有那么点唯心。很多事情难以言表，还是要先存敬畏之心。况且，若不想坍塌，不愿崩溃瓦解，就必须信自己，并相信冥冥中神的存在。相信他在看着我，握我的手，无形中指引我。他俯览一切从不曾离弃，但要求我必须自己去经历。

为什么更容易在黄昏忧伤？恩吉，我觉得我的心情受天气和时辰的影响太多。今早，我一袭白衣飘飘地出门，脚步轻盈，掠过一片旁人目光，神气和这个清晨般清新，觉得自己也和晨光中花木般生机勃勃。一向喜爱清晨，尤其是美好的清晨，日出、鸟啼、空气清新、面目还算新鲜的路人，这一切都令人感到有生气。然而到黄昏，一切都有所不同，夕阳依然很美，尤其是彩霞满天的时候；但经过一整天浊气排放，城市变成脏脏的灰色，大片大片人群黑压压的，一张张面孔疲惫漠然无表情，没有朝气也没有神采，什么都不好看，也不赏心悦目。除了那些打扮得光鲜亮丽呼朋唤友准备出去过夜生活的人们，但那些，却也并不令人感到舒畅和愉快。也许黄昏就是这样，会让人联想到人生的艰难忧患之处，还有明亮、热情、生命、时光的逝去，尤其是当最后一抹阳光缓缓拖着它的尾步离去，那般怅然却又无奈的，几乎来不及挥手，或者说是不由分说就被海水般漫过来的幽沉昏暗逐渐淹没，在人心底激起的那种忧伤，还有更加意识到自身灵魂于渺渺世间中的孤独，真的是令人受之若惊，却也逃之不能。

也许我应宽慰自己，不要过久陷落在那种忧伤之中。不单是孤寂本乃人生本质，而是想想晨昏、四季无一不是周而复始及至永恒，一如生命轨迹一日日地划过，这蓝色星球却依然在浩瀚无边宇宙中旋转着。意识到生命的微小及脆弱，更会珍惜有生之涯，努力在无边凡尘中保有一份超脱之心吧，另外要照顾好自己。恩吉，还是愿我们都平安、康健、多顺意。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9-26 7:10:42编辑过]

小倩

四、美丽与孤独之漫步——有关生命的舞者

 

 

 

 

恩吉，我在读俄罗斯芭蕾舞蹈家玛雅.普里赛茨卡娅的书，她在晚年写的。我喜爱尊敬她，不仅仅因为很奇妙的，她与我同一天生日。这几天我读得颇仔细，她描述了漫长的一个时代乃至于民族的磨难，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徐思越译得很好，连语气也掌握得非常恰当，作为读者简直可感受到她书写时的情绪，还有她的思想与性格。

 

我也需要让自己心灵强健起来。只有使自己的心灵清定或强大，才能够去克服人生之中或许不能避免的负面遭遇，愤怒悲哀，乃至于不由自主的反感情绪。换句话说，你必须化作自己的阳光雨露，不要让这棵生命之树不禁风雨，要扶助它生长，还要尽量朝向美好光明的方向。

恩吉，我在说些什么？话语密集，心绪跳跃。缺乏恒定的理性的康德式的规律。或者我应该多读哲学而少读诗歌。但是抱歉，也许这就是我的、已成为我的一点隐征。我知道我有所控制，即便情绪繁乱时也尽量表达简洁。表述也是一种克服、界定、理性调控的方式。

不必抱怨什么。学会适当的忍受与缄默。学着让自己成为一个站在一边、尽量站得高些的旁观者，包括观照你自己。一些小小事件往往是整个大环境的投影、折射或具体化。人亦如此。你只能加强、增加你的力气，更坚定、完整地做自己。拒绝并远离那些不必要的干扰与嘈杂，面朝自己的方向并为之前行。

 

现在我们拿开自己，仍然谈到舞者。这几日，我有点被这本沉实的传记打动了。一贯很少开口说话，但心经常在说，还有我的手会写。说到玛雅，她曾被逼迫到没有一天不想自杀的地步。各种可以了结生命的可怕方式都在她脑海里打过转。一切悲哀在人类之中从不少见。不打算讨论政治，我们避开专制的斯大林时期（及此后的混乱阶段）--在那时，童年的玛雅失去了她天真的共产主义者父亲，他被捕并很快秘密处死，而她的母亲也为此入狱八年。她一天天独自穿过冰冷的莫斯科地铁，在磨难与孤独之中终于成为一位出色的舞者。因为她的出身、家庭及一些不够顺从和乖巧的行为，她的行动一直受到监视与限制，但璀璨的舞蹈却为她赢得观众热情的掌声及闻名世界的声誉。年轻时的她住在破旧的集体公寓楼里，拿着微薄且总不见涨的剧院薪水，势单力薄一次次用自己的艺术力量从集权中争取小小的自由与胜利。这真不容易。

但不仅如此。恩吉，我想谈谈她的伤痛，身体上的。不知为什么，在看到18章[我的伤痛，我的良药]时我颇受震动。这个生日与我一天的舞者，是个典型的天蝎座女人。她心灵坚强。与自由舞不同，芭蕾称得上是一种近乎残酷的艺术，它首先要落实在严格且稍微违背自然规律的肢体训练上。你要用脚尖支撑起整个身体，还要完成许多几乎要克服地球引力的动作——而且必须姿态优美，就像你从未忍受过丝毫痛苦。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认为芭蕾舞者更接近于运动员，因此她们更容易遭受职业伤痛。玛雅同样受过各种伤，撕裂韧带、折断脚趾、关节脱臼、伤到神经、膝盖受损......痛到晕厥、被医生宣布再也不能跳舞、采用各种难以忍受的治疗方法，等等，太多了。但她统统忍受下来，屡屡“从灰烬中站起”，这无疑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她的外形与她的心灵是相符的。在没拿到这本书之前，我想象中玛雅是一位孤矜静雅的女子，或许会挽着那种发线分明的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略带一点舞台上遥远的神态。事实并不如此。我看到黑白相片里的她，面目轮廓分明，身体线条有力，这不仅是个勇敢跳跃的舞者，还是一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女人。她连眼神都毫不柔弱，尤其中年以后，不管冷漠还是热情都是深含力量的。也许是所处时代环境、家庭遭难与艰难的成长道路磨砺了她。她用大胆及叛逆的热情创造了俄罗斯芭蕾的现代形式。她更适合扮演黑天鹅而非白天鹅，黑色的冷艳很适合她。她也适合演绎卡门、安娜之类的角色。她在[安娜.卡列宁娜]里的扮相非常出色，穿的是由皮尔.卡丹为她量身设计的服装，很美，束着宽大蝴蝶结，长长飘带一直垂到地上，长裙的轻纱如烟似雾，却又特意提高了开衩而便于跳跃。那是她留下的美丽与荣光。

 

 

 

 

恩吉，与此同时我不禁想起另一位舞者伊莎朵拉.邓肯的面貌，温柔而多情的，眼波与神气也同样如此。如果说玛雅像是大理石雕出来的，邓肯则像一幅油画。那种飘逸的希腊女神般的装束，还有轻盈曼妙的姿态，的确独特。她的舞蹈是一种崭新且富有勇气的开创。邓肯热爱希腊，甚至不惜倾其所有想要在那里建筑她的艺术殿堂，但这太难了，而她又不擅理财及现实事务。她是一位头戴花冠赤裸双足的自由舞者。情感上，邓肯有点像一只多情的翩翩飞舞的蝴蝶，而玛雅的爱情线则相当简单，她一直为国家为剧院为观众跳舞，33岁与天才作曲家谢德林相恋，此后相依相伴终生。她写这本书时谢德林已过世，然而她每提到他依然饱含眷恋之情。“如果有一个人和你一起分担悲伤，分享快乐，生活就会对你微笑，事事都很明亮，希望之泉也永不会干涸。我们会一起找到这人间地狱的出口——我们会！”若你看到一位暮年之人依然用这样的真忱与深情写下这样的句子，怎能没有点感动？我有，真诚地感动并祝福，也忍不住为当前现实中所见的一些疮痍不堪而感到一阵阵悲凉。

舞蹈是一项美的事业。能够终身从事它并用整个灵魂投入其中的人是幸福的。我自小学舞，在校时常参加各种大型文艺演出，也穿行于各大文艺团体及电视台，算得是半业余半专业人员，就这样一直跳到离开军队时。比起文学，很多年来我似乎更爱舞蹈，可惜此生不再可能成为一位舞蹈演员。的确，在某些时候，艺术是治疗伤痛的良药，就像当我心口疼得难以呼吸时，往往会找一段悠扬的曲子来听。它果然会有一点舒缓作用。说起来，艺术单纯的表现力之外，邓肯追寻的是灵魂自由，玛雅何尝不是？政策的栏笼里更压制不住火山般热情。玛雅很有点男儿气概，而邓肯更柔软些。写到这里，也许因为自身太多的柔软、柔弱而不够坚强，又仿佛是因为“永远的天鹅”玛雅做得太完美令人高山仰止，而邓肯所呈现的弱点多些（包括人性和女性的），我不禁要在情感上隐约更近邓肯点，虽说玛雅和我同天生日，我同样很能理解她。我也想起玛雅之舞与邓肯之舞的不同，并不只是古典、现代的区别。邓肯偏于写意，如行云流水，似阳光下翩翩起舞的花朵；而玛雅是冷静兼具爆发力的，会显得更凝聚更有力量些。各有千秋，无法厚此薄彼——有意思的是，玛雅也曾在舞台上演绎邓肯，神似形似，也许只能从肌肉的线条瞧出点端倪。对遥远的她们，用生命起舞，创造并向人们传递艺术与美的使者，我们也只能如千万观众中的一个，报以欣赏的态度并致以一些默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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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语录：
“优雅是通过鲜血换来的。”——这句话给人的印象深刻。终其一生、无比艰辛的修炼。面对这位足尖上舞蹈的[永远的天鹅]，你简直无法问到底为什么？
“我有多少舞蹈岁月走在岔路上或是被推出局。数字惊人。总是很难向内寻求力量从灰烬里站起来。”——然而她总是战胜、并拯救了她自己。宝石依然在灰烬之中发出璀璨的光芒。
“我不想成为一个奴隶。我不想让我不认识的人来决定我的命运。我不想被一条狗链拴住脖颈。我不想住在鸟笼里，即使是金的笼子。我希望我和其他人是平等的。我不想被抛弃。我不能让自己和这些妥协。我不想隐藏我真实的想法。我不想低头，我也不会低头，我天生不是那样的人。”——喜欢的一段话。很天蝎，很玛雅。
“对我来说，最难的就是保持独立性。那简直就是奢望。......让我再一次重申：我是独立的。我努力保持那份独立。”
“我告诉自己要真实地生活。我从不伤害孩子、老人，还有我们的动物兄弟。我也不背叛朋友。我不背债，从不嫉妒别人。我为芭蕾而活。别的事情我也不知该如何做好。”
“我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心存感激。感谢我有坚忍的人格，让我生存下来，不轻易停歇，不轻易放弃。”——很喜欢。如心语。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9-26 7:11:39编辑过]

小倩

五、美丽与孤独之漫步——有关纯洁的忍耐与牺牲

 

 

 

 

恩吉，上封信中我们谈到芭蕾舞者玛雅，还有伊莎朵拉.邓肯，我们又怎可以不谈到加琳娜.乌兰诺娃？我无法跳过她，无法装作视而不见，这位仿若在云端的“芭蕾女神'。

虽说这个夜晚已有些疲倦，但我仍认为我有必要写下点什么。我怕过了此刻这热情就不复存在，于是我放弃准备做的海带汤，而改为冲了杯咖啡，这多少可以提点神。

我一定是在隐隐追溯什么。就像我们在茫茫的史册与人海之中寻求那些闪光的、可以照亮我们的灵魂——但前提是，他应该是你恰好喜爱、接受、理解的那种，最好，他与你还有什么近似之处。这样，你简直会觉得自己的心灵在与她息息相通，你感知她，或者视她为榜样，或者为她而心疼。你穿过时光的隧道与她直接对话，丝毫不觉得她已经在地下躺了多少年，连尸骨都早已化成灰。不，你不这么觉得，在另一个自由的无边无际的空间，活着的死去的灵魂都一样漫步着，你邂逅、惊喜、汲取，从他们那里所学到的几乎比一切生者教给你的更丰富更有益。
也许我也在寻找。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我有意无意地寻觅，视线从一个个名字、身影上滑过，沿着无数个人物与事件穿起的线索探根求源，尤其是那些在历史的烟尘中熠熠闪光的女性。谁叫我生而为女子呢？

 

我不想打开大把的网页在慢吞吞的网速中笨拙地不断粘贴，把我们的信件弄得像个资料库，就让我单凭记忆与感受来随意书写。乌兰诺娃，她就是那只白天鹅。她自己也说过，她一生都最爱[天鹅湖]中白天鹅奥杰塔。那简直就是她的化身。她演绎的一切角色几乎都是她自己：奥杰塔、茱丽叶、灰姑娘、吉赛尔。。。她们美丽、纯洁、柔弱，具有着内在的坚韧与牺牲精神，就像飘然来到世间的一首诗，一个梦。

 

 

乌兰诺娃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黑天鹅玛雅曾在自己的书中提到她（同样，玛雅就是那只黑天鹅。我只需闭上眼睛，就可感受那种来自天蝎血液里的激烈、坚毅和不屈服的反抗精神），玛雅总是用尊敬的语气来提到她——从任何角度来说，乌兰诺娃的品格与为人、对芭蕾的热爱和献身精神都无可挑剔。乌兰诺娃生于1910年，多年担纲莫斯科大剧院的女一号，而生于1925年的玛雅作为后辈成长起来，1963年乌兰诺娃不再出场后，玛雅由女二号成为女一号，一直跳到上世纪90年代。她们经过同样的历史时期，所面对的环境也差不多，玛雅写到某次乌兰诺娃到剧院竟然被一位对间谍风声过于敏感的门卫无礼阻拦盘查，而她只是“后退几步，停了下来”，她总是平静而温和地忍受这一切，或对此视而不见，默默顺应着命运的安排包括悲剧，只是一心一意投入她的舞蹈之中。她曾比喻自己如同用黑布蒙着双眼的骡马，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专注于艺术。一位同行曾评价她的舞蹈富有不可思议的内涵与魅力，此外她不与任何人亲近，也从不参与任何政治或争斗。虽然享有盛誉，但她不自我宣扬也不曾为自己著书，离去前只留下只言片语：“芭蕾是我的生命。我生为芭蕾，死亦为芭蕾。”这简直就是她一生的写照。然而，我却忍不住一些些的心痛，不知为什么？

虽然世人常把玛雅与乌兰诺娃拿来作比较甚至说三道四，但玛雅却在书里真诚地表示了她的尊敬与赞美。她说“她的奥杰塔”，她也认为那个角色简直就是属于乌兰诺娃的，因为那更接近她的本性。你不能想要去伤害瓦兰诺娃这样的人。她那么温柔安静，几乎从不伤害任何人。玛雅总是被谣言缠身，包括叛国、通敌、乃至于打扮出挑；而乌兰诺娃，也许想要诋毁她都很难找到借口。除了爱、美、芭蕾，她似乎什么都不看重，什么都不大关心。她是一位天生的云端里的艺术家。六十年代她代表苏联来到中国演出，艾青曾为她写过一首诗，为她月光仙子般的美而赞叹。玛雅说“她的线条令我震惊。在这一方面她无人能及。”而当乌兰诺娃演绎茱丽叶时，同为独舞演员的玛雅认为她即便是在强大的演员阵容之前也依然突出，她超越了芭蕾的语言对莎士比亚的戏剧加以表达，这是上天的恩赐。

世界上为乌兰诺娃的芭蕾倾倒的人不计其数。很难想象她在用怎样的语言在与她的观众们交流。每当她出现在舞台上，还不曾开始做出动作，那不可比拟的美还有无形凝聚在她身上神态中的闪光的悲剧气质已足以将人深深打动。她是在用自己的灵魂发出声音。

乌兰诺娃，从小就是一个病弱而羞怯的女孩。童年被身为芭蕾舞演员的母亲送去学舞时，她因为不能适应而常常以泪洗面，后来是出于责任而并非喜爱而留了下来，在母亲的直接教诲与鼓励下，她变成最刻苦的学生。18岁时，她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她天生有一种孤单脱俗的气质，敏感、内向、忧郁，甚至有一些软弱性，但在练舞的时候，她又会很坚强，显现出惊人的坚韧。报纸上这样描述乌兰诺娃的人格：伟大、质朴、谦逊。我想这并未太言过其实。她就是这么一个人。舞台上她光彩夺目，平日里却朴素到令人惊讶，这习惯一直保持终生。退出舞台后，她多年从事教学工作，倾尽心血培养出不少优秀学生，而自己的晚景却十分孤独且凄凉。

 

 

她的婚恋也很不幸。她第一位心上人是飞机员，因飞机失事而永远离开了她。她终身订阅飞行杂志。她嫁给一位著名剧作家，他比她大16岁，却一直尊称她为老师，后来因种种原因他们分开了。在他去世时她希望能得到他的一点遗物比如一张书桌什么的，然而这小小的愿望也落空了。。。恩吉，你的心是否也随之隐隐疼痛？我已经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其实在看到她相片的第一眼就被打动了。她是个温柔的人，从面容到心灵。也许这才是我赶走疲倦而在这里谈论她的真正原因。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她滴落下来的泪水，还有那纯洁的心灵所承受的一切苦难。她的形象就是我心中的经典白天鹅。她是古典芭蕾的代表，又丰富并无限延伸了其表现形式。她的一切：情感、性格、人生经历乃至于生命，都完全融入了她光彩夺目富含感染力的舞蹈演绎之中。她就是那些角色。她用全部的力气完成了芭蕾中的自己。

在有关她的资料中我看到这样一段描述：乌兰诺娃一贯不与人来往也不爱说话，平时总显得有点过于矜持或羞怯，她对痛觉天生十分敏感，尤其是那些“心灵的疼痛”，每当这时她就会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像一片薄薄的风中的叶子，仿佛忍受承受着某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痛苦，柔弱却又沉默。读到这里，你我又怎能不心痛呢？她就连生活里的爱情，也如同剧中，总是那么柔弱地颤抖着且充满悲伤。

让我们再谈到天蝎玛雅。她不温驯，反抗，毫不客气地打扮光鲜，她努力争取应得的，不妥协也不后退，在八十多岁时仍周游世界，所到之处必是国宾级待遇、鲜花和掌声。她与谢德林伉俪情深，两个人都是红头发，就像一对顽皮的兄妹。而与此同时，被称作“芭蕾女神”的乌兰诺娃？她孤苦一人，领着一份微薄的养老金，国内经济低落时，不得不变卖财产以维持基本的生活，89岁时，她久病不愈，孤独地死在宿舍楼里。她的墓碑如她生前一般简朴，上面刻着她的身形，依然在翩翩起舞。就像她自己也是她曾经共事过的人们说的，她不属于这个世纪。她如同另一个时空里的人。我想那也许是天国，天使是不能久留人间的。就是在，也是一个默默的受难者。

忽然想起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高尚的女人往往不能叫人迷恋，因为她们不够自私。”恩吉，我敬重乌兰诺娃，比对玛雅对邓肯更多，我感知她的天真孤单柔弱就像感知我自己；但我不要那么活过，不是害怕爱情的悲剧，而是不愿面对人生的凄苦与悲楚。我可以忍受一点，但决不要太多。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9-26 7:12:41编辑过]

小倩

附一篇手记：仙子与鸟

 

 

玛雅说：“仙子与鸟——就是我们的面包和黄油。”指的是舞台上的两种重要形象、意象。

她演绎契诃夫的[海鸥]。“一道锐利的强光从一旁射来。我挣脱了他们的手臂，在湖上高飞。我让自己像一块石头坠入深渊，跟着音乐的节奏，随着湖面的风不停摇动。每一次，我都能在这飞翔中感受到自己与大自然的亲近，如此接近水天，如此接近永恒。”

从未在生活中遇到与我同生日的人。遥远的看到几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拉格洛芙与戈迪默，都是女性。芭蕾舞者玛雅。喜欢舞蹈所以注意到她。气息熟悉。罗伯特.肯尼迪。在玛雅书中看到的。他们见过几次，因共同的生日而觉得惊喜、吸引又亲切，孩子般的拥抱、比划、激动地说着对方不懂的语言。他送她鲜花、老式闹钟、一只刻着天蝎标志的金镯子。为了伟大而微妙的苏美友谊，他们屡屡鼓动或说是要求她回赠著名鱼子酱和半人高的蠢头蠢脑的高级大茶壶，她愤怒地拒绝了。很纯洁，什么也没发生。她只会三个英文单词：“谢谢你。还有。最好的祝福。”他被刺杀后，她跳了[天鹅之死]，悲伤。她把大把白色的百合花洒在他的墓地上。港星周慧敏。温婉美貌。她的才子情郎惹来麻烦，但二十年感情足以使她忍耐不放弃，哪怕旁人替她不值。天蝎座的人天生警惕、内心深刻而孤寂，更看重亲人般的伴侣。如果愿意，从不会缺乏喜爱与热烈，但唯有时光世事里相濡以沫的感情使她们坚定不移。

现在看到体内两部分：天真、纯洁、柔弱。有时乖顺、依赖或偶尔的自我牺牲。是柔弱而非脆弱。脆弱是瞬时性的，状态；柔弱是延时性的，秉赋。能够坚强、强大起来的部分。甚至不乏激烈。还会有点暴躁。前者我见犹怜，好似白雪公主，适于无事时观赏，很可能会在现实中走向夭亡，容易凋零也易被外界摧毁。后者更自我甚至有点唯我，不妥协不取悦，但一些勇气、坚忍力、反抗精神，不停歇、不放弃的前行意志，必要时自我帮助、拯救的能量，统统来自于这里。

难道不应该爱并感谢？虽有阳光也有风雨，却仍一次次疗救并提升自己，坚持热爱生活，怀抱纯真与勇气。
人生如河流。向前向永久吧。

 

 

 

（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2-25 11:31:06编辑过]

心随人走

圈

喧嚣的人生，忙碌的工作，浮躁的情绪，让人没静下心来读书的心情。看着你细细的读、静静的思、娓娓的道来，真羡慕恩吉。

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