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惊动这个城市

Reloaded · 发表于 2004-4-23 22:25:00

凌晨六点钟，火车终于在我旅行的终点站停靠。天还没有放亮，下车的人每一个都行色匆匆，不一会儿站台就恢复了寂静。晨风略带一丝凉意吹着我的乱发，路旁街灯橙黄色的灯光投在我的身上，心里暖暖的。
“ 我回来了”，我对自己说，也对这个城市。
十年前我第一次踏入这个城市，还是个少不更事的懵懂少年。我曾经属于这个城市四年，四年里我读过了摞起来比自己身高还要高的书，作过四份家庭教师，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穿越过这个华北地区中等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接触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也结识了几个无话不谈的朋友，然后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地背着空空行囊怀着满腔理想离开了这个城市。
六年时光弹指一挥，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的我变得沉默而理智。这个城市的一切在记忆里逐渐变得模糊，忙碌之中甚至难得有机会有心情有兴趣抽出点时间去回忆一下。只是在遭受挫折和误解时，深夜里低着头用脚尖玩弄着脚下成堆的啤酒罐，总会想起在这个城市里的些许记忆。回忆也许真的有些久远了，记忆中的一切如同褪色泛黄的老照片一样在脑海中回放：老护城河边那娴熟地将毽子踢得上下翻飞花样百出的白发老人充满成就感的笑脸；校门口卖炸野味的老头打起的一面沾满油污的“油炸海陆空”的大旗；大课堂上讲述哲学基本原理的老教授那消瘦矮小的身影和他那本发黄的据说沿用了数十年一成不变的讲义；足球场自己在正式比赛中打入的每一个进球起脚瞬间身边队员的位置和表情……，我开始悲哀自己的记忆中只有这些幻灯片一样的东西却再不能够有什么连续的片段了。
公事是在吃中午饭之前就办完的，午饭后我又买到了次日下午六点的车票，我重新归属于这个城市三十个小时。我无所顾忌地大口吃着甜筒在闹市街头漫步，任由灿烂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看着街头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的行人，心情如同天空一样晴朗。总督府门口耸立百年的大旗杆依然冷静地俯视着脚下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它是不在乎这个城市多了谁少了谁的；莲池和鼓楼也能勾起许我许多回忆，给心情带来一丝暖意。
很想回去看看我的校园我的宿舍。下午四五点钟正是各种文体活动的高峰时段。足球场、篮球场和排球场到处人满为患，跟十年前没什么分别。足球场中央那个身材修长、肤色黝黑、起动迅速、拼抢凶狠的大男孩活脱脱是我当年的影子，而我只能为自己现在一百五十余斤的体重和微胖的身躯苦笑几声。走入自己原来的宿舍时，宿舍里爽朗的笑声嘎然而止，我看到的是几张青春洋溢又充满狐疑的脸。我微笑着解释说自己以前住在这间宿舍，出差顺路到这里看看。他们笑着说欢迎欢迎看吧看吧，就接着围在桌子周围开始在围棋盘上继续厮杀，不时爆出几句笑骂和大笑声。
入夜了，独自一人在街头漫步。夜让人脆弱。忽然间很想老师、同学和朋友，非常想。我想老猫、小静他们和我的学生栓子以及他厚道和蔼的父母亲，我想我在这个城市熟识的每一个人。同学里出国留洋者有之，著书立说者不乏，留校的几个也都开始悬壶讲道了，象我这样在偏远省区国有企业里作一名普通技术工人的自然少之有少。我觉得电话里嘘寒问暖时很是亲切，即便问起近况也可以轻松一笑说句凑乎应付了事，可如果和同学面对面坐着聊起工作、现状，即使应付也会触动自己内心最柔软脆弱的部位，种种反差象一种威压会“榨出自己皮袍下隐藏的小”来。
于是花了五十元买了一张打对折的电话卡来，开始一个一个给我在这个城市熟识的人打电话。老猫又升职了，小静去天津进修了，栓子到上海上大学了，果子又出了一本新书……，我就在电话亭里拨了一个又一个电话，觉得我和他们每一个人每一颗心那么贴近，我又回到了那段被时间和空间割裂的岁月中去。直到和老猫聊到不知道聊什么好了，我沉默，他也沉默，最后他说：“有空来了一定找我，食宿全包，咱好好聊聊，有些什么不痛快的，别太放在心上，都会过去的。”我笑着满口答应，心里却不由的一颤，一瞬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次日上火车时为时尚早，我就隔着车窗再看看这座城市。绚丽的夕阳将火车站剪影一般的轮廓线勾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开始想家了，千里之外的那个城市有我的家人我的妻我的同事。我是属于那里的。我看过了每一处记忆里渴望见到的地方，却没有去找任何一个记忆里渴望见到的人。我不想惊动这个城市。
火车开动了，车厢里响起郑智化的一首歌：“远离这个城市，我要去寻找我的另一个空间，别以为过去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依然爱你，却不会再回头。”忽然想起六年前同学们在车站送别时的场景，眼中的夕阳一瞬间变得模糊又色彩斑斓。脸上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我知道，那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