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春节,跟家呆着陪着这个那个。 于是把以前春节出行的几个“游记”整理了。 而且感叹,一生之中无拘无束的日子太过短暂了。 凡三篇,慢慢贴出来。 和你说到我的凤凰
终于要和你说到我的“凤凰游记”了,我一直试图给你看一个比较客观的凤凰,直到现在我放弃这一种努力。 我们且慢慢来看这一座浸了太多水分在我心底里的小城。 凤凰,位于湖南省西部的湘西苗族土家族自冶州,与贵州接壤,在地理上处于云贵高原余脉,在人口的民族构成上,苗族与土家族等少数民族人口占到总人口数的62%左右。凤凰县城有一千多年的建城历史,2002年初被列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比较客观的介绍,我大概能写出来这么多。 去凤凰 与地理上的远足相比,我不得不认为“去凤凰”更多的是一次精神上的旅行。 “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便已经到了你的面前。我穿一件红色上衣,左边脸上露出一个酒窝对着你笑……我需要一种自己的语言方式,我要象一个孩子那样去发现,我要你快乐地,和我一样……” ――这是临出发前我给你的信。
我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和一个walkman就出现在了火车上,耳朵里的音乐配合着铁轨的延伸和夜幕的加深,我默念着下面的句子: 如果我不是我,我会有多么自由 如果我不是我,我会有多么危险 车过咸宁时接听最后一个电话,尔后关机。
在长沙作两天的停留,见过“肖老师”、陈峰还有其他的朋友,(你没空,我不得不一个人去凤凰了)在吉首下车换上中巴车,我便朝凤凰的方向进发了。峰回路转间的那些山水全不可用笔墨来形容,它们给我的印象和车厢内臧天朔的《朋友》一起如水般入了我心底里最幽深的褶层中去。 腊月二十九,阳光灿烂的一个清晨,我和大半个车厢的甘蔗一起被运送到一座桥边,中巴车的老板拿一根甘蔗捅一下我的胳膊,说:“凤凰到了!”
沱江 带着一些寂寞和一些疲倦,我闯进了这古城尚未苏醒的梦里, 我站到了凤凰的那座桥上。彼时我头上的阳光兀自明艳着,我眼底的河流之上有数不清的浣衣的人正把他们的捣衣声敲到古城的空气里和我的心上。我惶惑着,不知道我正一步一步走进的古城会如何迎接我孩子一般的探询。 我看到了一个在中国极常见的县城,相似的格局、一样的人群拥挤和市声的嘈杂,这嘈杂尤其让我的心不得安宁。 在我逐渐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之前,我做了下面的几件事。 找到了朝阳宫。一个红衣服的大眼睛女孩正坐在那儿对着门板发呆,我问那女孩:“附近有好一点儿的旅社吗?”女孩拿一双大眼睛看看我说:“你去河边看看吧!” 在护城河边找到了一家旅社,安顿好行李,我给房东看我的身份证,房东的女儿杨眉接过来看看说:“原来你也姓杨,我们可算上是有缘啊。” 睡了一个小小的觉,起来之后沿着朝阳宫的石板路往下直走,经过北门,看到了我初到凤凰时见到的那条河,它的名字叫做沱江。在沱江之上,我心里的焦虑与惶惑方才为那流水所消释。
沱江是凤凰的魂。 “我的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对我的影响实在不小”,这是沈从文的话,沈的文章由是有一种温润流淌的气质。我站在北门的跳岩之上,体味着这样的话,不知不觉也已让沱江浸入我的灵魂。不消说,我一定想到了翠翠、夭夭这些人,想到了柏子,想到在这水边曾有过的生活,想到了麻阳人的歌谣。沱江两岸依然有古老的吊脚楼,它们静默着引着人美丽的遐想。 阳光稠得象蜜,河水清可见底。河上满是浣衣的人、洗鸡鸭年货的人和在出来晒太阳的人,几只大白鹅也在桥下的石头上歪着头歇着看着旁边的妇人洗着白色的床单。到处是声音:浣衣的棒槌声、行人间的呼朋引伴,游船的桨声,但这一切声音却象是在沱江的水声中湮灭了,沱江依然是安静的。许多人有着和我一样的欣喜,他们在河上的两座桥上来来回回地走着,让自己接近眼底脉脉默默的流水。
老街 老街在凤凰的旧城,沿着脚下的石板路直走下去,两边多是一些卖工艺品的小店,经营的是贵州产的腊染、本地苗人的服饰和一些小玩艺儿。间或有饭馆或是茶楼还在开门营业,偶尔也有几个文人的工作室之类的,这时候却全关上了门,大约是回家过年去了。 我在一所旧屋前停了下来,屋子里有人正在临着一幅油画,画上的景物,正是我刚才见到的沱江风景。进屋去看,多少显得有些破败的屋子里挂满了油画,有两幅就是画的凤凰的老街,另外还有一些是凤凰附近一个叫做官庄的地方的水边人家的风情,这些画有着一种散淡而多情的意味,带一点寂寞的忧伤。 我看了良久,问那正在专心临着画的青年人:“考虑过办画展吗?”那人放下笔,憨憨的一笑:“想啊,可是没条件,现在就很好了。我只是喜欢画!”我指着其中一幅画:“这个就是凤凰的老街吧?”“是的,那是几年前的凤凰,现在凤凰变样了——我还是喜欢以前的那条街。”——画上是一些更为古旧的老房子,一间小杂货店和三两个正在缓慢行走的人,那是些女孩子,他们的红色的白色的鲜亮衣衫在色调灰暗的画里格外醒目。 我特意又提到了这里的酒:“这里有好酒吗?我听说这里的人都能喝酒的。”“你去苗寨吧,若是有缘,你会喝到苗人酿的包谷酒。” ——从这间“黑雄画屋”里出来时,我有了在凤凰的第一个约定:我和这个叫做吴庭深的业余画家约好了,什么时候一块儿喝喝酒,谈谈从前的凤凰。
老街是寂寞的,除了我的脚步在石板路上的轻响,只听得到时间缓慢流动的声音。老街边上的那些小巷一味地狭长且幽深,找不到一个行人来打扰这神秘的宁静。 我拐进一条小巷,在临街的小吃店里坐下来。店主是一个老奶奶,她用我听不太懂的方言问我:“吃什么。”我指着店子里正坐了吃着东西的两个女孩,“就吃她们吃的东西。”两个女孩回过头看看我,又转过去低声地说她们的闲话。老奶奶弄好的是一碗粉条一类的东西(我对吃的东西没什么讲究,直到后来也没弄清楚那叫什么),又从小摊子边的几个小钵子里夹了几块泡菜一类的东西放在我手边的小碟子里。我嚼了碟子里的一块黄瓜,这种“泡菜”的做法保留了黄瓜的原味,又加了几分的清凉,十分的爽口。(这种菜的做法,后来有人告诉过我,很简单的。将黄瓜或是其他的材料如萝卜、白菜等洗净理好后放入按比例配好的盐水当中泡上几小时,吃的时候按口味需要抹上辣酱或其他调料就行了。关键要看盐水的比例和浸泡时间的掌握)我胃口极好,但吃得很慢。老奶奶开始收拾着她的小摊儿,旁边的两个女孩还在用柔柔的软语说着什么,老半天,世界上仿佛就剩了我们几个人。老奶奶转过头来对我说:“好吃吗?”我说:“好吃,我今天才知道黄瓜可以这样好吃的!”老奶奶又说:“那你明天过来吃!”我点点头:“明天一定来。” - ——这是我在凤凰的第二个约定。
苗寨 听了一位卖酒葫芦的老头儿的建议,第二天我要去黄丝桥和南长城。 黄丝桥古城建于唐代,是当年的一处兵站,就在凤凰县西部的阿拉营镇。南长城是明清统治者为镇压当时的苗民起义而构筑的工事,据说雄壮程度不亚于北长城,也就在凤凰西郊。 到阿拉营时我雇了一辆黄包车(在武汉,这种三轮的摩托车被称做是“麻木”)送我到黄丝桥--——正是这黄包车的司机,让我临时改变了计划。 这姓吴的苗人送我到了黄丝桥,并不立刻就走,说:“看了黄丝桥,你还要去哪儿?”我说还没想好呢。这人忙说:“那就去我们的寨子吧(这寨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落潮井),今天年三十,等会儿就在我家里吃饭。完了之后寨子里有歌舞。”我就没去看那个唐朝的兵站,坐上那破旧的黄包车去了苗寨。 这可不是我想象中的苗寨,看看这姓吴的苗人就知道——这个人就穿着一件浅黄的夹克衫,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怎么看也不象是电视里见过的那种苗族人。吴的家是一所平房,看起来似乎还不错,进了屋子一瞧,这屋子里的三间房除了“堂屋”(客厅)的地要平一些,光线明亮一些外,其余的两间都黑乎乎的。其中的一间是住人的,另外一间挂着一头刚宰好不久的猪。 开饭时我见到了吴家里的所有人:吴的老婆和三个孩子。我们的饭桌是在一个矮凳上搁着的一块木板。桌上摆满了菜——我见到了挂在房间里的那头猪的全部剩余部分:猪耳朵、猪蹄子、猪心猪肝猪肺、猪的下水。还有两道菜,一个炒鸡蛋纯粹是用水煮熟的、一个豆腐不知应该叫烧豆腐还是煮豆腐,最后是一碗既可作调料也能算一道菜的腌辣椒。 吴在桌子底下摸了一会儿,拿出来的居然是一瓶啤酒。撬开盖儿就要给我倒碗里。我忙拦住了,笑着问:“有白酒吗?”——我心里头还惦记着吴庭深昨天的话,现在到了苗寨,就该整点儿白酒啊。――白酒倒在碗里,看起来晶莹透亮,喝上一小口,味道还真是不错。吴不断劝我吃菜,说:“菜做得不好,多吃些。”我咬了一块足有二两重的猪肝,放嘴里嚼了嚼,才知道吴的话不是谦虚,这些菜的味道,用“味同嚼腊”来形容可算是恰如其分。挡不住吴的热情,吃了大半碗的腌辣椒,喝下去两大碗酒。 喝完了酒,我们一块儿去小学校的操场那儿等着这天的歌舞开场,这里的苗族舞曾到了北京去演出。在操场的空地上坐了两个小时,人渐渐地来得多了,便有人分作两队打起了篮球。我也总算看到了今天演出的乐器之一——一种极长的长号,这长号约有一人长短,得用两只手拿着对着天使劲儿来吹。操场上极为热闹,每个人都乐呵呵地笑着,我也被这单纯的快乐所打动了,脸上只是在笑。 终于听到了山下传来的鼓声,在学校的楼上往寨子里看,几个苗族妹子换了绿色的苗族衣裙往这边过来。霹霹叭叭的鞭炮也在响了。但这时天已快黑了,我怕赶不上去县城的车,只得又让吴的黄包车驮上了我出了寨子。吴在车上要留我看了演出再走,说晚了就在他家里过夜,我想想那挂在房子里的猪,没敢答应。 出寨子时又是一阵鞭炮响,大约演出正式开始了,那些个民族装束的苗族女子也许正在跳舞。见我有点惋惜的样子,吴说这些人初三还要去县城演出,让我再去看看。
Lily Lily是汉族人,在凤凰这座城里,她和我一样属于少数民族。 除夕之夜我怀着离家的落寞在街上走着,那一种旅途中的孤单不断地压迫着我。我去了河边听听水声,然后又从桥上走上来。这时候我看见了Lily 。Lily也是一个人很慢地在桥上走着,把两只手放进裤兜里。我们迎面而过,我往城外的方向又走了十几步,回过头来看她时,她的背影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我转过身就朝那个身影跑过去。 跑到了跟前,我朝着那个背影喊她,“喂,”我问:“你也是外地的吗?”Lily扭身过来看了看我,说:“不是,我就是凤凰人。” 这女孩再看了看我,说:“我们见过的,在朝阳宫。”——那天我在朝阳宫见到的女孩,原来就是她,我不太记得那天她的模样了,可那又大眼睛不会有错的。 我笑了笑介绍自己:“我姓杨,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杨。” “你是苗族人吗?”(在凤凰,每个民族都有几个大姓,姓杨的多是苗族或是土家族)。 “不,我是汉人。” “我也是汉人。但我的姓是一个苗族人的姓。”(Lily姓姚)……我们象两个已很熟悉的人那样说着一些闲话,七分钟之后,Lily跟我说:“去我家坐坐吧,我爸妈都不在家。” 比起我呆过的姓吴的苗人的家,Lily的家至少要干净100倍。我们坐在放有火盆的矮桌上,闲聊着吃柚子,看电视里的春节晚会。这二十岁的女孩给我说她的一个朋友的故事:“我有一个要好的姐妹不知道回了没有。她有一个在凤凰当过兵的男友,这男孩在这边当兵的时候常去我们学校训练,就看上了我这个姐妹。可直到今天这女孩家里还不同意,我真有点儿担心!”我说:“什么时候,我也来凤凰当兵吧,我也是军官!” 在我们就要把那个柚子吃完时,我突然想到还没有去吃那个老奶奶的泡菜,我告诉lily这件事。Lily站起身来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去。”
已是深夜了,街上却果然还有许多小吃摊。我们找了老半天也没见那天的老奶奶。 在一个街口的路灯下,Lily突然朝着一对情侣喊了一声。对面的那个女孩也立刻奔过来,两个女孩抱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儿谁也听不明白的话,Lily才回头跟我说:“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我的那个姐妹。” 那女孩自我介绍姓杨,我忙插话:“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杨?”两个女孩立即笑成一堆,说:“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杨柳。”原来她的名字就叫做杨柳。旁边的那男孩半天没做声,这会儿走过来说:“我姓曲,曲波。”——“曲波——你姓曲波的那个曲。”(是球迷的都知道曲波是谁)——“我叫曲波,曲是曲波的曲,波是曲波的波。” 四个人分作了两对:杨柳和Lily在前面,曲波和我跟着,四个人的话题被前面两个分走了十分之九。曲波是常德人,比我大上一岁,坐了火车来凤凰看杨柳。他们两个人一年能见上一到两次,已经有五年了,杨柳的父亲还不知道有曲波这样一个人。在河边,我们前面的两个女孩一脸的幸福,她们大声的叫喊着,分着吃曲波带来的牛肉干。 这个时候已经靠近零时了,城里不知从那块儿开始响起了鞭炮声,轰轰隆隆的声音就此起彼伏地在耳朵边回荡。杨柳和Lily提议去买烟花来玩,四个人就又回到了街上,好容易才找到了一家没有关门的小店,只买到了几十个炮仗,没有买到烟花。曲波拿起来一个点着了往天上一扔,前面两个女孩忙捂住耳朵躲进角落里,炮仗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砰的一声炸得粉碎。 顺着来时的路又去河边,一个小女孩手里拿一把烟花在北门的城楼边晃着。我接过Lily手中的牛肉干,对那小女孩说:“叔叔这里有牛肉干,很好吃的。用你的一根烟花来换,好不好。”女孩歪着头把那一捧烟花举起来,我拿了两根,想了一下又拿了两根,把牛肉干塞进她手里。我们一起爬上城墙,杨柳和Lily对着河的方向放完了她们每人的两根烟花。Lily急着要跳下来,“我怕摔下去!” 四个人又分做两对,城墙上的是杨柳和曲波,城墙下的是lily和我。
夜色温柔如水,我们拿了一条不知是谁放在城墙角上的被子垫在地上坐了下去。这时候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世界只剩了Lily轻轻的低语。Lily在说一些她的故事,她的父亲母亲,当年上学时见过的江湖医生,小时候听过的传说。 Lily说:“我知道的,我妈喜欢的人不是我爸,那时候妈喜欢着另外一个人,可是奶奶不答应。直到我两岁那年,一个男人还来看过我妈。” Lily:“我毕业那年,沱江边有个卖药的老头,我每天路过时都会看看他,有一天那老头却说要收我做他的徒弟,只是妈不让,我才没拜那人为师。” Lily说:“我小时候,小孩子们都被家里人管得很紧,不让出去玩儿,因为那时候山上有豺狗,还有狼,有一年的除夕,我就听过山上传过来的狼的叫声”。 …… Lily说:“知道吗?我觉得这个除夕之夜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我一生都会记住这个除夕的。” 沱江的水声真美!
我们坐了许久,起身再去找杨柳和曲波,早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这时候有个人从下面走上城墙,拿起我们刚才坐的被子,转身进了旁边的屋子。 ——Lily朝我做个鬼脸,“还好没让他看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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