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现在,就像贾菲用手指为我指着方向一样,我开始启程往北,向着我的山脉进发。
那是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人日的早上。我从小屋下来,向克莉丝汀告别和道谢过后,就掉头 而去。她站在的院子里跟我挥手作别。"每个人都走了,周末的派对也没有了,这里将会 变得冷清清。"她是由衷地喜爱这段时间以来的一切的。她赤着脚,站在院子里目送着我 离开,身边站着同样是赤 脚的小般若。
我往北的行程出奇的顺利,就仿佛是贾菲的祝福一直伴随着我左右。一到一零一号公路, 我马上就拦到一辆顺风车。驾驶是个社会研究方面的老师,来自波士顿,他告诉我,他昨 天才因为节食太久,在一个死党的婚礼上昏厥。我在克洛弗代尔(Cloverdale)下车以后 ,买了此行所需要的所 有食物:一根撒拉米香肠、一块三角形的切德乳酪,还有一些当甜点用的海枣。所有这些 食物,我都用保鲜袋有条不紊地包了起来。上一次登山吃剩下的花生和葡萄干,也在我的 背包里。贾菲把它们交给我的时候说:"我在货轮上用不着这些花生和葡萄干,你拿去吃 吧。"想起贾菲对待食物 的严肃态度,我就不由得有点感慨:只愿全世界也会用相同的严肃态度来对待食物,而不 是把所有人的食物钱拿去制造愚蠢的飞弹、机器和炸药,好把自己的头给 轰掉。 吃过午餐后,我走了大约一英里的路,去到俄罗斯河(Russian River)上的一条桥。在那里,我在灰暗的天色中足足等了三小时,才有一个带着妻子儿子 的农夫(他的脸不时都会抽搐一下),把我载到了一个叫普雷斯顿(Preston)的小镇。接 着,一个卡车司机答应把我一路载到尤里卡(Eureka)。"哇噻,''尤里卡''(79)!"我欢呼说 。不过他稍后又对我说 :"咱家一个人开着这辆玩意儿无聊透顶,所以想找个人打打屁。你要是想的话,咱家可 以把你一直载到新月城(Crescent City)去。"这会有一点偏离我的路线,但由于它可以让我去到比尤里卡更北的地方,所 以我还是接受了。那家伙的名字是彼得·布雷顿。一整个雨夜下来,他共开了二百八十英 里的路,一路上都喋喋不休:谈他的人生,谈他兄弟,谈他太太,谈他父亲。在洪堡德红 木森林一家叫"阿登森林 "的餐馆里,我吃了一顿意料之外的大餐:有炸明虾、巨型的草莓派,还有冰淇淋和一大 壶的咖啡,我不用出半毛钱,全都是布雷顿付的帐。之后,他又从自己遇到的种种烦恼一 直谈到"人生最后四件事"(80)。"对,所有好人都是住在天堂里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是 住在那里。"这可是很有 见地的话。 我们在第二天破晓抵达雾茫茫的新月城--一个傍海的市镇。布雷顿把卡车停在沙滩上 ,睡了一小时。醒来后请我吃了一顿包括薄烤饼和煎蛋在内的早餐,就离我而去。我想, 说不定
这是因为他请我客已经请烦了。我徒步走出新月城,去到一九九号高速公路,拦了一辆便 车,回到九十九号高速公路去。九十九号高速公路虽然没有滨海公路那如诗如画的风景, 却可以像子弹一样把我送到波特兰和西雅图。
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无比自由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个正要前往无何有之乡、一无所求 的古代中国和尚。所以,我干脆沿着高速公路这边的车道向前走,边走边向对向的车道举 起拦车的大拇指。我已经什幺都不再在乎了。拦不到车又怎样,我大不了用走的一路走到 目的地!不过,我这种 不寻常的举动反而引起了注意,马上就拦到了一辆便车。驾驶是个金矿主,他儿子开着一 台小型的履带式托拉机,走在我们前面。一路上我们就森林和锡斯基尤山脉(Siskiyou Range)的话题谈了许多(我们正沿着这个山脉,往俄勒冈州的格兰迪斯山口方向前进) 。他还教了我一个烤鱼的方法:在溪边的干净黄沙上生个火,然后把火弄熄,把鱼埋在热 沙里,等几小时,你就可以吃到一条美味的烤鱼。他对我的背包和登山计划都很感兴趣。
他把我载到一个跟布里奇波特很相似的山城(布里奇波特就是我们爬马特杭峰时莫利失踪 了一阵子那个小镇)。我走了一英里的路,去到一个位于锡斯基尤山脉深处的树林打了个 盹,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在中国式的无名雾中。接下来,我靠先前那种在相反车道拦 车的方式,拦到一辆便 车,坐到克比(Kerby)。在克比的高速公路边,一辆砂石车以高速打我旁边一点点掠过, 企图想让我连同背包一起摔个大筋斗,但我没让他得逞;我看得见开车那个肥牛仔的邪恶 笑容。一个中古车商把我载到了格兰迪斯山口(Grants Pass),之后又有一个忧郁的年轻伐木工,载着我风驰电掣地开过一个梦幻河谷,把我送 到坎宁维尔(Canyonville)。而在那里, 就像做梦一样,一辆载满手套的货车停在我面前,答应把我载到尤金(Eugene)。司机名叫 彼得森,一路上他都跟我亲切地谈话,而且为了方便交谈,坚持要我在位子上反过来坐, 面向着他(换言之我一路上都是背对着刚方的)。他无所不谈,太阳底下所有事几乎都被 他谈遍了。途中,他买 了两罐啤酒请我喝。在好几个加油站,他都把车停下来,拿出手套展示贩卖。"我老爸是 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名言是:''世界上的马屁眼(81)比马还要多。''"他告诉我,他是个 运动狂,喜欢带着个码表去跑步,又告诉我,虽然工会百般施压,但他就是不加入,一个 人开着辆货车,到处跑单 帮。
他把我载到尤金郊外的一个美丽池塘边,在晚霞中与我作别。我计划在此睡一个晚上。我 在一棵松树下摊开睡袋。高速公路的另一边是有一些别墅式的小屋,但屋里的人不会看得 见我,而即使看得见,也无暇来看,因为他们全忙着看电视。吃过晚餐后,我就裹着睡袋 ,一睡睡了十二小时, 只有在午夜时为了擦防蚊液醒来过一次。
早上起来后,壮观的喀斯喀特山脉就在我的眼前,不过我看到的只是它的尾端,至于它位 于极北的另一端(也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则位于加拿大的边缘上,距此有四百多英里远 。由于高速公路的另一边有一家纸浆工厂,所以早上的小河,笼罩在一片烟蒙蒙之中。我 在小河边盥洗过后,就 拿出贾菲在马特杭峰上送我的念珠,做了个简短的祷告:"愿归命于佛陀神圣念珠里的空 。" 上路后,我一下子就拦到一辆由两个彪形汉子所开的车,把我载到章克申城( Junction City)城外。我在一家快餐店喝过咖啡后,步行了两英里,又在一家看起来要好一点的路 边餐馆吃了一顿薄烤饼,然后沿着高速公路边的岩石向前走。一辆辆车子从我旁边呼啸而 过,但就是没有一辆停下来。正当我纳闷以这个样子,自己是不是真有可能到得了波特兰 (先不说西雅图)时, 就有一辆车子停下来,答应把我一路载到波特兰。驾驶是个有趣的房屋油漆工人,一头淡 发,鞋子上沾满泥浆。他身边带着四罐罐装啤酒,一面开车一面喝,途中为了再多买些啤 酒而停下来过一次。在波特兰的市中心,我花了二十五美分,坐巴士坐到了华盛顿州的温 哥华(Vancouver)。 吃过一个汉堡,我就再走到九十九号高速公路拦便车。一个留着八字胡、人好得像菩萨的 年轻人搭载了我。他告诉我自己只有一个肾,又说:"我很荣幸可以载你一程,这样我就 有人可以陪我聊天了。"每次停下来喝咖啡,他都会打弹子机,而他打弹子机的模样,就 像是在做世界上最严肃的 事情。沿途看到谁拦便车,他都乐于把车停下来。继我之后,他搭载了一个来自俄克拉荷 马州的流动田工,然后是一个来自蒙大拿的疯水手(他给我们讲了一大堆又疯又有哲理的 故事)。车子以八十英里的时速飞驰,在早上八点到达奥林匹亚(Olvmpia),继而又顺着 奥林匹克半岛上一些七 弯八拐的林间公路,开到位于布雷默顿(Dremerton)的海军基地。至此,相隔在我与西雅 之间的,就只有一趟船资五十美分的渡轮了! 跟好心的驾驶道过别后,我就和同车的流动田工一块坐上渡轮去。我为他付了船资, 算是对一路下来无比顺利的行程一种感恩的表示。我甚至请他吃花生和葡萄干,看到他狼 吞虎咽的样子,又拿出撒拉米香肠和乳酪请他吃。 我走到上层的甲板,在寒冷的雨雾中东张西望,感受皮尤吉特湾(Puget Sound)的气氛。从波特兰到西雅图的航程是一小时。我发现不知道是谁,在船舷的栏杆上 放了一瓶半品脱装的伏特加,上面用一本《时代》周刊遮盖着。我把它拿起来喝了几口。 然后,我从背包里拿出温暖的毛线衣,穿在雨衣下面,一个人在的甲板上无拘无束地晃来 晃去,只感到狂野和抒 情。然后,突如其来的,大西北就轮廓分明地出现了在我眼前,比我从贾菲那里得来的意 象要大上了许多许多:山脉在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上展开,上面漂浮着被风撕扯得散乱的浮 云;一道像彩带般的橘色霞光,镶在那片向太平洋方向延伸过去的阴郁长空上(我知道, 这片长空最后会延伸到 北海道和西伯利亚那些世界上最荒凉的地带)。我蜷缩着身体,坐在舰桥甲板室的外面, 听船长和舵工那种马克吐温式的对话。在远方,从变深了的黄昏雾气中,慢慢出现了一个 巨大的红色霓虹灯灯牌,上面闪烁着"西雅图港"几个大字。过了没多久,贾菲告诉过我有 关西雅图的一切,就不 再是只能用想象的,而是活现在我眼前,具体可触得就像渗透在我肌肤上的冷雨。眼前的 西雅图,和贾菲的形容完全一模一样:泾,大,冷,活跃,树林茂密,山峦起伏,充满挑 战性。当渡轮靠泊在码头上的时候,我马上看得见竖立在一些老店外头的图腾柱。我还看 见了凯西·琼斯(82) 式的古老火车头;这种火车头,我以前只有在西部电影里看到过,而现在的这个,不只是 真实的,而且是还在执勤的:它拖着一列列的车厢,在这个烟蒙蒙的魔幻城市里呜呜呜地 绕行着。
我用一美元七十五美分,在贫民区一家干净旅馆租了个房间,洗过热水澡后就就寝,睡一 个长长的好觉。早上,剃过胡子,我走到第一大道,喜出望外地发现有各式各样的"善心 人-商店,里面可以找得到上好的毛线衣和红色的内衣。我在拥挤的市场里吃了一顿丰盛 的早餐,外加一杯五美分 的咖啡。蓝天,飞云,加上老码头,加上在皮尤吉特湾里闪烁荡漾的海水--这里真是不折 不扣的大西北。我在正午办了退房手续,带着新买来的羊毛袜子和印花大手帕,愉愉快快 走到位于市外几英里的九十九号公路,连续拦到了几趟短程的便车。
现在,我已经看得见位于西北方地平线上的喀斯喀特山脉了,它那些复雪的巨峰巉岩参差 得难以置信,会让人不由自主喘几口大气。九十九号公路贯穿斯提拉圭米舒河谷( Stilaquamish)和斯卡吉特河谷。这些河谷,肥沃得就像牛油,美丽得如梦似幻,两旁都 是农庄和嚼草的乳牛,更远处 ,则是积雪的起伏山峦。向北走得愈远,所看到的山脉就愈庞然,最后让我不由得不害怕 起来。途中,一辆不起眼的轿车载了我一程,驾驶戴着眼镜,样子像个谨小慎微的律师。 但稍后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顶顶的方程式赛车冠军林德斯特伦,而他的车子虽然不起眼 ,引擎却是改装过的, 可以飙到一百七十英里的高速。不过,他并没有把车速秀给我看,只有在等红灯的时候, 猛踩油门让引擎空转,让我听听声音多幺强有力。之后,我又搭上一个木材商的便车。他 说他知道我要去的地点在哪,又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斯卡吉特河谷的肥沃仅在尼罗 河谷之下。"他在一G高 速公路的路口把我放下车。那是一条可以通到十七全高速公路的短程高速公路,后者会蜿 蜒深人群山的心脏,在尽头处与一条通往迪亚夫诺坝(Diabo Dam)的土路相连接。现在 ,我已经名副其实是在深山之中了。接下来载过我一程的人包括伐 木工、探铀者和农夫,他们把我带到了斯卡吉特河谷的最后一个大城镇塞多伍尼(Sedro Woollev)。出塞多伍尼以后,路开始变窄,而且弯度更大,在一些悬崖和斯卡吉特河之间 曲折蜿蜒。先前我在九十九号南速公路上所看到的斯卡吉特河,是一条胀鼓鼓的大水,两 旁都是广袤的绿茵地,但现在的斯卡吉特河,却变成了一条由融雪汇入而成的窄窄急流, 两旁是断树满布的泥岸 。崖壁开始出现在我的两侧,让我无法再看见白雪皑皑的峰峦,然而,我却比无前更具体 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 (77)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 man):透过出土化石而被认证的一支古人类,据信生 活于距今三万至八万年间。 (78)公元一世纪的印度伟大佛教诗人。 (79)Eureka指的也是希腊文"我找到了!"阿基米德(Archimedes,287?-212B.C.)在浴 缸里发现如何用水测量黄金纯度的方法时欢呼而出的字。 (80)人生的最后四件事(four last things):这是个专有名词,指死亡、审判、天堂 和地狱。
(81)"马屁眼"指的是"混蛋"、"烂人"。
(82)凯西·琼斯(Casey Jone):民谣与民间传说的主角,以一个舍己救人的火车 司机为蓝本。 三十二
我在一家破破的小酒馆里喝了一杯啤酒。酒保是个老迈的衰翁,站在吧台后面,几乎连转 身把啤酒拿给我都有困难。我心里想:"我宁可死在一个冰河山洞里,也不要在像这样尘 兮兮而数十年如一日的小屋里终其余生。"一对王哥柳哥样子的朋友把我载到了索克 (Sauk),然后又有一个醉醺醺 的牧工,风驰电掣地把我送到了最后的终点站--马布尔山护林站。 我下车的时候,助理护林员站在那里,看着我说:"你是史密斯吗?" "对。" "开车的是你的朋友?" "不,他只是载我一程的。" "他凭什幺认为自己可以在政府的管辖区里狂飙?"
我抽了一口凉气,现在,我已不再是个自由自在的行脚僧了。最少在接下来的一星期不再 是。我将要在消防学校里,接受为期一周的林火防治课程。其它学员都是一些年轻的小伙 子。我们戴着钢盔,接受挖掘防火线、砍树和扑灭小型林火之类的训练。这期间,我认识 了伯尼·拜尔,也就是 贾菲经常喜欢学他的洪亮逗趣声音说话那位"砍树杰克"。他一度是个伐木工, 现在则是极为资深的护林员。
有一次,当我坐着伯尼的货车到森林去的时候,他这样谈论贾菲:"贾菲今年不回来,真 是羞羞脸。他是这里有过最好的林火瞭望员,而且老天爷可以为证,他也是咱家见过最好 的山径清道员。他总是迫不及待要东爬西爬,而且总是一副快快活活的样子。咱家没有见 过比他更棒的小伙子。 他是个谁也不怕的人,只要看到哪个鸟人在森林里做些不该做的事,就会出来干涉。这也 是咱家特别喜欢他的一点。这年头敢说话的人愈来愈少了。到了哪一天再没有人敢说该说 的话,就该是咱家收拾包袱、回乡下去养老的日子。"伯尼今年大约六十岁,谈起贾菲来 的时候,大有老爸谈儿 子的口气。消防学校的其它学员有一些也还记得贾菲,并好奇他今年为什幺会不来。那个 晚上,刚好是伯尼在森林保护局服务满四十周年,其它的护林员联合送了他一件礼物:一 条新款的大皮带。老伯尼因为腰围不断变粗,所以皮带总是很快不合穿,最后干脆改用粗 绳子之类的东西当裤带 。他戴上新皮带之后,发表了一番风趣的感言,说是以后一定会节制饮食,好不辜负大家 送他这条皮带的一番心意。大家听了纷纷报以鼓掌和喝彩。我猜想,伯尼和贾菲说不定就 是在这个山区服务过最优秀的两个人。
每天的课程结束后,我不是到护林站后面的山峦去走走,就是坐在奔腾的斯卡吉特河前面 ,嘴里叼着根烟斗,盘起的双腿间放着瓶葡萄酒。每个下午和每个明月夜都是如此,而其 它的小伙子,则一律是跑到流动游艺场去玩和灌啤酒。流经马布尔山的斯卡吉特河急劲、 清澈而翠绿,在它上方 的山坡上,是缠绕在云气里的太平洋西北部松树,更高处,则是一些白云徘徊的峰顶,太 阳光断断续续会从白云的间隙中射出。打我脚前流过的这条急流,正是寂静群山的 杰作,由山上的融雪汇聚而成的。飞鸟在河面上盘旋,伺机觅食,但河水里的鱼却在窃笑 --它们只会偶尔才跃出水面一次,随即就拱菱曰,重新落入水中,而它们人水时形成的孔 洞,马上就会被河水所卷没。事实上,河面上没有任何东西不是被迅速扫走的。漂流的木 头和断树以二十五英里 的时速,在河面掠过。我估计,如果我试图游过斯卡吉特河的话,那当我游到对岸的时候 ,已经被水流带到下游去半英里远。那是一个河流的仙乡异境,是黄金水恒的空,弥漫着 苔藓和树皮和树枝和泥土的味道。所有这一切,都充满神秘感地展开在我眼前,清澄而永 绩。当我仰视浮云的时 候,我看到的是一张张隐士的脸。被河水冲刷着的松枝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在太阳中闪 着碎光的叶子,被微风拂得欢欣鼓舞。地平线上那些人迹不至的高山积雪,看起来就像个 摇篮,充满暖意。万事万物都是永恒自在和有应答的,它们超出于真理之外,超出于蓝色 的虚空之外。一山脉都 是具有巨大耐心的佛。"我大声喊道,然后喝了一口酒。我感到有点冷,不过,只要有太 阳照向我坐着那个树桩的时候,我就会熟得有如身在一个烤箱里。而每当我在月色下走向 这同一个老树桩去的时候,感觉世界就像是一个梦、一个幻像、一个泡泡、一个影子、一 滴正在蒸发的露水、一 道一闪即逝的电光。
我登孤凉峰当林火瞭望员的日子终于到了。前一天,我用记帐的方式,在一家小小的食物 杂货店买了价值四十五美元的食物,然后放上赶骡人哈皮的货车,沿河而上,一直开到迪 亚布洛坝。愈往上开,斯卡吉特河就变得愈狭窄,最后变得跟一条小激流无异,在岩石问 腾跳飞湍。斯卡吉特河 先后在两个地点会遇到堤坝,一处是纽哈林(Newhalem),一处是位于更上游的迪亚布洛 坝。在迪亚布洛坝,会有一台巨大的升降机,把你的车子升到一个与迪亚布洛湖湖 杰作,由山上的融雪汇聚而成的。飞鸟在河面上盘旋,伺机觅食,但河水里的鱼却在窃笑 --它们只会偶尔才跃出水面一次,随即就拱着背,重新落入水中,而它们人水时形成的孔 洞,马上就会被河水所卷没。事实上,河面上没有任何东西不是被迅速扫走的。漂流的木 头和断树以二十五英里 的时速,在河面掠过。我估计,如果我试图游过斯卡吉特河的话,那当我游到对岸的时候 ,已经被水流带到下游去半英里远。那是一个河流的仙乡异境,是黄金水恒的空,弥漫着 苔藓和树皮和树枝和泥土的味道。所有这一切,都充满神秘感地展开在我眼前,清澄而永 绩。当我仰视浮云的时 候,我看到的是一张张隐士的脸。被河水冲刷着的松枝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在太阳中闪 着碎光的叶子,被微风拂得欢欣鼓舞。地平线上那些人迹不至的高山积雪,看起来就像个 摇篮,充满暖意。万事万物都是永恒自在和有应答的,它们超出于真理之外,超出于蓝色 的虚空之外。一山脉都 是具有巨大耐心的佛。"我大声喊道,然后喝了一口酒。我感到有点冷,不过,只要有太 阳照向我坐着那个树桩的时候,我就会熟得有如身在一个烤箱里。而每当我在月色下走向 这同一个老树桩去的时候,感觉世界就像是一个梦、一个幻像、一个泡泡、一个影子、一 滴正在蒸发的露水、一 道一闪即逝的电光。
我登孤凉峰当林火瞭望员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天,我用记帐的方式,在一家小小的食物杂 货店买了价值四十五美元的食物,然后放上赶骡人哈皮的货车,沿河而上,一直开到迪亚 布洛坝。愈往上开,斯卡吉特河就变得愈狭窄,最后变得跟一条小激流无异,在岩石问腾 跳飞湍。斯卡吉特河先 后在两个地点会遇到堤坝,一处是纽哈林(Newhalem),一处是位于更上游的迪亚布洛坝 。在迪亚布洛坝,会有一台巨大的升降机,把你的车子升到一个与迪亚布洛湖湖面齐高的 平台上。这一带在一八九○年代曾出现过淘金热,寻金者不惜投入钜资,在纽哈林与今天 的罗斯湖之间一系列峡 谷的坚固山岩上凿出一条小路,又在红宝石涧、花岗岩涧、峡谷涧之间凿了星罗棋布的引 水渠。不过,他们的投资最终并没有获得回收。现在,这条路的大部分都已经没在了水底 之下。一九一九年的时候,一场大火蹂躏了斯卡吉特县北方的山林,让环绕孤凉峰的一带 延烧了整整两个月。当 时,华盛顿州北部和加拿大卑诗省的天空都被烟雾遮蔽,不见天日。为了灭火,政府动员 了一千人,花了两星期的时间,远从马布尔山的消防高接水管引水过来灌救,但却收效甚 微,要直到秋雨来临,山火才被控制住。人们告诉我,时至今日,在孤凉峰和一些河谷里 ,当时被烧焦的树木残 株仍然看得见。而这也是孤凉峰会得到孤凉一名的原因。 "小老弟,一风趣的赶骡人哈皮对我说,"希望你可不会像几年前我们带到孤凉峰上去 那个小伙子一样菜。他是我见过最菜的菜鸟,什幺都不会,只会胡搞瞎搞。他就连煎蛋都 会出纰漏:他把煎锅里的蛋抖得高高的,却没接住,蛋直直砸在鞋子上。我离开前叫他手 枪别打太 多,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是的,长官;是的,长官。''"哈皮是个爱说笑的人,抽的也 是自己卷的烟。他头上戴着的,仍然是他怀俄明岁月那顶松绰绰的牛仔帽。 "我什幺都不会在乎。我唯一想的是在那里一个人待一个夏天。" "你现在是这样说,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改口。我们带到上面去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 是自夸有多勇敢多勇敢的,不过,上去之后没多久,他们就会开始自言自语,问自己问题 。问自己问题倒是不打紧,可千万不要去回答就是。" 到迪亚布洛坝之后,我和老哈皮就分道扬镳。他先回峡谷里的家,而我则从迪亚布洛 坝坐 船坐在罗斯坝(Ross口am)。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一幅极壮观的眩目景致:整个围绕着罗 斯湖的 贝克山国家森林的全景尽收眼底,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直延伸到加拿大的境内。位于罗 斯坝 的森林保护局中继站建在一个浮台,位于离岸边有一点点距离的湖面,用绳缆系着。在这 样的 中继站睡觉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湖水会不断拍击浮台,发出啪啪啪的声音,让人难以成 眠。 我睡在那里的那个晚上,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在水面上抖个不停。一个林火瞭望员对 我说 过:"在山上的时候,你总是可以看得见月亮。而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总会联想到丛林狼 的侧 影。" 第二天是个灰蒙蒙的雨天。陪我一道上山的除了哈皮以外,还有助理护林员沃利。我 已经 可以预见,在雨天骑马,不会是什幺好玩的事。"小老弟,你应该在采购名单里加上两三 夸脱 白兰地的,上面冷的时候会用得着的。"哈皮挺着个红鼻头对我说。我们正站在畜栏边, 哈皮 拿着饲料袋子喂几头牲口,然后又把袋子挂在她们脖子上,这样,即使天在下雨,它们也 不以 为意。拖船开出了闸门以后,就在罗斯湖上乘风破浪,沿着巨大的探矿者山和红宝石山前 进。 湖水冲击着船身,在我们后面溅起高大的浪花。我们走人驾驶舱,那里已有:距哈皮煮好 的咖 啡在等着。湖岸边那些长在陡坡上的冷杉,只隐约可见,就像是一排排缭绕在雾气中的鬼 影。 这里的荒凉和萧瑟,在在具有大西北的原味。 "孤凉在哪里?" "你现在看不见它的,而等你看到的时候,你几乎就已在耶上面了。"哈皮说,"不过 , 只怕你看到它的时候就不会那幺喜欢它了。那上面这时候正刮着风和雪。小老弟,你确定 你不需要买一小瓶的白兰地带着吗?"我们刚刚才干光一瓶他从马布尔山买来的黑草莓葡萄 酒。 "哈皮,等我九月从山上下来时候,会买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送你的。" "三日为定,到时你可不要忘啦。" 贾菲告诉过我好些有关哈皮的事情。哈皮是个好人,他和伯尼一样,都是这一带最优 秀的旧时代人物。他们都了解山,了解驮兽,但却没有想成为高级林务官的野心。
谈到贾菲的时候,哈皮也是带着怀念的语气。"那孩子懂得很多有趣的歌曲和事情。他最 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山径上砍树。他在西雅图有过一个中国女朋友,我在他旅馆的房间里看 过她。贾菲这小子对女人真的很有一套。"风绕着拖船怒吼,浊浪拍打着驾驶舱的窗子, 在这风声浪声中,我听得 到贾菲弹着吉他所唱出的欢乐歌声。 "这个就是贾菲的湖,这些就是贾菲的山。"我想。我真希望到达孤凉峰之后,贾菲会 就在那上面,亲眼看到他希望我做的一切 两小时后,我们就不费吹灰之力到达了八英里以外的湖边。我们跳下船,把系着绳缆的救 生圈套在一些树椿上。在哈皮的狠狠拍打下,第一头骡驮着重重行李快步走下踏板,不过 ,就在它要踩往滑溜的岸边时,脚却打滑了一下,差点没有带着我的所有食物,一起摔到 湖里。继而上岸的是那 头驮着电池和我其它装备的骡。接下来,哈皮、我和沃利先后骑着马上了岸。
跟拖船的船夫挥手道别过后,我们一行就开始在一条狭窄而多石的山径上,展开一趟有如 要爬过北极的艰苦攀爬。路的两旁都是大树和灌木丛,每当我们跟它们那些泾答答的叶子 擦身而过,都会让我们湿到皮肤里。我本来是把尼龙披风绑在马鞍的前鞍桥上的,但未几 便把它解开,罩在身上 ,让我看起来像个披着裹尸布的和尚。哈皮和沃利什幺也没有披,只是弯着腰,任由雨水 打在身上。马匹偶尔会在小径的石头上打滑。途中,我们遇到一棵断树横在路上,挡住了 我们的去路。哈皮下了马,拿起双刃斧,使出吃奶之力,要在小路旁边的树丛里开出另一 条小路,绕过断树。他 一面开路一面咒骂,身上的汗水流了又流;沃利则在一旁帮助他。而我负责的只是把几头 牲口看好,这是个轻松的差事,我窝在一棵灌木的下面,为自己卷了根烟。哈皮把路开好 以后,两头骡却畏惧不前,因为哈皮开的路实在太陡峭崎岖了。哈皮火了,对我骂道:" 妈的,不要光坐着,去 抓住它们的鬃毛,把它扪拽过来。"我的母马也感到害咱。"快把马弄上来啊,还等什幺? 难道你指望我一个人可以干得了所有事!"
靠着哈皮所开的路,我们最后终于绕过了断树,继续前进,没多久就离开了灌木林,进入 了一片多石的绿茵地。绿草中夹杂着蓝色的羽扇豆花和红色的罂粟花,它们的颜色被灰蒙 蒙的雾气所淡化,却别有趣味。这时风开始吹起,而且挟带着雪雨。"我们在海拔五千英 尺高了!"哈皮转过身向 对我大声喊道。他正在为自己卷一根烟,而虽然风把他老旧牛仔帽的帽檐吹得卷起,但他 在马鞍上的坐姿,却悠闲自在得像个在马背上坐了一辈子的人。我们沿着之字形的路线往 草坡上攀爬,而风则在持续不断地加强。过了不知道多久,哈皮向我喊道:"看到前面那 块大岩壁没有?"我抬头 张望,看到一块愣愣的灰色大岩石,就在上头不远处。"虽然你觉得几乎摸得着它,但事 实上它离我们还有一千英尺高。不过,等我们到达那岩壁,我们就
一分钟以后,他又转身大声问我:"你确定你的行李里没有一小瓶额外的白兰地吗,小老 弟?"他浑身湿答答的,狼狈不堪,但却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甚至还听得见他在风中的歌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们终于越过了树木生长线,而缘茵地也随之被冷硬的岩石地所取代 ,地上也突然间出现了 积雪。马每踏出一步,蹄子都会在雪里掀出一个水洞。我们显然已接近山顶了。但四面八 方除了雪和雾以外,我什幺也看不见。换成是一个大晴天,我想我一定可以看得见这条小 径有多陡,而且会为我的马的每次打滑而吓得半死,但现在我往下望去的时候望去,只看 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树顶 ,样子就像一小簇一小簇的草。"贾菲啊贾菲,我吃尽了苦头,但此时的你,却是舒舒服 服、安安全全地坐在船舱里,写信给普绪娃、辛恩和克莉丝汀,这说得过去吗!"
路上积雪愈来愈深,而冰雹也开始猛打在我们早已被冷风刮得红通通的脸上。走着走着, 我突然听到哈皮在前头喊道:"马上就要到了。"我全身又湿又冷。我下了马,改为牵着马 往前走,而它则如释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乖乖地跟着我。事实上,除我以外,它要背的东 西本来就不少。"看到 她了!"我又听到哈皮大声喊道。慢慢地,在这个被旋转白雾所笼罩的天地屋脊上,我看到 了一间小屋,盖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四周围绕着雪堆和斑驳的泾草,湿草里夹杂着一 些小小朵的花朵。更外围是一些大块的卵石和有着刺针状叶子的冷杉。小屋有着一个逗趣 的小尖顶,样子很像间 中国式的小屋。 但它那幽暗阴郁的样子,却很难会让人愉快得起来。我愣在了那里一下下。"这就是 我要住一整个夏天的地方吗?"
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把牲口牵到了某个三○年代的林火瞭望员所筑的畜栏里,卸下它们 所驮着的行李。哈皮走到小屋门前,取出钥匙,把门打开。小屋里的景象令人不敢恭维: 地板灰暗、潮湿而沾满烂泥,四面墙壁都沾有水渍。屋里有一个阴郁的木头铺位,上面铺 着用粗绳索编成的席子 :厄是为了防止小屋被雷电打中时木头床铺会导电)。所有窗户都积着厚厚一层密不透光 的灰尘,更有甚者是地板上到处都是垃圾:有被老鼠咬得稀巴烂的杂志,有食物的残渣, 还有无以数计小小颗的黑色老鼠大便。 "啊哈,看来这个大垃圾堆有得你忙的了,"沃利裂着个露齿的大笑容对我说,"现在 就动手吧,先把食物橱里那些吃剩下的罐头食物扔掉,再拿块湿肥皂来脏兮兮的食物橱给 清洁干净。"我照做了。我不得不做,因为我这个林火瞭望员的工作,是有薪水可领的。 不过,好人哈皮却在炉灶上生了个熊熊的火,放上一茶壶的水,再倒人半罐咖啡。" 小老弟,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什幺比一杯浓浓的咖啡更让人振奋精神的了,喝过以后,我 保证你会像充过电一样,每根头发都竖起来。" 我望向窗外,唯一看到的只有雾。"我们现在的位置有多高?" "六千五百英尺。" "四面都是白茫茫的雾,如果有林火,我要怎样才能看见?" "不用担心这个。雾在几天内就会被吹散,届时,你从每一个方向都可以看得到一百英 里那幺远。" 但我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记得寒山子说过,寒山上的雾,是从来都不会退去的。 我开 始佩服起寒山子吃苦的能耐来了。哈皮、沃利和我一起走出屋外,花了一些时间把风速记 录仪架了起来,又做了一些其它的杂务。之后,哈皮就进屋,在炉灶里生了个火,做了一 大盘罐头火腿肉炒蛋。我们配着浓浓的咖啡,吃了一顿结实的晚餐。饭后,沃利把双向无 线电取出,跟位于罗斯 湖的中继站联络上。晚上,他们裹着睡袋睡在地板上,而我则睡着潮湿的铺位上,蜷曲在 自己的睡袋里。 第二天早上,外头仍然是灰蒙蒙的,又是风又是雾。哈皮和沃利把牲口打点好以后,就 动身离开,临行前回头说了一句:"说说看,你现在还喜爱孤凉峰吗?" 哈皮又补充了一句:"要记得我说过的,听到你问自己问题时,千万不要回答。如果有 熊经过,从窗外望进来,你闭上眼睛就好。"
风把窗子吹得咯咯响,我目送着他们走过一棵棵长在岩顶上的扭曲树木,很快消失在白雾 中。现在,偌大一个孤凉峰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努力想看看四周的山脉,但除了在 雾偶尔散开一点点的时候,可以看得见远方一些黯淡的轮廓以外,什幺都看不见。最后我 放弃了,走入小屋,花 了一整天去清理屋里的垃圾。 晚上,我在雨衣和温暖的衣服外面罩上披风,走到雾茫茫的世界屋顶上,打坐沉思。这 里毫无疑问就是法云地83,是终极的归宿。十点的时候,我看到了第一颗星星,然后突然 间,部份的雾化开了,我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庞然的黑色山影,它们出现得那幺突然,那幺 逼近,让我 被吓了一大跳。十一点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位于北方的加拿大上空的昏星,而且似乎也在 雾中看到了一道由落日所形成的橘色霞光。不过,这一切的惊喜,后来却被从地窖门上传 来的老鼠抓挠声所抵消掉。不只地窖里有老鼠,阁楼里也有老鼠,它们用黑色的小脚,在 由一世代的孤凉峰林火 瞭望员所留下来的燕麦粒和米粒之间窜行。"呃噢,"我心里想,"我会受到了这些吗?如果 我受不了,又要怎样离开这里呢?"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钻到睡袋里,把头紧紧埋在里面 。
睡到半夜,我在朦朦胧胧中半张开眼睛,赫然看见窗一头巨大的黑色怪兽,就站在窗前, 但等我定睛看去,才知道原来那是远在好几十英里外的加拿大境内的贺祖米山,它在星光 的照耀下,正探身向着院子,瞪着我的窗户看。雾已经完全被吹散了,那是一个星光闪烁 的夜。多幺不同凡响的 一座山啊!它和贾菲素描里的样子完全一样,有着同一个女巫帽般的尖顶(贾菲把这幅素 描挂在小屋的墙上)。贺祖米啊贺祖米,你真是我看过最忧郁的山(后来等我熟悉它以后 ,又发现它是我看过最漂亮的一座山)。北极光就在它的背后闪烁,凝聚着世界另一边的 北极所有冰雪的反光。
------------------------------------------- 83法云地(Dharmamega):佛家语,原指菩萨阶位的第十地t成佛前的最后一阶段), 作者这里把它当成一个"地 方",只是借指。 [此帖子已被 触摸尘埃之路 在 2005-3-16 21:46:06 编辑过] [此帖子已被 触摸尘埃之路 在 2005-3-16 21:48:33 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