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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分享]达摩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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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21: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

二十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的打坐和沉思终于开花结果了。那是发生在一月下旬一个结
霜的晚上。树林里一片死寂,但我却几乎可以听得见有声音对我说:"万事万物永远永远
都会是好端端的。"这让我忍不住大声地吆喊了一声"呜呃"(当时是午夜一点),几头狗
都跳动了起来,兴奋不已。我也很想着星星引吭长啸。我合起双手褥告说:"啊,智能而
安详的觉者啊,我明白了,万事万物永永远远都会是好端端的,谢谢你,谢谢你,谢谢
你。阿们。"我感觉我是自由的,所以我就是自由的。
我突然有一种想马上给库格林写封信的冲动。每当我和艾瓦和贾菲在那里作徒劳的
呐喊时,他都总是很低调而且保持安静,但此时此刻,我却意识到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强
者。我想写给告诉他:“是的,库格林,当下是金光灿烂的,而我们已经做到了:我们
业已把像发光毯子般的美国,带入了更光亮的无何有之乡。
随着二月的到来,天气开始回暖,积雪融化了一点点,松树林里的夜变得更柔和了
,而我在门廊上的睡眠也变得更甜美。天上的星星看起来像是湿泾的,而且显得更大颗
了一些。有一晚在树下盘腿打坐时,我在半睡半醒中对自己这样说:“摩押(65)?谁是
摩押?”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球毛茸茸的东西,再细看,那是原来黏在其
中一只狗身上的一团棉球。“所有这一切--我的假寐、毛茸茸的棉球、还有摩押--不过
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表相罢了。它们全都是一个的大梦,全都是空。当颂赞!一接着我在
脑子里反复念诵如下的话,用来规戒自己:“我是空。我不异于空,空也不异于我。空
就是我。”离我不远的地上有一摊水,水中反照着天上的星星。我往水里吐一口口水,
星星的倒影马上就被打散。“谁还敢说星星是真实的?”我对自己说。
但我得承认,虽然我认为一切是空,但对于家里那个等着我回去取暖的小火炉,却
并不是没有期待的。小火炉是我妹夫好意提供给我的。不过,他对我终日游手好闲、无
所事事的样子已经开始有点感冒。有一次,我引用哪里的一句告诉他,人可以透过受苦
而长大,他听了之后说:“如果人可以透过受苦而长大,那我就有这屋子那幺大了。"
当我到我家附近那间杂货店买面包和牛奶的时候,里面那些家伙问我:“你到树林
去都是干吗?"
“我只是去那里做功课罢了。”
“你年纪都一大把了,又不是大学生,还做什幺功课?"
“好吧,老实说,我去那儿只是为了睡觉。"
其实,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喜欢整天在田里瞎晃,装着在忙什幺的样子。他们这样做
,是想
骗他们老婆,他们是勤快苦干的人。但他们可骗不了我。我知道,他们私底下也渴望可
以到树林去,睡睡觉或是无所事事地坐着,只是他们不像我,厚不起脸皮这样做罢了。
他们从不会到树林来打扰我。我又有什幺方法可以告诉他们我所领悟到的真理呢?我要怎
样才可能让他们明白,我的骨头、他们的骨头,以至所有死人的骨头,都不过是同一个
单一的实体,而且是永远清静和蒙福的呢?不过,他们信也好,不信也好,对我都是没有
分别的。有一个晚上,我在如注大雨中打坐,一面听雨滴打在我兜帽上的声响,一面唱
一首小歌:“雨滴是狂喜,雨滴不异于?
[喜,而狂喜也不异于雨滴,对,狂喜就是雨滴
。啊,云朵儿,继续下吧!”所以,我又何必在乎杂货店里那些嚼烟草的家伙,对我的奇
怪举止作何感想呢?反正或早或晚,我们都会在墓穴里成为同一样的东西。不过有一晚,
当我和其中一个杂货店的小伙子喝得酩酊大醉,他开车载着我在路上到处乱逛的时候,
我倒是告诉了他有关我在树林里打坐的事,没想到,他表现出一副相当理解的样子,还
说如果有时间,想学学我的样子。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忌妒的味道。每个人都是有慧根
的。

二十一、二十二

春天随着几场大雨而来到。雨水冲刷了一切,湿湿黏黏的田里到处都是褐色的水坑
。强烈的煦风把雪也似的白云赶过晴朗干燥的长空。这时候,我已经把打坐的地点移到
了一个我称之为“佛陀涧”的所在。那是一片松树林里的小空地,旁边有一条小溪流过
。有一天,我外甥小路易跟着我一起到“佛陀涧”去。到达以后,我从地上捡起一样东
西,然后静静坐在树下。小路易问我:“那是什幺?”“那是‘它’,”我说,一面说一
面把阖着的手举上举下,“它就是‘它它它’,就是如来(66),就是‘它’。”等到
我告诉他我捡起的是个松果之后,小路易才从“松果二这个字产生联想,在脑海里出现
松果的影像。佛经上说的“空就是识”一点都没有错。“让我也来作首诗吧。”小路易
说,他希望用诗把这个时刻纪念下来。。
“好吧,但不要反复思考,想到什幺就说什幺。”
“好……‘松树在摇,风在想说些什幺,鸟在喳喳喳,鹰在呃呃呃……’啊,坏了
,我们有危险了。”


“为什幺?”
“因为鹰在呃呃呃。”
“那又怎样?”
“呃……没怎样。"
我静静地一口一口吸着烟斗,内心充满平静与安详。
我把现在打坐的这片树林称为“双子树树林”,那是因为我打坐时背靠着的两根树
干,是彼此盘缠在一起的。它们是白色的云杉,在晚上会泛出白光,你人在几百英尺之
外就会看得见,不怕会找不着(当然,即使没有这白光,老包一样会在黑暗的小路里为
我引路)。有一个晚上,我在小路上遗失了贾菲送我的念珠,但第二天就找回来了,我
心里想:“在一条损之又损的道路上,佛法是不可能遣失的,没有什幺是可能遗失的。

在明媚的初春早晨,我常常会把佛法搁在一边,只管跟狗只一起陶醉在喜乐中,只
管观看四周尚未长肥的小小鸟飞翔。草在摇曳,鸡在咯咯叫。有一晚,在多云的夜空下
修习“驮那演那”时(67),我看到了这个真理:“此时此刻此地,就是‘它’。这个
世界,如其听是的样子,就是天堂。我一直东张西望,想在世界之外寻找天堂,殊不知
这个值得怜惜的可怜世界就是天堂。啊,如果早知道这一点,我就会忘记我自己,而献
身于为所有有生之物的解放、觉醒和得福而沉思祷告。”
每天长长的下午,我都会坐在稻草上打坐,到“观空”观累了,就会躺下来睡个觉
。我做了很多一闪而过的小梦,其中包括如下一个怪梦:我梦见自己身在一个像阁楼的
阴暗地方,搬妈妈举上来的一些灰色的肉箱子(68),搬了一会儿以后,我任性地说:
“我不会再下来了!(表示我不愿再做这种此世间的白工)"我感觉自己是个空空如也的
存在,被召唤去享受无尽的法身的狂喜。
日复一日,我都穿著吊带裤,不梳头发,不太刮胡子,只与猫狗为伴,过着回到童
年的快乐生活。与此同时,我写了一封信给美国森林保护局,申请在接下来的夏天,到
华盛顿州喀斯喀特山脉的孤凉峰当一季的林火瞭望员。我计划三月的时候先到加州去找
贾菲(他现在搬到了科尔特马德拉),这除了是因为想跟他聚一聚以外,也是因为加州
里离华盛顿州比较近。
每个星期天,家人都希望我陪他们一起出游,但我却宁愿一个人留在家里。这让他
们很生气,私底下说:“他到底哪根筋不对啦?”我听到他们在厨房里窃窃私语,说我是
中了佛教的毒。等他们都坐上车子离开以后,我就会走人厨房,学法兰克·辛那屈唱(
你在学习忧郁)的腔调唱道:“每张桌子都空了,每个人都走了。”到了下午,我会带
着狗只到树林去,坐下,伸出双掌,接收一盈掌温热的阳光。有一次,我打坐过后,睁
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件事情是老包在绿草中挥来挥去的爪子(他正在睡觉),便说:“涅
盘就是挥来挥去的爪子。”之后,我就会沿着清净的小路回家去,等着到晚上再回来看
隐藏在夜空中的无数佛。

但我的宁静最后却受到了我与妹夫的一场奇怪摩擦所干扰。他看不顺眼我老是解开
老包的狗链和带它到树林去。“我花了很多钱在它身上,可不想看到它会走失。”
我说:“如果你被别人用狗链拴住一整天,你会有什幺样的感觉?”
他回答说:“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去为这个问题伤脑筋。”我妹妹搭腔说:“我既不
会在乎狗被拴住,也不会在乎他被拴住。”
我气疯了,跑到了树林里去。那是星期天的下午,我决定坐在哪里,不吃不喝,一
直到午夜,然后回家把我的东西收拾好,马上离开。几小时以后,我妈妈从后门廊处喊
我回家吃晚餐,但我不愿意回去。最后,小路易来找我,求我跟他一道回去。
在我打坐地点附近的一条小河里,常常会有一些青蛙在最奇怪的时间发出几声咽啊
叫,就像是存心想要打断我的打坐似的。有一次,一只青蛙在中午的时候叫了三声以后
,就安静了一整天,仿佛是在向我开示“三乘”的道理。现在,当小路易来求我回家的
时候,一只青蛙又突如其来叫了一声。我认为,这是一个讯号,叫我不要再计较,于是
我决定回家去,把整件事情(包括我对狗的同情心)反省一遍。晚上,当我再度坐在树
林里打坐时,我拈着念珠,这样祷告说:“我的骄傲是痛,那是空:我对佛法的投身,
那是空;我为自己对动物的仁慈而沾沾白喜,那也是空;我对狗链的想法,也是空:就
连阿难陀(69)的仁慈,也是空。”要是我跟妹夫为狗的事情争吵时,有一个禅师在场
,说不定他会走到到院子去,把被拴住的狗狠狠踹几脚,好
让所有人突然醒悟过来。我的痛苦来自于未能排除人、狗,甚至我自己的观念。
不管怎样,这件事情都成为了这一带乡间星期天一件小小的新闻:“雷蒙不想狗被
拴住。”但那之后,有一个晚上,我却得到了一个惊人的领悟:“万事万物都是空与觉
!每一件处于时间、空间和心灵中的事物都是空。”我把这个想法琢磨又琢磨,感到雀跃
万分,也觉得把这一切解释给家人听的时间已经到了。但第二天,在听了我说的话以后
,他们的唯一反应只是笑,而且笑得比任何人都要厉害。“不,不要笑,听好。这是很
简单的道理,我会尽可能把它解释得简单明了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空,难道不是吗?”
“不管你说的‘空’是什幺意思,但我现在手里握着的,不确确实实是个橘子吗?”

“那是空,一切都是空。事物都是来而复去,生而复灭的。一切之所以都会有灭,
单单只因为它们是有生的!”
没有人理我。
“你开口闭口都是佛。为什幺你就不能信我们固有的宗教呢?”我妈妈和妹妹不约而
同地说。
“每一件事物都是会灭的,而且都是已经处于灭的过程中,都是处在生而复灭的过
程中。”我喊着说,“唉,难道你们不明白吗?”我踱了开去,然后又踱回来。“事物是
空的,你们看见的都只是假相。你们以为你们看得见什幺,但事实上,万物都是由原子
构成的,而原子是无法量度,没有重量,也无法抓住的。这个道理,就连那些脓包科学
家现在都明白了,你们怎幺会不明白呢?一切都是由原子在空间里排列组合而成的,看起
来都像是坚固的实体,但
事实上却是没有大小、远近或真假可言的。它们简单纯粹得就像鬼魂。”
“鬼…鬼…鬼魂!”小路易害怕地喊了起来。他是很赞成我的意见,但对“鬼魂"二
字却感到害怕。
“听着,”我妹夫说,“如果一切都是空,我又怎幺看得见这个橘子,尝得到它的
味道和能够把它吃到肚子去呢?你解释给我听听。”
“是你的心让你看得着它、听得着它、摸得着它、嗅得着它、尝得着它和想得着它
的。而如果没有这个心的话,橘子就不会被看到或听到或闻到或尝到甚至思想到!橘子事
实上是要靠你的心才能存在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就它本身来说,它是一件无物,是由
心所造的。换言之,它是空与觉。”
“哦,是吗?但就算是那样子,我也不介意。”
但这样的挫折并没有浇熄我的热情。晚上,我回到树林里,思索另一个问题:“到
底,当我思考到我自己就是空与觉、思考到一切无非空与觉的时候,所意味着的什幺呢
?难道不就是意味着,我就是空与觉,而且知道我自己就是空与觉、知道我和万物是没有
分别的吗?换言之,我和万物已经一体了,我已经成佛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也相信
我的想法是事实。我满坏兴奋,等不及要到加州去把这个想法告诉贾菲。“即使别人不
爱听,最少他会听我说的。-我对四周的树木满怀柔情,因为我们本是同一物。我摸摸几
头狗,他们从不会跟我争辩些什幺。所有狗都是爱上帝的。他们要比他们的主人要更有
智能。每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他们都会竖耳聆听,又舔我的睑。只要有我在他们
身边,他们就什幺都不在乎。即便我什幺都不是,最少我是“爱狗的圣雷蒙”。
有一个晚上,随着松树被一阵暖风吹得窃窃私语,我也开始进入了“三摩钵底”的
境界(“三摩钵底”是梵文的音译,意指超验的知见)。我的心灵有一点昏昏欲睡,但
肉体却极端清醒,背挺得毕直。突然间,我看到了粉红色的花朵(像鲑鱼肉一样粉红)
,它们高大得宛如世界的墙,四周是一片宁静得有若一声“嘘”的树林。然后我又看到
了燃灯佛--也就是那个从来不说话的佛。我所看到的燃灯佛,是个巨大已极、全身复雪
、宝塔状的佛,他正用一双带有浓眉的眼睛,投射出一个骇人的凝视,而他所身在的,
是一片有如阿尔班的古代雪原。整个异象让我发为之耸。在这个灵视里,我是一个真空
的存在,一个纯粹的无我,一种脱去任何属性的活动……既不汲汲于什幺,也没有任何
的过错。“万事万物都是好端端的,”我这样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们永远都
会在这个或那个色身里流转,不过它们都不异于空。这就是死人们所明白到的道理,是
清净福地最丰富宁静的涛声。”
我很想向着北卡罗莱纳州的树林和家家户户的屋顶大喊,宣布这个耀目而简单的真
理。之后我对自己说:“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我要背起我那胀鼓鼓的背包,前往西南部
的干土地,前往德州那些广袤而寂寞的上地,前往济华花。我要一探墨西哥晚上的那些
欢乐的街道。到时,将会有音乐从大门流出来,将会有女孩、葡萄酒、大麻,吔呼!这又
有什幺不可以的呢?既然蚂蚁可以一整天什幺都不做而只是挖土,我又何尝不可以什幺都
不做,而只做我想做的事情,但与此同时却保持慈悲之心、不为假相所左右和为光祷告
呢?"我明白了我的生命是一片燃烧着光的巨大空页,没有什幺是我想做而不能做的。
第二天所发生的一件奇事,证明我确实从这些魔法般的灵视中获得了真正的力量。
我妈妈已经咳嗽了五天,一直在流鼻水,而现在喉咙也开始痛,让她咳起来更加难受。
从她的咳嗽声判断,她病得不轻。我决定透过自我催眠,去探明她的病因和找出治疗的
方法。我坐下来,反复对自己说:“一切都是空与觉。”慢慢地,我进入了深度的恍惚
状态。霎时间,在我紧闭着的眼帘里,我看到了一个白兰地酒瓶,但继而,它又变成了
一瓶“希特牌”的药膏。然后,在药膏的上方,就像电影的淡人效果一样,缓缓出现了
一个画面:是一些圆形、细瓣的白花。我立刻站了起来。当时是午夜,我妈妈正在床上
咳嗽。我把我妹妹上星期种在屋里的几盆矢车菊,统统挪到屋外,然后到药橱里,拿出
一些“希特牌”药膏,叫我妈妈擦到脖子上。第二天,她的咳嗽就好了。后来,我家一
个护士朋友在我家听到此事(当时我已经去了西岸),就说:“对,看来你的咳嗽是因
花粉过敏而起的。"这件事情让我清楚地明白到,人们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他们昧于自
己的佛性或上帝性或阿拉性(你用什幺名称喊它其实都是一样的),而用一些物质性的
东西去惩罚自己所致。这是我行过的第一件“神迹”,也是最后一件,因为我担心对这
一类事情太入迷,会变得分心和自骄。另外,我也有一点害怕会医坏了别人,担待不起

家里每个人都听说了这件事,但他们并没有太把它当一回事,而事实上,我自己的
态度也是一样。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态度。我没有什幺好计较的,因为我已经是个富
人了,是个拥有"三摩钵底”福分的兆万富翁(我之所以会享这种福分,说不定是因着我
所做的一些卑微善业而来的,像怜悯狗只和原谅别人之类的)。我现在已经知道,我是
个蒙福的继承人,而我
身上留下的最后的罪,充其量就只有正直。所以,我没有再提这件事,而只是一心准备
上路去找贾菲。“可不要让忧郁坏了你的心情。"法兰克·辛那屈这样唱道。在森林里打
坐的最后一晚(也就是我要举起大拇指拦车的前一晚),我听到有声音对我说了“星身
”两个字。它要告诉我的道理,似乎是万物并非为灭而生,而是为觉而生,是为了至于
他们无限清净的“法身”和“星身’而生。我明白了,我根本没必要去做任何事情,因
为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将要发生,一切一切,不过都是空之光
罢了。就这样,我背起背包,跟妈妈吻别过,就踏上旅途。先前,我妈妈花了五美元,
请鞋匠为我的旧靴子打上一个厚厚的橡胶鞋底,所以,我夏天所需要的登山装备,至此
已一件不缺。我那位杂货店的朋友汤姆--他是个很有自己个性的人--开车把我载到了六
十四号公路·跟他挥手作别以后,我就踏上回加州去的三千英里旅程。下一次回家,将
会是下一个圣诞节。
绕过枯井 继续西行
脚底同路面一样炙热
一只灰狼 陪了我四天
此时 我是他的伙伴
何时我是他的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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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21: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这个时候的贾菲,正在加州科尔特马德拉一间漂亮的小木屋里等着我。小木屋是辛
恩,莫纳汉的隐士居,就盖在他家后方的一个长满桉树和松树的陡峭小山坡上。辛恩曾
经邀请我去住,说是相崔多久就住多久,房租全免。小屋原来是一个老头所盖,自他在
好几年前过世后,小屋就荒废丢空,一度变得不宜人居。后来,辛恩的大舅子惠特·琼
斯(他是个木匠)打算搬进去住,便把小木屋修葺得焕然一新,又在木头墙壁上贴上细
麻布,放人一个柴炉和一盏煤油灯。不过,等小屋翻修好,惠特·琼斯却因为在城外找
到了工作而没有搬进去。贾菲为了完成手边的研究工作和过真正孤独的生活,就迁到那
里去住。任何人想找他的话,都得先经过一番费力的攀爬。他在地板上铺了草席,过得
悠闲自得。在一封信里他向我这样形容他的生活:“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着抽烟斗
喝茶,聆听风吹桉树和柏树的声音。”他预定住到五月十五日,然后坐船前往日本:一
个美国的基金会邀他到日本一家佛寺住一段时间,追随一个禅师学习。“这段期间,”
他在信中又这样说,“来这里跟一个野汉子分享一间幽暗的小屋吧,跟他分享葡萄酒、
周末夜的妞儿、一锅锅的美食和温暖的柴火吧。不用担心钱的问题,莫漠纳会提供我们
买食物的钱的,唯一的条件就只是帮他砍几棵大树,再把树干劈成木柴。来吧,我会教
你一切有关伐木砍柴的知识。”
冬天的时候,贾菲曾经靠拦便车的方式,到西北部的故乡旅行了一趟。先是穿过波
特兰,然后是蓝色的冰河之乡,最后又去到华盛顿州北部的诺沙克河谷(Nooksack Vall
ey),住在一个朋友的农场里。在那儿,他当了一星期的采草莓工,又在四周的山脉攀
爬了爬。他提到的像“诺沙克”、“贝克山国家森林"这些名字,无不让我神往,它们在
我脑海里展开一幅包含着冰雪和松树的水晶画面,非常美丽,就像我儿时对美国极北地
区的想象一样……只不过,现在的我,却是人在北卡罗莱纳非常灼热的四月路面上,等
着第一个好心人把车停下来,载我一程。这个人很快就出现了,他是个高中生,把我载
到了一个叫纳什维尔(Nashville)的乡村小镇。从那里,我被太阳烤炙了半小时后,又遇
到一个沉默寡言却仁慈的海军军官,把我一路载到格林维尔(Greenville)。几个月来过
惯了平静舒适得不可思议的生活,拦便车的旅行方式对我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熬。在格林
维尔,我顶着大太阳向北走了整整三英里,才找到高速公路的所在(我在市中心那些迷
宫般的后街里迷了好一阵子的路)。行经一个类似锻造工场的地方时(里面的黑人全都
是大汗淋漓而满身煤屑),一股巨大的热气像爆炸一样向我袭涌而来,让我忍不住放声
大喊说:“我忽然间又到地狱来了!”
不过,后来天开始下雨,而几趟连续的顺风车,把我带入了乔治亚州的雨夜。我坐
在一排五金店的遮雨棚底下,喝丫半品脱的葡萄酒。在下雨的夜晚想有便车可搭,可说
难之又难。当灰狗巴士经过的时候,我把它截停下来,坐它坐到盖恩斯维尔(Gainesvi
lle)。我本来是想睡在调车场里的,但一个走出来转辙的铁路员看到了我,把我赶走,
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想到铁路
旁边一个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夜宿,却看见一辆巡逻车打着探照灯,在附近兜来兜去(说
不定他们是从铁路员那里听到附近有流浪漠徘徊)。我最后干脆打消睡觉的念头,走回
到镇上,站在一家小吃店外面的行人道上拦便车。由于我是站在很光亮的地方,可以一
目了然,所以驾驶巡逻车经过的条子并没有怀疑我或是搜查我。
我一直拦不到车子,而天又快要亮了,我只好花四美元,到一家旅馆投宿一宵。我
淋过浴后睡觉,睡得很好。然而,就像圣诞节时我向东部进发时候一样,一种无家可归
的落寞感又开始侵袭我,而唯一可以安慰我的,只有我的厚底靴和大背包。早上,我在
一家装着把吊扇和苍蝇乱飞的的阴郁乔治亚餐馆吃过早餐后,就徒步走到热气腾腾的高
速公路去。一个货车司机把我载到了弗瓦力布兰奇(Fbwery Branch),之后,几趟短程
的便车把我载到一个叫史东沃尔(Stonewall)的小镇。在那里,一个戴宽边草帽的驾驶
让我上了他的车。他是个肥壮的南方人,一面开车一面仰头喝威士忌,笑话说个不停,
又不断转头看我有没有在笑,好几次不小心把车子铲过路肩的泥地,扬起一大片尘土。
我愈坐愈害怕,所以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我就拿想吃东西为借口,请他让我下车。
“哈,小伙子,你要吃东西我就陪你吃,你要到哪我就载你去。”他喝醉了,车开
得飞快。
“好啊,但我得先上个厕所。”我说。
经过这个教训,我决定改弦易辙。我对自己说:“拦什幺鸟便车嘛!我身上的钱还够
让我坐巴士坐到埃尔帕索,到那儿之后再改搭南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火车。那会比现在安
全十倍。”
想到可以一口气到达德州的埃尔帕索,想到西南部的万里蓝空和它那些无边无际的沙漠
(它们可以供我夜宿而又不会有被条子为难之虞),我的心意益发坚决。我迫不及待想
离开南部,离开乔治亚州的飚车族。
巴士在四点开出,而到达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Bimingham)则是在午夜。坐在巴士
总站的长凳等下一班巴士时,我试着趴在放在大腿上的背包睡一下,但却不断被来来去
去的苍白游魂所吵醒(美国的巴士总站尽是这样的游魂)。我用游魂两个字绝不是夸张
之词,事实上,我真的看到一个女的像一绺轻烟一样,从我面前飘过,而我敢很确定地
说,她是不存在的。她的睑上流露出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表情……至于我嘛,说不定也
是同样的表情。出伯明翰没多久就是路易斯安那州,然后是德州东部的油田区,然后是
达拉斯,然后是广袤无边的德州荒原。巴士在荒原里开了一整天才开到它的尽头埃尔帕
索。我在埃尔帕索下车的时间是午夜,而这时的我,业已筋疲力竭,唯一想做的事情就
是睡觉。但我并没有上旅馆,因为我得看紧我的荷包。我直接往调车场走去,打算把我
的睡袋摊开在调车场某处的铁轨旁边。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明白了当初我买大背
包时所做的梦,并不虚无飘渺的。
那是一个美丽的夜,而我也睡了有生以来最美丽的一觉。我首先是走到了调车场,
但却没有停下脚步,因为突然问,我看到黑暗的远方有一片沙漠。在星光的照明下,我
可以看到一些朦胧的山岩、枯槁的树丛和巨大的山影。“既然只要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去
到一个不会被条子或其它流浪漠骚扰的地方,我干嘛还要在调车场这里耗?”我这样盘算
。于是,我就继续沿着主铁轨向前走。因为脚上有一双厚底靴,所以我在枕木之间的石
头上走得轻松自如。走了几英里
以后,我就置身在一个开阔的沙漠山区里。现在已大约是午夜一点,我盼着可以赶快睡
一觉。最后,我看中了位于我右方的一座山,于是便沿着一条河谷向上走去。河谷的其
中一边有一座大建筑,上面有很多传出灯光的窗户,看来不是一座感化院就是一座监狱
。“老兄,你还是远离调车场为妙啊!”我对自己说。最后,我走到一个旱谷,那里的沙
子与岩石在星光下都是白色的。我爬了又爬。
我突然间感到很兴奋,因为我意识到,我已经完全孤独和安全了,接下来的一整夜
,都肯定不会有人来吵醒我。多幺惊人的好消息啊!而我所需要的一切,都尽在我的背包
里,何况,先前在巴士站的时候,我才在水壶里灌满了水。我爬到旱谷的上方,最后,当
我转过身的时候,整个墨西哥、整个济华花(70),还有它那片沙子一闪一闪的沙漠,都
尽在我的眼底。一轮又大又亮的月亮,就挂在济华花的山脉的上方。南太平洋铁路公司
的铁轨在埃尔帕索的外面与里奥格兰德河(Rio Crande River)平行迈进,而从我所在的
位置,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里奥格兰德河把美墨两国边界切分开的样子。旱谷里的沙细致
如丝,我把睡袋摊开在沙面上,脱去鞋子,喝了口水,点燃烟斗,盘腿而坐,感到很畅
快。在这个沙漠里,季节仍然是冬天,四周极度宁静,唯一听到的,只有从极远方的调
车场传来的接驳车厢的声音--这种足以惊醒埃尔帕索一城居民的砰然巨响,传到我这里
来的时候已细若游丝。唯一和我作伴的,是济华花的月亮。随着我的仰视,它愈沉愈低
,而颜色也从白亮变成牛油的黄色。不过,在我要睡觉的时候,照在
我脸上的月光还是太亮了(亮得像一盏灯),让我不得不侧过身去。我每在一个地点露
宿,都有为它命名的习惯,而我把现在的这个地点命名为“阿帕切旱谷”(71)。我睡得
又香又甜。
早上起床以后,我在沙面上看到有响尾蛇爬过的痕迹,不过,说不定那是上一个夏
天所留下的。地上很少看到靴印,有的都是猎人的靴印。晨早的天空湛蓝无瑕,太阳很
炽热。到处都是干枯的树木,要找柴枝生一个煮早餐用的火轻而易举。在我那个宽大的
背包里,放着好几罐豆子猪肉罐头,它们让我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不过我现在却碰
上了一个问题:缺水。水壶里的水早被我喝光光,而太阳又大又熟,让我感到口渴。我
爬到旱谷的最上方,想进一步把这里探个清楚。旱谷顶部的尽头处是一块像墙壁一样的
大山岩,而地面上的沙子,比我昨晚睡的地方还要柔软。我决定今晚要在这个地点夜宿
。但在这之前,我要先到胡亚雷斯(Juarez)溜跶溜跶,看看那里的教堂、街道和享受享
受墨西哥食物。我一度想过要把背包藏在岩石之间,但最后还是打消了主意,因为这里
会出现另一个流浪汉或猎人的机率虽然很小,却不是全无可能。于是,我就再次把背包
扛起,走下旱谷,沿着铁路往回走,把背包寄存在火车站收费二十五美分的置物柜里。
然后,我穿过城市,走到边界栏栅,花了两便士的费用,进人胡亚雷斯。
结果,我遇了荒唐的一天。这趟胡亚雷斯之旅,开始得一点都不荒唐。我无是参观
了瓜达卢佩圣母教堂和在一个印第安市集逛了逛,然后走人一个公园,坐在长凳上观看
欢乐的墨西哥小孩玩耍。然而,在接下来逛过几家酒吧和喝了一大堆酒以后,情形便不
同了。最后,我甚至
认识了一群邪恶的墨西哥阿帕切人,他们把我带到一间会滴水的的石头小屋,拿起蜡烛
照着我的脸,把我介绍给里面的朋友认识,接下来,我们就在烛焰与暗影之间,吞云吐
雾起来。但我很快就觉得烦腻。我想起我的白沙旱谷,想起我今晚要露宿的地点,于是
就向他们告别。但他们却不愿放我走。他们其中一个还在我的购物袋里偷了几样东西,
但我并不在乎。其中一个墨西哥小伙子是个男同志,他爱上了我,想和我一起到加州去
。胡亚雷斯现在已经是晚上,所有夜总会都在轰鸣。我们在一家夜总会里喝了一会儿啤
酒,里面清一色都是黑人阿兵哥,每个的大腿上都趴着个小姐,点唱机里播着摇滚乐,
仿似人间天堂。那墨西哥小伙子想要我跟他一道到某条横街窄巷去“唔唔”,又告诉那
些美国士兵,我知道哪里有正点的女孩子。他悄悄对我说:“我会带他们到我的房间去
‘唔唔’。等他们发现没有女孩的时候已经晚了,哈!”我唯一可以摆脱他的地方就是边
界栏栅。在那里,我们挥手作别。这是个邪恶之城,但在边界的另一边,却有个圣洁的
沙漠等着我。
我焦急地走过边界,穿遇埃尔帕索的街道,走到火车站,拿回我的背包,舒了一口
大气。之后,就马上往旱谷的方向走去,有月光的帮助,路非常好辨认。往上走的时候
,我的靴子发出如同贾菲走路时一样的啪哒啪哒声,这让我想起,教会我怎样驱赶世界
和城市的邪恶、找寻自己纯净灵魂的人,就是贾菲。只要有一但高贵的背包背在背上,
我就不用担心会受到邪恶的污染。到达我夜宿的预定地,打开睡袋以后,我就祷告谢主
赐给我的这一切美好。现在,跟一群戴着斜帽的墨西哥人一起吸大麻的那个邪恶下午,
就恍如一场已经结束的恶梦,就像我在北卡罗莱纳的佛陀涧所做过的许多恶梦一样。我
坐下来打坐和祷告。只要你有一个够好够温暖的鸭嘴式睡袋,那世界上就没有任何的睡
眠,可以胜得过冬夜沙漠里的睡眠。这里的静,浓烈得让我可以听见自己耳鼓里的血液
流动声,但与此同时,它又包含着某种神秘的喧闹,就像是一声响兄已极的“嘘”,似
乎是要提醒你某件你自出娘胎以后就因为生活的紧张而遗忘了的重大事情。我很希望可
以把这个领悟分享给我所爱的人,包括我妈妈和贾菲,然而,它的空无与清净,又是难
以言诠的。“有什幺确定的教诲,是我可以告诉所有生灵的呢?"我很想问浓眉复雪的燃
灯佛这个问题,但我知道,他的回答将会是怒吼般的钻石寂静。

-------------------------------------------------------------------------
(65)摩押(Moab):圣经创世纪中的人物。
(66)“如来"(Tathata)词与“它它它”音近。作者这里所说的“它”,也有终极
真理的意思。从一个松果看到终极真理,犹如佛家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67)驮那演那(Dhyana):一译静虑,佛家语,禅定的修行方式一种。

(68)作者在本书中三番两次使用"肉”这个意象,其意义似乎是指虚幻的肉身,而
与下面所言的“法身"(即佛身)相对。
(69)释迦牟尼的堂兄及弟子。
(70)济华花(Chihuahua):墨西哥北部一州,其北部与东北部与美国接邻。
(71)阿帕切是居住在北美西北部的一族印第安人。
绕过枯井 继续西行
脚底同路面一样炙热
一只灰狼 陪了我四天
此时 我是他的伙伴
何时我是他的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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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21: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三
    
第二天早上,我赶紧启程,因为再耽搁的话,只怕我永远也到不了加州那间可以予我以荫
庇的小屋去。我身上只剩下八美元了。我走到高速公路上,举手拦车,指望好运会快快来
临。一个推销员载了我一程。他说:"你知道吗,埃尔帕索这里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有大太
阳,但我太太最近却跑
去买了三台干衣机,你说是不是见鬼!"他把我载到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Las  
Cruces)。我沿着高速公路,步行穿过这个小小的城镇。快要走出拉斯克鲁塞斯的时候,
我看到一棵很漂亮的大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说。我对自己说
:"这不过是个梦罢了,我其实早已到了加州,早已在拉斯克鲁塞斯那棵漂亮的大树下休
息过。"我躺了下来,愉
快地小睡了片刻。
    
醒来后,我再次动身,走过一条跨越铁路的高架桥。一出高架桥,就一个人把我叫住,对
我说:"你有兴趣以两美元的时薪,帮忙搬一部钢琴吗?"我需要那个钱,便接受了。他载
着我,把小货车开到拉斯克鲁塞斯近郊的一户人家。有一群穿著体面的中产阶级正在门廊
上聊天。我们用一台手
推车把钢琴和一些其它家具从房子里搬出来,抬上车,开到这产人家的新家,再把东西搬
进去。事情就这样搞定。由于这趟工作花了我两小时,所以得到的工资是四美元。有了钱
,我就跑到一个卡车休息站吃了一顿够饱一个下午和晚上的大餐,然后再次拦车。很快就
有一辆轿车在我面前停
下来,开车的是个戴阔边帽的德州大块头,后座坐着一对墨西哥小夫妻,女的手上抱着个
婴儿。那德州大块头表示,如果我愿意付十美元的话,可以把我载到洛杉矶。
    我说:"我愿意给你身上全部的钱,但我只有四美元。"
    
"干,四美元就四美元吧。"在穿遇亚历桑纳和加州的沙漠的沿途,他都喋喋不休,并在第
二天早上九点,把我载到离洛杉矶火车站的调车场只有一箭之遥的地方。沿途唯一的意外
状况是那个墨西哥小妈妈把一些婴儿食物溅到我的背包上,我带着愤怒地把它们扫走。不
过这对墨西哥小夫妻都
是很和气的人。事实上,途中我还对他们讲解了一点点佛法,特别是有关业和轮回方面的
,他们看来也听得津津有味。
    "你是说我们的人生可以再重来一次?"那可怜巴巴的墨西哥小伙子问我。他手脚都绑
着绷带,那是前一个晚上他在胡亚雷斯跟人干架后的结果。
    "佛教是这幺说的。"
    "那就棒毙了。希望下一次我投胎的时候,不是当现在这个我。"
    
但如果说有谁的人生最需要重来一次,那肯定就是搭载我们的那个德州大块头。他一整个
晚上所说的,都是自己因为某某事而揍了谁揍了谁,但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被他揍过的
人,已尽够组成一支小军队。他一整晚喋喋不休,但他说的话,我连半句都不相信,所以
,从午夜开始,我就把
耳朵的接收器关闭。我在洛杉矶下车的时间是早上九点。我先在一家酒吧里吃了
一顿便宜早餐(包括甜甜圈和咖啡),一面吃一面和吧台后面的意大利酒保聊天,他想知
道我背着一个大背包要到哪里去、想干些什幺。然后,我就走到调车场去,坐在草地上,
看着工作人员在准备火车的情景。
    
由于我曾经当过制动手,所以在调车场里觉得很骄傲和有回到家的感觉。但我却犯了一个
错误,那就是我不应该背着一个大背包,在调车场里悠哉悠哉地闲逛,又跟那里的扳道工
聊天。因为当我问他们下一班慢车什幺时候会到达的时候,突然间出现了一个铁路警察。
他的腰间斜挂着一把枪
,样子就像电视里的怀特·厄普警长一模一样。他在一副墨镜后面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我
,命令我马上滚出调车场。他双手叉腰,一直盯着我走遇到高速公路去的陆桥为止。我气
疯了。下陆桥以后,我跳过铁路旁的的篱笆,平躺在草地上,等待火车的到来。稍后我又
坐了起来(但仍压低了
身子),拔了根草来嚼。没多久,我就听到有火车要开出的信号声,而我从声音判断得出
来,要开出的就是我要坐的慢车。我连忙走过停在铁轨上的一些火车车厢,跳上了我要坐
的火车,躺了下来。火车开出调车场的时候,先前那个铁路警察发现了我,但此时他却拿
我没辄,只能叉着腰,
用绝不宽恕的眼神狠狠瞪我。不过,最后我却看到他以手搔头。
    
火车再一次把我带到圣巴巴拉,我利用等"午夜幽灵"的空档,跑到海滩去游了泳和生火煮
食。回到调车场的时候,时间还很充裕。"午夜幽灵"主要由平板车构成,每台平板车上都
载着用钢索固定住的大卡车车头。我坐"午夜幽灵"的时候,常常喜欢把头枕在用来楔住卡
车头巨大车轮的木板上
,所以如果火车发生碰撞的话,那雷蒙·史密斯就肯定要说拜拜。但我并
没有把这种可能性放在心上,因为我认为,如果真有那样的事,那就是命中注定,躲也躲
下掉,况且我相信,上帝会把我照顾得好好的。火车准时到达,我溜上了一厶早板车,在
一个大卡车车头下面摊开睡袋,脱掉鞋子,用外套把它卷起,当成枕头,然后舒舒服服地
躺下,叹了一口舒心的
气。窿窿窿,出发了。我因为筋疲力竭,所以很快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圣路易斯-奥比斯
波,才被调车场办公室射出的灯光照醒。原来我躺着的那辆平板车,好死不死就停在办公
室的前面,我这时的处境可说是相当凶险。但办公室四周却连鬼影都没半个(当时已是午
夜),所以我什幺麻烦
也没碰到。自圣路易斯-奥比斯波以后我都一直熟睡,而且是无梦的酣睡,要直到第二天
早上火车几乎要开入旧金山,才再次醒过来。虽然我身上只剩下一美元,但我一点都不担
心,因为贾菲就在小屋里等着我。整个旅程迅疾和有启悟得就像个梦。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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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赶紧启程,因为再耽搁的话,只怕我永远也到不了加州那间可以予我以荫
庇的小屋去。我身上只剩下八美元了。我走到高速公路上,举手拦车,指望好运会快快来
临。一个推销员载了我一程。他说:"你知道吗,埃尔帕索这里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有大太
阳,但我太太最近却跑
去买了三台干衣机,你说是不是见鬼!"他把我载到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Las  
Cruces)。我沿着高速公路,步行穿过这个小小的城镇。快要走出拉斯克鲁塞斯的时候,
我看到一棵很漂亮的大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说。我对自己说
:"这不过是个梦罢了,我其实早已到了加州,早已在拉斯克鲁塞斯那棵漂亮的大树下休
息过。"我躺了下来,愉
快地小睡了片刻。
    
醒来后,我再次动身,走过一条跨越铁路的高架桥。一出高架桥,就一个人把我叫住,对
我说:"你有兴趣以两美元的时薪,帮忙搬一部钢琴吗?"我需要那个钱,便接受了。他载
着我,把小货车开到拉斯克鲁塞斯近郊的一户人家。有一群穿著体面的中产阶级正在门廊
上聊天。我们用一台手
推车把钢琴和一些其它家具从房子里搬出来,抬上车,开到这产人家的新家,再把东西搬
进去。事情就这样搞定。由于这趟工作花了我两小时,所以得到的工资是四美元。有了钱
,我就跑到一个卡车休息站吃了一顿够饱一个下午和晚上的大餐,然后再次拦车。很快就
有一辆轿车在我面前停
下来,开车的是个戴阔边帽的德州大块头,后座坐着一对墨西哥小夫妻,女的手上抱着个
婴儿。那德州大块头表示,如果我愿意付十美元的话,可以把我载到洛杉矶。
    我说:"我愿意给你身上全部的钱,但我只有四美元。"
    
"干,四美元就四美元吧。"在穿遇亚历桑纳和加州的沙漠的沿途,他都喋喋不休,并在第
二天早上九点,把我载到离洛杉矶火车站的调车场只有一箭之遥的地方。沿途唯一的意外
状况是那个墨西哥小妈妈把一些婴儿食物溅到我的背包上,我带着愤怒地把它们扫走。不
过这对墨西哥小夫妻都
是很和气的人。事实上,途中我还对他们讲解了一点点佛法,特别是有关业和轮回方面的
,他们看来也听得津津有味。
    "你是说我们的人生可以再重来一次?"那可怜巴巴的墨西哥小伙子问我。他手脚都绑
着绷带,那是前一个晚上他在胡亚雷斯跟人干架后的结果。
    "佛教是这幺说的。"
    "那就棒毙了。希望下一次我投胎的时候,不是当现在这个我。"
    
但如果说有谁的人生最需要重来一次,那肯定就是搭载我们的那个德州大块头。他一整个
晚上所说的,都是自己因为某某事而揍了谁揍了谁,但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被他揍过的
人,已尽够组成一支小军队。他一整晚喋喋不休,但他说的话,我连半句都不相信,所以
,从午夜开始,我就把
耳朵的接收器关闭。我在洛杉矶下车的时间是早上九点。我先在一家酒吧里吃了
一顿便宜早餐(包括甜甜圈和咖啡),一面吃一面和吧台后面的意大利酒保聊天,他想知
道我背着一个大背包要到哪里去、想干些什幺。然后,我就走到调车场去,坐在草地上,
看着工作人员在准备火车的情景。
    
由于我曾经当过制动手,所以在调车场里觉得很骄傲和有回到家的感觉。但我却犯了一个
错误,那就是我不应该背着一个大背包,在调车场里悠哉悠哉地闲逛,又跟那里的扳道工
聊天。因为当我问他们下一班慢车什幺时候会到达的时候,突然间出现了一个铁路警察。
他的腰间斜挂着一把枪
,样子就像电视里的怀特·厄普警长一模一样。他在一副墨镜后面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我
,命令我马上滚出调车场。他双手叉腰,一直盯着我走遇到高速公路去的陆桥为止。我气
疯了。下陆桥以后,我跳过铁路旁的的篱笆,平躺在草地上,等待火车的到来。稍后我又
坐了起来(但仍压低了
身子),拔了根草来嚼。没多久,我就听到有火车要开出的信号声,而我从声音判断得出
来,要开出的就是我要坐的慢车。我连忙走过停在铁轨上的一些火车车厢,跳上了我要坐
的火车,躺了下来。火车开出调车场的时候,先前那个铁路警察发现了我,但此时他却拿
我没辄,只能叉着腰,
用绝不宽恕的眼神狠狠瞪我。不过,最后我却看到他以手搔头。
    
火车再一次把我带到圣巴巴拉,我利用等"午夜幽灵"的空档,跑到海滩去游了泳和生火煮
食。回到调车场的时候,时间还很充裕。"午夜幽灵"主要由平板车构成,每台平板车上都
载着用钢索固定住的大卡车车头。我坐"午夜幽灵"的时候,常常喜欢把头枕在用来楔住卡
车头巨大车轮的木板上
,所以如果火车发生碰撞的话,那雷蒙·史密斯就肯定要说拜拜。但我并
没有把这种可能性放在心上,因为我认为,如果真有那样的事,那就是命中注定,躲也躲
下掉,况且我相信,上帝会把我照顾得好好的。火车准时到达,我溜上了一厶早板车,在
一个大卡车车头下面摊开睡袋,脱掉鞋子,用外套把它卷起,当成枕头,然后舒舒服服地
躺下,叹了一口舒心的
气。窿窿窿,出发了。我因为筋疲力竭,所以很快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圣路易斯-奥比斯
波,才被调车场办公室射出的灯光照醒。原来我躺着的那辆平板车,好死不死就停在办公
室的前面,我这时的处境可说是相当凶险。但办公室四周却连鬼影都没半个(当时已是午
夜),所以我什幺麻烦
也没碰到。自圣路易斯-奥比斯波以后我都一直熟睡,而且是无梦的酣睡,要直到第二天
早上火车几乎要开入旧金山,才再次醒过来。虽然我身上只剩下一美元,但我一点都不担
心,因为贾菲就在小屋里等着我。整个旅程迅疾和有启悟得就像个梦。我回来了。

 

二十四
    如果要在美国找一个在俗的"达摩流浪者"(换言之是有家、有太太和有小孩的),那
辛恩·莫纳汉就是其中之一。
    
辛恩是个年轻木匠,住在科尔特马德拉一条乡村公路的远程的一栋老旧的木构房子。他自
己动手把房子的后门廊加盖起来,充当日后其它小孩的婴儿房。他相信,人不用赚太多钱
,一样可以过上快乐的生活,而他也选择了一个生活理念跟自己完全一模一样的女孩当太
太。虽然是个有工作的
人,但辛恩却喜欢不时放自己几天假,跑到屋子后面山坡上方的小屋打坐和读佛经,有时
则什幺都不做,只是泡泡茶和吃点小点心(小屋是他租来的整片产业的一部份)。他太太
克莉丝汀漂亮而年轻,有一头垂肩的蜜色头发,喜欢赤着脚,在房子和院子里跑进跑出,
烘面包和曲奇饼。她是
个能从一无所有变出一顿饭菜来的专家。一年前,贾菲送了辛恩夫妻一袋十磅重的面粉,
作为他们结婚周年的礼物,他们高兴地接受了。辛恩有一个旧时代族长的模样:虽然才二
十二岁,却留着一把像圣约瑟一样的白色大胡子。他常常笑,露出扇贝般的牙齿,两颗蓝
眼珠子闪闪发亮。辛恩
有两个很小的女儿,而她们就像妈妈一样,喜欢赤脚在屋子和院子里走来走去,而且年纪
虽小,却懂得自己照顾自己。辛恩家的地板也是铺着草席的,所
以你到他家的时候,也得脱鞋。他的藏书非常多,家里唯一一样奢侈品是一部大音响,可
以用来放他精心收藏的印第安音乐、佛朗明哥舞曲和爵士乐的唱片。他甚至还有中国和日
本的唱片。起居室里的餐桌是一张日本式桌子,低矮而漆着黑漆,所以在他家里吃饭,爱
跪爱坐都可以。克莉丝
汀是个做汤和新鲜饼干的高手。
    我到达辛恩家的那天是在中午。下灰狗巴士走了一英里的柏油路之后,我就坐在了他
起居室那张矮桌子前面。甫一坐下,克莉丝汀就为我端来热汤和温热的牛油面包。她是个
体贴温柔的女孩。"贾菲跟辛恩一块到索萨力托工作去了,要大约五点才会回来。"
    "我待会儿会到小屋去看看,并在那儿等贾菲回来。"
    "你也可以留在这里,放些唱片来听听。"
    "我不想妨碍到你工作。"
    "你不会妨碍到我的,我要做的事情不过是晾晾衣服、烤些今天晚上吃的面包和补几
件衣服罢了。"
    
由于有像克莉丝汀这样的能干太太,让辛恩虽然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方式工作,仍然
能够在银行里存下了几千美元的积蓄。他不但外貌像个族长,他的慷慨也不输一个族长:
他总是会坚持请你吃饭,而如果有十二个人在他家里作客,他就会在院子里的大木板上铺
排一顿盛大的晚餐(简
单但却美味的晚餐),而且总是备有一大瓶红酒。不过他有一个严格的规定:我们得付酒
钱,另外,如果客人来这里是渡周末两天假期的话(每个周末都有这样的人),那就得自
备饮食,要不就得付饭钱。等大家都吃得饱饱,辛恩就会拿出他的吉他,唱些民歌娱乐大
众。每当我听累了,就会爬回山坡上的小屋去睡觉。
    
吃过午餐和跟克莉丝汀聊了聊以后,我就往山坡上走去。一出辛恩家的后门就是一个陡峭
的斜坡,沿途都是巨大的黄松和其它品种的松树。"哇,这里迟早要比我家附近那片松树
林要壮观!"我想。上坡的小径那幺的陡,以至你往上走的时候,得像头猴子那样,弯着腰
走路。小径会途经一长
排的柏树,那是多年住在这山坡上的老头种的,目的是不让带雾的冷风从海洋直接吹进来
。整段攀爬的路程可以分为三个部份:首先是辛恩的后院部份,然后是一段旁边竖着篱笆
的路,篱笆的外面看起来像个鹿场(有一个晚上我真的在这里看到过鹿,一共是五头),
最后一段路是近山顶的
路(旁边也有篱笆)。但就在快要到达山顶以前,山坡的右边却突然凹了进去,形成一个
广大平坦的空间,而小屋就盖在那里,掩映在扶疏的树木和花丛之间。那是一栋造工精细
的小屋,共有三个大房间(贾菲只占用其中一间),里面放在好些木柴、一个锯木架和一
些斧头。屋外有一间没
有屋顶的室外厕所。院子里景致美好得就像是混沌初开的第一个早晨:太阳光从浓密的树
叶洒下,小鸟和蝴蝶肆意飞来飞去,温暖而充满花香。小屋的后头有一道铁丝网,过铁丝
网之后再走上一小段路就是山顶。站在山顶上,马林县的全景可以尽收眼底。
    
在小屋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几个中国字。我不知道它们写的是什幺,但猜也
许是"妖魔止步"的意思。在屋里,我再一次见识到贾菲那简单、整齐和有品味的生活方式
。首先是好些插在陶罐里的怒放花束(花是从院子里摘来的)。书本整整齐齐插在橘黄色
的柳条箱里。地板上铺
着并不昂贵的草席。墙壁上贴着细麻布,那是我见过最细致的壁纸。一张薄床垫铺在草席
上,而在床垫的前方,是一个卷得好好的睡袋。他的背包和杂物都收藏在一个垂着细麻布
的储物间里面,所以看不到。墙上挂着一些漂亮中国画的复制品,还有一幅马林县的地图
和一幅华盛顿州西北的
地图。他把他写的诗用钉子在墙在钉成一迭,任何想看的人都可以翻来看。钉在最前面的
一首(也就是最新的一首)是这样写的:"离我两码之外,一只蜂鸟停在门廊上,打断了
我的阅读。它一下子就飞走了,而我的视线,随之落在一根斜插在泥地里的门柱。门柱上
纠结着一大丛长得比我
身高还要高的黄花朵,每次进屋,我都得把它们推开一点点。透过黄花朵的空隙,太阳在
门廊上形成一圈网影。白冠的麻雀在树上放声高歌,震耳欲聋,山谷下方的一只公鸡啼了
又啼。辛恩·莫纳汉此时正在外头、太阳的下面,读着《金刚经》。昨天我读了《鸟类的
迁徙》,但用不着书本
告诉我,我也知道,海鸟行将要沿着海岸向北追逐春天:六星期内,它们就会在阿拉斯加
结巢。"诗最下面的题署是:"贾菲·M·赖德,柏树居,18:ⅲ:56."
    
我不想弄乱屋里的东西,所以就走到屋外,躺在长得长长的绿草上,准备等贾菲回来等一
整个下午。但我却突然想到:"我何不为贾菲准备一顿美味的晚餐呢?"于是,我就走到山
路下方的杂货店,买了豆子、盐腌猪肉和其它一些食物杂货,然后回到小屋,在厨房的柴
炉里生了一个火,煮了
一大锅加了糖蜜和洋葱的豆子焖猪肉。我对贾菲收藏食物的方式感到讶异。就在柴炉旁边
的食物橱里,放着两棵洋葱、一个橘子、一袋小麦胚芽、一罐咖哩粉、米、一些晒干的中
国海草、一瓶酱油。他的盐和胡椒粉都有条不紊地装在小塑料袋里,用橡皮圈扎着。这个
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
是贾菲愿意浪费掉的。但我现在却把世界上最丰腴的豆子焖猪肉引人
他的厨房,不知道他会不会不高兴。厨房里还放着一大条克莉丝汀所烤的面包,贾菲的匕
首直接了当就插在上面。
    
天黑了,我在院子里等着,让一锅豆子猪肉放在火上焖着,保持热度。因为没有别的事做
,我劈了一些木柴,堆在木炉后面的木柴堆上面。带雾的风开始从太平洋上吹过来,让树
木弯腰和喧闹得更厉害。在山顶上,你唯一看得到的东西就是树、树、树,一片喧腾的树
海。真是个人间天堂。
因为气温变冷,我就走入屋内,在火炉里生了个火,把窗子关起来,一个人唱唱歌。小屋
的窗子仅仅是由一些可移动的半透明塑料片构成,它们可以让光线照人屋里,但屋外的人
即看不见屋内的情景,另外,它们也可以抵挡寒风。这个聪明的设计,是克莉丝汀的木匠
哥哥惠特·琼斯的杰作
。很快,屋里就变得温暖舒适起来。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从喧闹的树木声中,传来一
些一声"呜呃"的吆喊声。是贾菲回来了。
    我走出屋外去迎接他。他正在走过最后的一片草坡,外套披在两肩上,步伐沉重而神
情疲惫,显然,工作了一天下来,他已经累了。"嗯,史密斯,你来了,真好。"
    "我煮了一锅美味的豆子焖猪肉等你回来。"
    
"真的?-他满睑感激地说,"我饿扁了。工作了一天回到家,发现有人已经为你准备好晚餐
,不用自己下厨,简直是如获大赦。"我们马上就一头栽进了豆子焖猪肉、面包和热咖啡
里去。咖啡是我用平底锅煮的,那是法式的冲泡咖啡,只要加上水,用汤匙搅一搅就可以
喝。大嚼过一顿以后,
我们点起烟斗,坐在摇曳的炉火前面聊天。"田蒙,我保证你在孤凉峰上会有一个顶刮刮
的夏天。"
    "不过我却想先在这小屋里过一个顶刮刮的春天。"
    
"那还用说。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周末时邀一些可爱的妞儿来这里乐一乐。我认识
一对漂亮的姊妹花,一个是普绪娃,一个是珀莉。唔,等一下,我可不能把她们一道邀来
。她们两个都喜欢我,如果同时出现,会互相吃醋的。但不管怎幺说,以后每个周末,我
们都要搞一个盛大的派
对,先从辛恩家乐起,最后到这上头来乐。我明天不打算工作,所以我们就利用明天帮辛
恩劈些木头吧。那是他唯一想你帮忙的事情。不过,如果你愿意下星期跟他一道到索萨力
托工作的话,那你可以赚到十块钱一天的工资。"
    "不赖嘛……十块钱可以买到不少豆子猪肉罐头和葡萄酒了。"
    贾菲抽出一张细致的素描画给我看,画的是一座山。"这是贺祖米山(Hozmeen),就是
那座将要俯临你的山。画是两年前夏天我在克雷特峰(Crater  
Peak)上画的。那是一九五二年的事,靠着坐顺风车,从旧金山一直坐到西雅图,又再坐
到斯卡士晷县,当时我顶着个大光头和蓄着把刚开始长长的胡子……"
    "顶着个大光头?你干嘛要把头发剃光?"
    "想让自己像个和尚,你知道佛经上是怎幺说的。"
    "但你顶着个大光头会拦得到顺风车吗?"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但大家都乐于载我一程。我在车上还向他们讲解佛学,让他们
得到不少开悟…,"
    "我下次要学学你这一套。……对了,我想告诉你我在一个沙漠早谷里的遭遇。"    
一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我到克雷特峰去,为的是要当林火瞭望员,不过那一年雪积得
很深,所以林务站先派我到格拉尼特峡谷,去做了一个月清除山径积雪的工作。我说的这
些地点,你在接下来的夏天都会亲眼看到。一个月过后,我就跟着一队骡,往克雷特峰开
拔。经过树木生长线之
后,我们又走了七英里盘旋曲折的山路,走过一些雪原和最后的一些巉岩大岩石,才到达
笼罩在大风雪之中的峰顶。打开瞭望站小屋的门以后,我煮了我在克雷特峰上的第一顿晚
餐。风在外头嘶吼,雪则在两面外墙上愈积愈厚。老哥,你到孤凉峰之后,就会见识到类
似的情景。那一年在孤
凉峰上当林火瞭望员的,刚好就是我老友杰克·约瑟夫。
    "孤凉峰,好酷的名字!"
    
"他是第一个当孤凉峰林火瞭望员的人,我透过无线电跟他连络上,而他则恭喜我加入林
火瞭望员的大家庭。稍后,我又用无线电跟其它山峰上的林火瞭望员联络上。对了,我忘
了说,森林保护局会配给每个林火瞭望员一部可以同时双向通话的无线电。林火瞭望员喜
欢互相用无线电闲聊,
这几乎已经成了每天的例行性仪式。他们会聊的事情包罗万象,包括告诉别人自己今天看
到了熊或请教别人要怎样用柴炉来煎薄饼之类的。想想看,分散在方圆几百英里的山峰用
无线电编织成一个网络,那是多幺壮观的光景!老哥,你要去的,可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原
始地带,你到了那上头
就会晓得。从我的小屋,可以看得见孤凉峰上的灯光。晚上,杰克会用阅读地质学的书籍
打发时间。白天的时候,我们会透过以镜子互打信号,来校正林火寻视器,好让它精准得
像罗盘。"
    一老天爷,当林火瞭望员需要懂那幺多的本领,我会学得来吗?你是知道的,我不过
是个
诗人流浪者罢了。"
    
"当然学得来。磁极、北极星,还有北极光,这些都是你统统要学会的。每个晚上,我都
会和杰克都会用无线电交谈。有一次,他告诉我,有一大群的瓢虫攻击他的小屋,不但整
个屋顶都布满瓢虫,就连水槽里也爬满瓢虫。又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白天在一条山脊上散
步时,竟然踩到了一头
熟睡的熊。"
    "老天,那地方可真是够野的了。"
    
"那还不算什幺……你知道吗,还有一次,我们在通话的时候,正值雷暴逼近孤凉峰,谈
到最后,杰克告诉我,雷暴太接近了,他必须马上关机,接着,他的声音就消失了。当我
我望向孤凉峰的时候,只见它整个都被黑云盖住了,雷电像跳舞一样轰个不停。不过,夏
天过后,孤凉峰就变得
干燥和繁花处处。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只穿著内裤和登山靴,到处寻找雷鸟的巢,或者
爬爬山。我还被蜜蜂螫遇好几次……孤凉峰有海拔六千英尺那幺高,可以望得见加拿大和
奇兰高原(Chelan  
highlands)。你在那上面可以看得到鹿、熊、穴兔、老鹰、鳟鱼和金花鼠。雷蒙,我保证
那里一定会让你心花怒放的。"
    "我会满怀期待的。我猜那里不会有蜜蜂螫我吧?"
    
之后,他拿出一本书来读了一会儿,我也一样。我们各自在一盏油灯旁边阅读。那是一个
宁静的夜,带雾的风在树丛之闾喧嚣,在山谷的另一边,有一头驴发出了我生平听过最凄
厉的嘶呜。"每次听到那头骡的哭声,"贾菲说,"我都会有为所有生灵祷告的街动。"说完
,他就以完全趺坐的姿
势,动也不动地打坐了一会儿。"好了,该睡了。"但这时我却想把冬天我
在松树林里打坐时所领悟到的一切告诉他。但他的反应却让我惊讶。"那都不过是言语吧
了,一他忧郁地说,"我不相听你那些用一整个冬天堆砌出来的言语。老哥,我只想透过
行动来获得开悟。"他的样子,也已经跟去年有所不同。他颚下那把山羊胡已经剪掉,让
他的脸上原有的一点点喜
感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然的瘦削与嶙峋。另外,他也把头发理成了平头,让他看起来像个
日耳曼人,严峻而忧郁,又特别是忧郁。他脸上流露着某种失落感,一种打从灵魂深处流
露出来的失落感,似乎正是这种失落感,让他不愿意听我告诉他,万事万物永永远远都会
是好端端的。突然间,
吓我一跳的,他跟我说:"我有结婚的打算。我累了,不打算继续晃荡下去。"
    "我还以为你要一辈子奉守清贫和自由的禅理想呐。"
    
"也许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等我从日本的佛寺回来,说不定就会换一个人生。也许我会
去工作、赚很多钱和住在一栋大房子里。"但一分钟以后,他又说:"其实,谁又愿意被这
些鸟东西所奴役呢?我也不愿意。我只是有点消沉罢了,而你说的那些事情,又只会让的
我消沉再添几分。我姊姊
回来了,你知道吗?"
    "你说谁?"
    "我姊姊,萝达。我跟她是一起在俄勒冈的森林里长大的。她打算要嫁给芝加哥一个
有钱的小白睑、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头鹅。说巧不巧,我爸爸跟我姑姑诺丝也有过不愉快。
"
    "你不应该把山羊胡剃掉的,它可以让你看起来像个快乐的小和尚。"
    
"唉,我已经不再是个快乐的小和尚了,我累了。"一整天的工作让他筋疲力竭。我们决定
去睡觉,把一切抛诸脑后。事实上,我们对彼此都有一点点怨尤。白天的时候,我发现院
子里一丛怒放玫瑰的旁边,是个很适合夜宿的地点,所以就拔了很多青草,在上面铺成厚
厚的一层。现在,我拿
着一个手电筒和从一瓶从水龙头接来的冷水,向那里走去。我首先打了一会儿的坐。我已
经无法再像贾菲那样,能够在室内打坐。经过了一冬天的森林夜间打坐,我已习惯了打坐
的时候非要听到虫呜鸟叫和感受到地里透出的寒气不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觉得自
己跟万物是血脉相连的
,感受到我们全都是空与觉,都是已经获得了拯救的。我为贾菲做了个祷告,因为我觉得
他正在改变,而且是朝坏的方向转变。破晓时,一阵小雨打在我的睡袋上,我把垫在睡袋
下面的披风抽了出来,盖在头上,咒骂了几句,就继续睡去。太阳在七点的时候重新露脸
,在玫瑰花之间翻飞的
蝴蝶不时都会从我头上飞过,一只蜂鸟甚至嗡嗡嗡地向我俯冲,到极近的距离才又快乐地
飞走。事实上,我误解了贾菲的转变了。那个早上,是我们一生中最棒的一个早上。他站
在门前,口中念念有词在念咒:"布达沙朗喃戈阐米……昙摩沙朗喃戈阐米……沙冈沙朗
喃戈阐米。"念完就向我
喊道:"来吧,小朋友,薄烤饼煎好了,起来吃早饭吧。"橘色的太阳光从松树叶之间筛下
来,一切又再次美好起来。事实上,贾菲经过一夜思考,认定我劝他坚守佛法的主张是正
暗的。

绕过枯井 继续西行
脚底同路面一样炙热
一只灰狼 陪了我四天
此时 我是他的伙伴
何时我是他的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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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21:3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
    
贾菲煎了一些蓄麦做的薄烤饼,非常美味,我们配着糖浆和一点点牛油吃。我问贾菲,刚
才他念的是什幺咒。"那是日本僧人用三餐前所念的咒,意思是'我皈依佛'、'我皈依僧'
、'我皈依法'。明天早上,我会做另一道美味的早餐给你尝。那是马铃薯炒蛋,我保证你
从没吃过。做法很简单
,只要把炒过的蛋再跟马铃薯炒在一块就行。"
    "那是'砍树杰克'的饮食吗?"
    
"根本没有'砍树杰克'这样的词儿,那一定是东部佬带贬意的用语。我们在北部都只用伐
木工这个称呼。吃完早餐以后,我们一起到下面劈柴去,我会教你怎样使用两刃斧头。"
他把斧头拿出来,一边磨它一面教我磨的方法。"用斧头砍木头的时候,记得要在下面垫
一截圆木或一块厚木板。
千万不要直接把木头放在地上劈,否则斧刃就会有可能因为砍到石头而变钝。"
    我跑到外面去上厕所,上完回来的时候开了个禅的玩笑,把一卷卫生纸从窗外抛进屋
里,想吓贾菲一跳。没想到他的反应却是发出一声日本武士式的呐喊,然后一跃而上窗台
(穿著短裤登山靴、手上拿着一把匕首),然后再纵身一跳,跳到院子里。这一跳,足足
有十五英尺
远,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我们带着高亢的情绪往山坡下面走。先前辛恩在贾菲帮忙下砍
的几棵大树,现在都已经被锯成了一截一截的圆木,堆在院子里。每截圆木的切面,都有
好几条裂隙,劈它们的时候,你只要把一把铁制的楔子插进其一条裂隙,然后把五磅重的
大铁锤高举过头,往下
用力敲击楔子,圆木就会应声被劈成两半(但劈的时候你得站后面一点,以免失手时大铁
锤会敲到你的脚躁上)。继而,你把剖半的圆木放在一块厚木板上,挥动利如剃刀的双刃
斧,就可以把它又劈成两半。同一个步骤再重复两遍,原来偌大的一截圆木就会被分解成
为八块木柴。贾菲把运
锤和挥斧的动作示范给我看,又交代我,力量不必用太猛。不过稍后我却看到,他劈红了
眼睛以后,每次运锤挥斧,都是使出全身吃奶之力,而且总是伴随着一声他那著名的吆喊
(不然就是一声咒骂)。我很快就抓到了诀窍,劈起木头来像个劈了一辈子的人。
    这时,克莉丝汀走到院子来对我们说:"待会儿我会为你们准备一顿美美的午餐。"
    "谢啦。"贾菲回答说。他和克莉丝汀情同兄妹。
    
我们劈了好一些圆木。每次坚硬的圆木抵受不住大铁锤的猛击(少则一次、多者两次)而
一分为二时,都让人很有快感。木屑的味道,加上松树的香气,加上从大海吹来的微风,
加上在草地上蹁千翻飞的蝴蝶,这一切只能用"完美"两个字来形容。接下来,我们吃了一
顿很好的午餐,包括热
狗、米饭、汤、红酒和现做的饼干。吃饱后,我们盘着腿、赤着脚,在辛恩那巨大的图书
馆里翻书看。
    "你有听过一个弟子问他师父'什幺是佛?'的故事吗?"
    "没有。他师父怎样回答?"
    "'佛就是一堆晒干的大便。'听到这个答案以后,那弟子马上获得顿悟。"
    "不折不扣的狗屎。"
    
"难道你又懂什幺是顿悟吗?我再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一个弟子问了师父一个问题,但师父
却不回答,反而拿起一根棒子打他,打得他跌落到凉廊下方十英尺一个烂泥堆里。站起来
的时候,那弟子不但不恼怒,反而放声大笑。他后来也成为了一个禅师。让他获得顿悟的
不是言语,而是那把他
从外健康的一推。"
    "让弟子在泥巴里打滚,可是真的有够慈悲的呐。"我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我还不
打算向贾菲推销我的"日语"。
    
"哇!"他喊着,把一朵花扔向我的头,"你知道迦叶是怎样成为禅宗第一代祖师的?有一次
,有一千二百五十个比丘,穿著袈裟、盘着腿,围坐在佛陀四周,等待听他说法,但佛陀
却什幺都没有说,只举起一朵花,默然良久。在场的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那是什幺
意思,只有迦叶一个发
出会心的微笑。结果佛陀就选定他作为自己衣钵的传人。这就是著名的拈花开示。"
    听他说完,我跑到厨房拿了一根香蕉来吃,一面吃一面对贾菲说:"嗯,现在让我来
告诉你什幺是涅盘。"
    "什幺是涅盘?"
    我把香蕉吃掉,把皮扔得远远的,什幺都没说。"这就是香蕉开示。"
    
"呜呃!"贾菲吆喊了一声。"我有告诉过你业林狼老头是怎样开天辟地的吗?根据印第安
人的神话,他是和银狐一起不断踩不断踩,才在真空里踩出一片地来的。对了,快来看看
这幅画。这是著名的驯牛图。"印在他手上那本书里的中国画,可以算得上是一幅中国古
代的漫画。在第一格画面
里,画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提着一个包包和拄着根拐杖,走在荒野里。接下来,他发
现了一头牛,便奋力想驯服它、骑上它的背,而他最后终于成功了。不过,在接下来的画
面,他却甩下了牛不管,坐在月色下打坐。再接下来的画面一片空白,什幺也没有画。而
在最后一格画面,那年
轻小伙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肥胖的大个子,脸上挂着古怪的大笑容,背上背着一个大袋子,
要人城去找一个已经悟道的屠夫买醉去,但与此同时,却有另一个提着包包、拄着拐杖的
年轻小伙子,正要往山里走去。
    
"这种情形是重复上演的,师父和弟子都要经历过相同的求道过程。首先他们需要驯服心
灵的野牛,然后又把它甩掉,之后达到空的境界,就像那什幺都没画的那一格空白画面所
象征的。然后,他们就会下山,到城里去找像李白这一类已经悟道的屠夫买醉去。"这是
一幅饶有智能的漫画,它
让我忆起自己的体验。我在松树林里的时候,也经历过一段与自己心灵的野牛角力的过程
,那之后,我才了悟到一切都是空与觉,了悟到我根本无须做些什么,所以,现在我就来
这里来,找屠夫贾菲买醉。我们又听了些唱片和吸了一阵子烟,就再回到院子里劈柴去。
    
到下午天气转凉,我们就回到山坡上的小屋去,为今晚举行的派对梳洗更衣。这一整天下
来,贾菲在山坡跑上跑下不下十次,有时是去打电话,有时是去看克莉丝汀,有时是去拿
面包,有时是去拿床单(每次他要跟一个女孩相好前,都会在他的薄床垫上铺上一张干净
的白床单,这个行为,
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不可或缺的仪式)。但我却什幺都没做,只是在草地上闲晃,要
不就是写写俳句和看着一只兀鸶在山坡上盘旋。"这附近一定有什幺动物死了。"我想。
    贾菲问我:"干嘛你一整天都大剌剌地坐着?"
    "我在修习无为。"
    
"无为跟懒洋洋有什幺分别?把你的无为扔到垃圾桶去吧,佛教讲求的是行动。"说完,他
又匆匆忙忙往山坡下走去了。我听得见他在辛恩的院子里锯木头和吹口哨的声音。贾菲这
个人,连一分钟都静不下来。他的打坐,是有固定时间表的:每天一醒来就打一次坐,下
午再打一次(只有大约
三分钟长),这就算是交了差。但我打坐却是从容不迫和随时随地的。我们是走在同一条
道路上两个不同的怪和尚。稍后,我拿了一把铲子,走到我夜宿的那片草地,把地铲平:
它原来有一点点斜度,睡起来不尽舒服。经我这样处理过,那天晚上派对结束后,我果然
睡得前所未有的好。
    
晚上的大派对野到了极点。贾菲约来参加派对的女孩是珀莉·惠特莫尔。珀莉是个漂亮的
尤物,有一头西班牙式的发型和一双乌溜的眼睛,而且也是一个登山的爱好者。她刚离婚
,一个人住在米尔布雷(Millbrae)。克莉丝汀的哥哥惠特·琼斯也来了,带着未婚妻帕
蒂丝一道。当然,辛恩
也是决不会缺席的,他工作回来后,就赶快梳洗,准备参加派对。派对另一个值得一提的
来宾是布德·迪芬多夫,他是佛教协会的管理员,以此赚取房租和可以免费参加协会举办
的课程.他是个高大、温和、抽烟斗的佛教徒,满脑子的奇思怪想。我喜欢他,其中一个
原因是他本来大有希望
成为一个芝加哥大学的物理学家,但后来却舍物理学而跑去念哲学,而现在,他却又变成
了哲学最致命的杀手。他告诉我:"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树下弹琵琶,一面弹一
面唱'我无名没姓'。我是个无名的托钵僧。"在一趟漫长艰苦的顺风车之旅以后,能跟那
幺多佛教徒聚在一起,真
是一大乐事。
    
辛恩是个有点奇怪的佛教徒,满脑子都是迷信思想。"我相信有妖魔鬼怪的存在。"他说。
"哦,是吗?"我一面轻抚他小女儿的头发一面说,"但所有小小孩都知道,每个人死了之后
,都是会上天堂的。"对我的这番话,辛恩只是温柔而闷闷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很和气的
人,常常把"钦"(72)
挂在嘴上,就像他停泊在海湾里那艘老船所发出的声音一样。(那只是一艘大约二十英尺
长的破船,没有船舱,以一个长满铁锈的锚碇在水里。每次船被暴风吹到海里,我们就要
劳师动众,划着小船到冷飕飕、雾茫茫的人海里把它拖回来。)克莉丝汀的哥哥惠特·琼
斯是个可爱的年轻人,
才二十岁,虽然很少说话,但脸上始终保持微笑,即使受到捉弄,也不会抱怨。派对随着
三对男女脱光衣服在门廊上大跳波尔卡舞而进入了高潮(这时小孩都睡觉了)。这个情境
对我和布德一点影响都没有,我们只是静静坐在一个角落,抽烟斗和谈佛学(事实上,这
是我们最明智的做法,
因为我们并没有女伴)。但贾菲和辛恩就不同了,他们硬要把帕蒂丝拉人卧室,想要上她
。不过,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逗逗惠特,而全身赤条条的惠特果然被气得满脸通红。屋
子里到处都是摔角声和笑声。我和布德盘着腿坐着,一些赤条
条的女孩故意跑到我们面前跳舞,边跳边哈哈笑。这个场面,我和布德都有强烈的似曾相
识感。
    "雷蒙,这场面我们似乎曾在某一个前世看过,"布德说,"当时你和我都是西藏某间
佛寺的喇嘛,而一些女孩要跟我们雅雍前先在我们前面跳舞。"
    
"对,我们都是老和尚了,对性不再感兴趣,但辛恩和贾菲却还是年轻的和尚,内心仍然
充满欲望之火,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话虽如此,看着那些裸女跳舞时,我们仍然
会不时偷偷舔唇。但大多数时间我都是闭起眼睛听音乐,因为尽管我很有诚意和尽了最大
的努力去排除内心的欲念
(努力得咬牙切齿),但上上之策显然还是闭上眼睛。除了有人裸露这一点以外,今晚的
派对和乐融融得就像一个家庭聚会。到最后,大家都困了,各自找地方睡去。惠特带着帕
蒂丝离开,贾菲则带着珀莉,到小屋的干净白床单去。我在玫瑰花丛旁边摊开睡袋。布德
带了自己的睡袋来,在
辛恩家地板的草席上打地铺。
    
第二天早上,布德走到山坡上面来,点起烟斗,坐在草地上和我聊天,那时我才刚醒过来
,还在揉眼睛。那一天(星期天),辛恩家来了一大堆客人,其中有半数爬到山坡上来,
要看看漂亮的小屋和两个著名的疯和尚。普琳丝、艾瓦和库格林都来了。辛恩在院子的大
木板上摆上了汉堡、红
酒和泡菜,生了个大营火,又拿出他的两把吉他来。在阳光普照的加州,加上有佛法可以
聊,有山可以爬,这种生活真是写意得无以复加。所有客人都背着背包和自备睡袋,他们
有一部份计划第二天去爬爬马林县那些漂亮的山脉。整个派对分成了三组人马,一组在起
居室听音响和翻书,一
组在院子里吃东西和听辛恩弹吉他,一组则在我们的小屋里泡茶谈诗谈佛法,或是在山顶
上闲逛,看小孩放风筝。这种情景每个周末都一再重演,而一群悠闲自得的男男女女,就
像是一群在"空"里倘佯的天使和洋娃娃。这个"空",跟"驯牛图"中那格空白画面一样,都
是个繁花盛放的"空"。

    布德和我坐在山坡上看风筝。"那个风筝飞不了退局,它的线不够长。"我说。
    
布德说:"说得好。你这话让我想到我打坐时碰到的主要问题。我之所以一直无法到达涅
盘的境界,就是因为风筝线不够良。"他一面抽烟斗,一面为这一点凝神沉思。他是这个
世界上最认真的家伙。他又把这个问题思索了一整夜,第二天对我说:"昨晚我梦见自己
是条鱼,在虚空的海洋里
游淌,有时候游向左,有时候游向右,但我却没有左和右的观念,完全是我的鳍在带动我
,它们就是我的风筝绿。所以我是条佛鱼,我的鳍则是我的智能。"
    "那你的风箪缭,可是条无限长的线啊。"我说。
    
每次派对进行到一半,我都会偷偷跑到桉树下去打个盹(白天睡在玫瑰花丛旁边会太热)
。桉树的树荫让我可以睡得很甜。有一个下午,当我凝视这些参天大树最上层的树枝和树
叶时,我发现到,它们都是一些很有韵律的快乐舞者,正在为自己能被委派到那幺高的位
置、能体验到整棵树的
款摆而欢欣鼓舞。有一次,我在树下睡觉时做了个怪梦。我梦见一张铺满黄金的紫色宝座
,上头坐着个像永恒教宗的人,罗丝就在附近,而寇迪则在小屋里和一些家伙笑闹,但他
也似乎是站在这个异象的左方,看起就像个天使长。不过,当我睁开眼睛之后,唯一看到
的只是太阳。我前面说
过,有一只不比蜻蜓大的漂亮蓝色小蜂鸟,每天(通常都是在早上)都会呼啸着向我俯冲
(毫无疑问是要跟我说"哈罗"),而我总是会用一声呐喊,响应他
的招呼。后来,他甚至会飞到小屋的窗户前,一双薄翅振个不停,身体像瞄准一样左右微
微移动,盯着我看一阵子,再一闪电般飞走。尽管我们已经很熟稔,但我有时还是会担心
他会用女帽饰针般的长尖嘴,刺穿我的头壳。
    
另一个我很熟的朋友是一只在小屋地窖里爬来爬去的老鼠(所以晚上睡觉,我们都会把门
关得紧紧的)。我其它的好朋友还有蚂蚁,他们为了寻找蜂蜜,曾经把大军成一纵开入小
屋里来。为引开他们,我在蚁丘至后花园之间的路上浇了一细线的蜂蜜。这条蜜之路让他
们享受了一星期的美好
时光。我有时甚至会跪在地上跟它们说话。小屋四周遍布各种漂亮的花朵,有红的、紫的
、粉红的、白的,我们常常会拿它们来造成花束。但最漂亮的一个花束,却要算是贾菲单
单用松球和松针造出来的一个。它那简单却漂亮的外型,正好是贾菲的生活的写照。贾菲
常常会忙进忙出,而当
他拿着把锯子冲人屋里,却看到我好整以暇地坐着,就会问:"你干嘛一整天坐着?"
    "我是个叫怕事鬼的佛。"
    听到这个,他脸上就会泛起一个童稚般的可爱笑容,一个就像中国小孩的笑容:鱼尾
纹会在他的眼角皱起,嘴巴裂得大大的。他有时真的会被我逗得非常开心。
    
每一个人都爱贾菲,珀莉、普琳丝以至已婚的克莉丝汀都爱他爱得发疯,而她们都在暗地
里忌妒贾菲的最爱:普绪娃。我看到普绪娃是在我人住小屋的第二个周末。她是个娇小可
爱的可人儿,穿著牛仔裤和黑色的毛线衣,毛线衣的领口翻出白色的衬衫领子。贾菲告诉
过我,他有一点点爱上
了普绪娃,不过,令他头大的是,不管他怎幺哄,普绪娃就是不肯跟他上床。他
曾经试过用灌她酒这一招,但普绪娃只要一开始喝酒就停不下来,最后醉得不省人事。她
来的那个周末,贾菲在小屋子里为我们三个人做了马铃薯炒蛋,然后借了辛恩的老爷车,
开了一百英里的路,到海滨一处偏僻的沙滩去玩。我们在的沙滩上的岩石边捡来一些被海
水冲上岸来的蚌,用海
草裹住,放在一个大柴火上,加以烟熏。我们还带了葡萄酒、面包和乳酪。普绪娃一整天
都趴在沙滩上,不发一语。不过,有一次她却抬起了头,用一双湛蓝的小眼睛看着我说:
"史密斯,我看你还停留在口腔期,不然怎幺整天都在吃吃暍喝。"
    "因为我是个肚子空空如也的佛。"
    "你说他可不可爱,普绪娃?"贾菲说。
    "普绪娃,"我说,"整个世界都是一出电影,虽然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东西,但它们的
本质都是一样的,而且是不属于任何人的。"
    "真会鬼扯。"
    接下来,我们在海滩上跑来跑去。一度,贾菲和并易娃走在前头,我一个人走在后头
。我一面走一面唱史丹·盖兹的"斯特拉"。前头有两对帅哥美女听到我的歌声,其中一个
女的转过头对我说:"摇摆吧!"海滩旁边有一些天然形成的山洞,贾菲曾经在里面搞过派
对和营火天体舞会。
    然后,周末的派对就会再一度来临。每次派对结束后,我们的小屋都会变得像间乌烟
瘴气的小庙,有大堆烟屁股等着贾菲和我去扫。因为对上一个秋天我所获得的奖学金还剩
下一点点(都是以旅行支票的形式寄给我的),于是我就拿出其中一张旅行支票,到高速
公路旁边的超

币去,买了面粉、麦片、糖、糖蜜、蜂蜜、盐、胡椒粉、洋葱、米、面包、豆子、黑眼鹰
嘴豆、马铃薯、红萝卜、包心菜、莴苣、咖啡,还有一瓶半加仑装的红波特酒,然后磕磕
绊绊走回到山上去。这些补给晶让贾菲那个小而整洁的食物橱顿时被塞得满满。"我们要
拿这幺多食物怎幺办?有
再多路过的行脚僧只怕都吃不完。"不过事实证明,我们要喂饱的行脚僧,要多得超过我
们所能应付。我们住下愈久,来找我们的朋友就愈多。他们其中一个是醉鬼马汉尼,他是
我前年认识的一个朋友,每次来,他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一躺就是三天三夜(就连早餐
也是我端到床上给他吃
),但一等恢复元气,他就会再到"好地方"和北湾区的其它酒吧,再战三百回合。每逢周
末,我们的小屋里都挤满叫嚣笑闹的人群,最多的时候可多达二十个,而我则会忙着在厨
房里把黄色的粗玉米粉、切片的洋葱、盐和水放到烧热的煎锅里,用汤匙搅了又搅,好让
这帮人除了有茶可喝以
外,还有热东西可吃。记得一年前,我曾经在一部易经占卜机里投了几个币,想看看我的
运程会是如何,得到的预言是:"你将要喂很多人。"果不其然,自从来了辛恩的小屋以后
,我经常要站在热烘烘的火炉边做吃的。
    "外面那些树木和山脉不是魔法,而都是真的,这话意味着什幺?"我一面在厨房里忙
,一面大声指着大门外说。
    "意味着什幺?"他们说。
    "意味着外面的树木和山脉都不是魔法而都是真的。"
    "那又怎样?"
    然后我又说:"如果说外面的树木和山脉都不是真的,而只是魔法,这话意味着什幺
?"
    "少来了!"
    "那就意味着外面的树木和山脉都不是真的,而只是魔法。I
    "干,就当是吧!"
    "你们在说'干,就当是吧'这话的时候,是什幺意思?"
    "你倒说说看我们是什幺意思!"
    "就是'干,就当是吧!'的意思。"
    "把头埋到你的睡袋去吧,不要再来烦我们了。顺便拿杯咖啡过来吧。"我在炉子上经
常都会烧着一壶咖啡。
    有一个下午,我跟一些小孩一起坐在草地上。他们问我:"为什幺天空是蓝色的?"
    "因为天空是蓝色的。"
    "我们是想知道,为什幺天空是蓝色的?"
    "天空是蓝色的,因为你们想知道天空为什幺是蓝色的。"
    "蓝色你个大头。"
    
有些小孩喜欢朝我们小屋的屋顶扔石头,因为他们以为里面没有住人。有一天下午,当他
们蹑手蹑脚走到门前,想瞧瞧里面有什幺东西的时候,我和贾菲刚好就在里面(我手上抱
着只比墨还黑的猫)。就在他们要把门打开的一刹那,我先把门打开了。我手上抱黑猫,
用低沉的声音说:"我
是鬼。"
    他们愣愣地看着我,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呃……"只说了这个字,他们就一哄而散,

此没有再来扔过石头。他们以为我是个男巫,而我也确实。
  
----------------------------------
  (72)一种附和别人意见的语气。

 

二十六
    
大伙食打算在贾菲上船二艘日本货轮)到日本的前几天,为他搞一个盛大的欢送派对。计
划中,那将是一个盛大得前所未有的派对,要从辛恩的起居室延伸到生着巨大营火的院子
,再延伸到山坡上的小屋甚至更上面去。我和贾菲因为参加过的派对次数已经够多,所以
并没有抱着太期待的心
情。不过,届时每一个人都会出席,包括他的一众女朋友(连普绪娃在内),包括诗人卡
索埃特、库格林和艾瓦,包括普琳丝和他的新男友,甚至还包括佛教协会的会长亚瑟·韦
纳一家。就连贾菲的父亲都会来。每个来宾都会带着葡萄酒、食物和吉他一道来。贾菲对
我说:"我对这一类派
对已经厌腻了。等欢送派对过后,我们一起爬爬马林县的山怎幺样?我们背上背包,去爬
它个几天的山,我会带你到波特列罗露营区和劳雷尔露营区去走走。"
    "当然好。"
    
一天下午,贾菲的姊姊萝妲突然带着未婚夫出现在我们眼前。他们的婚礼计划在贾菲爸爸
位于米尔河谷的家里举行,场面将会很盛大。当萝妲突然出现在小屋的门一刚时,我和贾
菲正在无所事事地坐着。她修长、金发而美丽,而她未婚夫衣履光鲜,人很英俊。一看到
萝妲,贾菲就"呜呃!"
一声跳了起来,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而萝妲的反应也是一样热烈。但他们接
下来的对话,却只有匪夷所思四个字可以形容!
    "你丈夫是个床第高手吧?"
    "那还用说,你这个下三滥,他可是我千挑百选拣出来的!"
    "最好是那样,不然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之后,为了表现,贾菲动手在煤油炉里生了个火。"我们在北部的高山森林上都是靠生这
种炉火取暖的。"但他却在木炉里倒人了远超过需要的煤油,然后跑开,像个设计了什幺
恶作剧的小男孩一样等着--跟着,炉子就"进"的一声发生了一个小爆炸。就连在小屋另一
头的我,也可以感受得到
爆炸震波的冲击。之后,贾菲对那个可怜的未婚夫说:"嗯,你对于新婚之夜该采取哪些
体位,已经想好了没有?"萝妲的未婚夫前不久才从缅甸服役回来,本来想拿这个当话题,
却一句话都插不上嘴。听到萝妲邀他参加婚礼时,贾菲说:"我可以一丝不挂出席吗?"

    "你爱怎样都可以,只要来就行。"
    "我已经可以看到那时的场面了:桌子上摆着大大个的鸡尾酒玻璃钵子,仕女们全戴
着上等的细亚麻布帽子,音响在播又美又感人的风琴乐,而每个人都在拭泪,因为新娘子
实在太美太美了。老实说,萝妲,你干嘛要蹬这种中产阶级生活的浑水呢?"
    "我可不在乎,我只是想让生活有个新的开始罢了。"她的未婚夫很有一些钱。事实上
,他也是个很不错的人,因为虽然贾菲一直要叫他难堪,但他还是努力保持微笑。这让我
觉得很过意不去。
    他们离开后,贾菲说:"你看着好了,她们的婚姻绝对维持不了半年以上。萝妲是个
超级野的女孩,不是那种可以无所事事待在一栋芝加哥公寓里的人。穿著牛仔裤远足爬山
才是她的本色。"
    "你爱她,对不对?"
    "对毙了,应该让我来娶她的。"
    "但她可是你姊姊。"
    
"我可不鸟这个。她需要的是一个像我这样的真男人。你不是跟她一起在森林里长大的,
所以不知道她有多野。"事实上,萝妲是那幺的漂亮,我真希望她不是已经有一个未婚夫
。虽然每个周末都有那幺多的女孩子在这里团团转,但却没有一个是属于我的。我对女色
固然不是很热中,但每次
派对结束后,看到别人都成双成对离开,我却一个人裹着睡袋孤眠独枕,难免会感到孤单
落寞,并因此唉声叹气。
    
不过,后来当我在鹿场里发现一只死乌鸦的时候,我又这样想…"这全都是由性而引起的
。"这个观照让我可以再一次把性从心思中排除。只要太阳一直在照耀和落下后重新再出
来,我就感到心满意足。我决心要保持我的孤独,不让放纵扰乱我的平静与慈悲。"慈悲
是导航星,"佛陀这样说过
,"不要跟上级或女性争辩,要谦卑。"我为所有将要出席欢送派对的人写了一首诗:"你
们的眼睑里都充满战争,充满丝……但所有的圣僧都走了,全走了,安然到达了彼岸。"
我真的视我自己为某种疯和尚。我不断告诫自己:"雷蒙,不要追逐酒精、女人和言谈的
刺激,留在小屋里,享受
与事物的自然关系。"不过,要谨守这样的高标准并不容
易,因为每个周末出现在我眼前的漂亮妞儿实在太多了。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一个
漂亮尤物跟我一起到山坡上的小屋去,没想到正当我们在床垫上厮磨时,门却砰一声被推
开,辛恩和乔伊·莫纳漠随之笑哈哈和手舞足蹈地走了进来。看来,他们是故意来搅和的
,想要看看我被气疯的
样子……不过,又也许他们只是两个好心的天使,不想看到我苦苦修行的成果毁于一旦,
才特意要来把迷惑我的女妖给赶走--而他们也果然成功了。好吧,算了,我不跟你们计较
!有时,当我喝得酩酊,情绪很高昂时,就会盘腿坐在疯狂派对的中央。这时,我会在眼
睑上看到一些空寂的圣
雪。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往往会看到一干好友坐在我周围,等着我解释我到底是怎幺回
事。没有人认为我举止怪异,因为在佛教里,这是很平常的事。而不管我有没有作出解释
,他们都会一样心满意足。事实上,那一整季,我在其它人多的场合,都会有闭目的冲动
。我的这个举动让女孩
们觉得毛毛的。"他干嘛老是闭起眼睛坐着?"她们问。
    有时,小般若(辛恩两岁大的女孩)会走到我面前,用手指戳戳我闭着的眼睛说:"
喂!醒醒!"
    
贾菲对我做的一切都很满意,只要我不犯一些愚蠢可笑的错误就行:像磨斧头不得其法或
把煤油灯的灯芯调太高让灯冒烟之类的。他对这一类事情的要求很严格。"你一定得用心
学习!"每次我犯了这一类的错误他就会这样说,"干,如果说有什幺是我不能忍受的话,
那就是事情没有被做对。
"贾菲能够从食物橱里属于他那部份的食材变出一顿美味晚餐这一点,总让我惊讶不迭。
他靠着从唐人街买回来的各式各样野草和晒干的根类,煮成一锅,加上一点酱油,再把它
们浇到刚煮好的米饭上头,就美味无比。每天傍晚,我们都是坐在窗户洞开的小屋里,一
面听外面树木的喧嚣声
,一面用筷子啧啧啧地吃美味的中国式家常便饭。贾菲是个真正懂得驾驭筷子的人,可以
随心所欲夹他想夹的菜。吃过晚饭(有时候包括洗过碗),我就会到外头去打坐。透过打
开的窗户,我可以看到贾菲坐在棕黄色的煤油灯旁阅读和剔牙的样子。有时,他会走到门
前,喊一声"呜呃!",
而如果我没有回喊,他就会嘀咕地说:"他死到哪去啦?"然后探头凝目,在黑暗里寻找他
的行脚僧同伴。有一晚,我在打坐的时候,突然听到从我的右边传来一阵响兄的"劈啪"声
。我转头望去,看到原来是一头鹿,它来,看来是为了重温这个古老的鹿场。它嚼了好一
阵子的干叶子后方才离
开。在山谷的对面,令人心碎的骡叫声又再一次传来,就像是一些忧伤无比的天使所吹起
的号角声,它似乎是要提醒人们,他们正在家里消化的那顿晚餐,其实不如他们自己想象
的美味。不过,也说不定,我们听起来凄凉的骡叫声,在另一头骡听来只是一种求欢的声
音。这就是为什幺……

    有一个晚上,有两只蚊子在我打坐的时候分别飞到了我的两颊上。但由于我是那样的
寂然湛然,以致它们根本不

绕过枯井 继续西行
脚底同路面一样炙热
一只灰狼 陪了我四天
此时 我是他的伙伴
何时我是他的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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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21:3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七
    
在盛大的欢送晚会举行的几天前,我和贾菲发生了一场争执。那一天,我们一起到旧金山,把他的脚踏车先送上停在码头边的日本货轮上,然后再到贫民区的理发师训练学校,剪了个便宜的头发,继而到"善心人"和"救世军"的商店,想买些长筒形内裤。走在蒙蒙细雨的街头时,我突然酒兴
大发,便买了一瓶红得像红宝石的波特酒,拉贾菲到一条后巷喝将起来。"你最好不要喝太多,"他说,"不要忘了我们待会儿还要到柏克莱的佛教中心,参加讲座和讨论会。"
    "我根本不想去,只想留在这里喝酒。"
    "但他们却希望你去。我去年把你的诗朗诵了给他们听。"
    "我不管。看看这条烟雨蒙蒙的后巷,看看这瓶嫣红的波特酒,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像是在雨中唱歌吗?"
    "才不。你知道吗,卡索埃特说过,你喝酒喝太凶了。"
    "他才喝太凶!不然你以为他为什幺会得胃溃疡?我有得过胃溃疡吗?我喝酒是我的事,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人生!我是为欢乐而喝的!如果你不想看到我喝酒,你可以一个人去
参加佛学讲座。我会在艾瓦那里等你。"
    "就为了喝酒而错过佛学讲座,这值得吗?"
    "葡萄酒里自蕴含着智能,管他的!"我嚷道,"再来一门吧!"
    "不,我不要再喝了!"
    "好,那我自己喝就好!"等我一个人干光整瓶葡萄酒,我们就回到第六街上,但我马上跑到同一家商店,买了另一瓶波特酒。我现在感觉很棒。
    贾菲有点难过和失望:"你常常喝成这个样子,怎幺指望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托钵僧,甚至成为菩萨呢?"
    "你忘了驯牛图的最后一个画面了?那个和尚最后不也是跟一个屠夫买醉去?"
    "是又怎样?难道你有就像他那样,已经领悟到自己的心真如了吗?凭你那装满泥巴的大脑、沾满酒渍的牙齿和病厌厌的肚子,你以为你有办法领悟得到自己的心真如吗?"
    "我并没有病厌厌,我好得很。我要的话,大可以从这片灰蒙蒙的雾里往上飘,然后像只海鸥一样,在旧金山的上空盘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关贫民区的种种,我以前在这里住过……"
    "我也在西雅图的贫民区住过,不劳你来告诉我贫民区的种种。"
    杂货店和酒吧的霓红招牌在雨茫茫、灰蒙蒙的午后闪烁着,我的感觉棒透了。理过发后,我们就到一家"善心人"商店,在一堆大桶子里翻翻拣拣,挑了一些袜子、内衣、皮带和其它垃圾。我们一共买了五个便士的衣物。我不时都会偷偷把插在皮带里的酒瓶拿起来喝几口。贾
菲对此感到厌恶。之后,我们坐上老爷车,开回柏克莱,一直开到奥克兰的市中心。贾菲想在那里帮我找条合身的牛仔裤。一整天下来,我们都在找这样的牛仔裤。我一直都劝他喝酒,最后他让步了,喝了一点,又把他在我理发时所写的一首诗拿给我看:"在摩登的理发师训练学校里,史
密斯紧闭着双眼,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以五十美分剪出来的便宜头发,会丑不可当。替他理发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学徒,身穿件用橄榄油涂过的外套。店里还有两个金发少年,坐在理发椅上。其中一个长着双招风耳,他对学徒小伙子说:'嗳,你长得可真的有够丑的了,还外加一双招风大
耳。'这话让学徒小伙子伤心掉泪,心想那不可能是真的。另一个金发少年穿著有补了的牛仔裤和磨损得厉害的鞋子,用微妙的眼神盯着我看。看得出来,他是个在贫苦中长大,又在青春期饱受色欲所苦的可怜小孩。雷蒙与我拿着瓶红得像红宝石的波特酒,在雨蒙蒙的五月天想找条合身的'
李维牌'牛仔裤,却遍寻不着。始自中世纪的理发师行业,终于终于,在贫民区理发训练学校的蹩脚学徒手中,大放异彩了。"
    "看嘛,"我说,"要不是你一开始的时候喝了点酒,那能写得出这样的诗来。"
    
"喝与不喝我一样写得出来。你整天都喝那幺凶,我真不知道你要怎样获得开悟或有办法待在高山上。你一定会不断下山,把你应该用来买豆子猪肉罐头的钱花在买酒上,而最后,你会在一个雨天醉死街头,需要清道夫为你收尸。然后你会轮回转世,投胎成为一个滴酒不沾的酒保,以弥补
你前辈子所种的业。"他显然真的很为我担心,但我只是继续喝酒。
    当车子开到艾瓦的住处时,已是佛学讲座要开始的时间,我就说:"我留在这里喝酒等你回来。"
    "好吧,"贾菲用黯然的眼神看着我说,"那是你的人生,你有选择权。"
    
他去了两小时。我感到沮丧,而且因为酒喝太多而头晕眼花。但我决心不要醉倒,决心要撑到贾菲回来为止,我认为这样可以向他证明些什幺。突然间,在黄昏的时候,贾菲回来了。他醉醺醺地跑人房子,像一只在喊叫的猫头鹰一样向我大声喊道:"你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吗,史密斯?我到
了佛学中心以后,发现那里的和尚正在用茶杯喝清酒。全都是疯到了家的日本和尚!你是对的,喝不喝酒根本没有分别!我们一面喝酒一面讨论般若,到最后大家都醉了!棒呆了!"自此以后,贾菲和我没有再争执过。

 

二十八
    
举行盛大欢送派对的日子终于到了·我隐约可以听得见大伙食在山坡下面闹哄哄的准备声
,并为此感到郁郁不乐。"唉,老天爷,社交不过是个大笑容,而大笑容又不过是两排牙
齿罢了。我宁可留在这上面,保持安静与慈悲。"但却有人带了一些葡萄酒上来找我,而
两杯下肚以后,我的兴致
又高昂起来了。
    那个晚上,葡萄酒像河一样在山坡上奔流。辛恩在院子里用很多大根的圆木筑了个巨
大的营火。那是个星光皎洁的五月夜,温暖而恰人。我们认识的每个人都来了。派对上的
人马很快又再次分成三组。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起居室里,播谢德(Cal  
Tjader)的唱片来听。当我和布德和辛恩(有时还包括艾瓦和他的新死党乔治)把一些罐
子翻过来当成邦戈鼓敲的时候,在场的女孩子纷纷随着鼓声摇摆起舞。
    
但院子里则是安静得多的场面。一伙食人坐在营火四周的长圆木上。而放在大木板上的食
物,则丰盛得尽够一个国王和他一群饥肠辘辘的仆从填饱肚子。就在这个远离邦戈鼓声的
所在,卡索埃特正用他一贯的挖苦语调,发表一篇月旦本地诗人的讲话:"我觉得,达希
尔花在天都被豪华轿车
在长岛载来载去,又得在圣马可那样冷飕飕的地方度他的夏天,让人不得不为他的健康担
心。杜卜林倒是没有这些烦恼,让他可以每天去翻一些季刊,看看写书评的都是哪些人。
对于托特,我没有什幺好说的。至于李文斯顿,我唯一担心的只是他要为他小说的签名本
签太多的名和要写给莎
拉·沃恩(73)之类的女名伶的圣诞卡太多,让他会手酸。我也为琼斯叫屈,要不是他被
福特汽车公司纠缠不休,断不会写那幺多的广告文案的。至于麦吉女士,正如她自己所说
的--我可不敢这样说--她已经老了。我还漏了谁吗?"
    "漏了朗纳·弗班克。"库格林说。
    
"我怀疑,除开这小小院子范围内的人不说,这个国家唯一真正的诗人就只有穆西埃,他
现在说不定正在他客厅窗帘的后面喃喃自语。另一个是桑普辛,但他太有钱了。再来就是
我们即将要到日本去的老朋友贾菲和我们动辄哀号的朋友艾瓦·金德保,以及库格林先生
。老天爷在上,我敢说
,我是这里唯一够好的诗人。别的不说,最少我有着一个货真价实的无政府主义者的背景
。而且最少我鼻子上有霜,脚上有靴,嘴巴里有抗议。"说完,他就捻了一捻他的八字胡

    "史密斯又怎样?"
    "我想,在一个骇人的意义上,他是个菩萨。这是我对于他唯一能说的。"(虽然他没
有说出口,我知道他心里又嗤笑着说了一句:"他酒喝太凶了。")

莫利这一晚也来了,但只待了一会儿。他的举止很古怪:一个人坐在大伙食的后面看一本
叫《疯子》的漫画书和一本叫《屁股》的新杂志。临走的时候,他说:"今天晚上的熟狗
太瘦了,你们认为这是个时代的症候还只是因为熟狗店用了些吊儿郎当的墨西哥人的缘故
?"除我和贾菲以外,没
有人找他说话。看到他走得这幺快,我有点过意不去。他还是老样子,来无影去无踪,就
像个幽灵一样。不过,这一次来,他倒是特地穿了件新款的棕色西装。
    
与此同时,山坡上方也到处是人:有双双对对在暗处耳鬓厮磨的,有喝葡萄酒的,也有弹
吉他的,而小屋里也另有一组人在喧闹。那是一个棒透了的夜晚。贾菲的爸爸最后也来了
,也才刚工作完毕。他是一个个子不高但却相当结实的汉子,就像贾菲一样,只是头要比
贾菲秃一点点,但论精
力充沛和疯劲儿,却一点不输给儿子。他很快就跟女孩们跳起狂野的曼波舞,而我则在一
旁狠狠击罐伴奏。"老兄,别停,别停!"我保证你从未见过有比他更狂热的舞者:跳到需
要向后仰的动作时,他会一直仰一直仰,直到眼见就要摔个四脚朝天才肯停住;他挥汗如
雨,又笑又叫,真是我
见过最疯的一个父亲。前不久,他才在女儿的婚礼上干过一件够疯的疯事:他给自己披上
一张虎皮,像狗一样用四肢走路,冲到草坪上咬在场的女士的脚踝和发出吠叫声。现在,
他正抓住一个几乎有六英尺高的妞儿的手,拼命旋转她旋转她,几乎没让她撞上辛恩的书
橱。贾菲拿着一大瓶酒
,在三组人马之间来回穿梭,脸上闪耀着快乐的光彩。有一阵子,起居室的人马全体移师
到营火的前面,看贾菲和普绪娃疯狂起舞,后来,辛恩一跃而起,把普绪娃从贾菲手中接
过,把她不停旋转,到最后,普绪娃装得像要昏厥的样子,整个人倒在正在击鼓的我和布
德的大腿上,有一秒钟
的时间一动不动。我们一面抽烟斗,一面打鼓。珀莉则在厨房里,帮助克莉丝汀做菜,后
来甚至自己做了一道美味的曲奇饼。我看到她有点落寞,这不难理解:只要有普绪娃在,
贾菲就不会是属于她的。为了安慰她,我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但当我看到她的恐惧
眼神时,就没有再采取
进一步的行动。她似乎很害怕我。普琳丝也来了,虽然有新男友陪着,她却坐在一角,撅
着嘴生闷气。
    我对贾菲说:"你一个人独揽这幺多的妞儿,这说得过去吗?就不能分我一个?"
    (你喜欢哪一个就拿去用。我今天晚上是超然的。"
    我跑到营火旁边去听卡索埃特的议论。佛教协会的会长亚瑟·韦尼也在坐,穿戴整齐
,西装领带一应俱全。我跑过去问他说:"嗳,说说看,什幺是佛教?那是一种如电闪一样
的魔术吗,是游戏吗?是梦吗?还是连梦或游戏都不是?"
    
"不,对我来说,佛教所意味的就是尽可能认识更多的人。"他果然言出由衷,因为我看见
他跟派对上的每个人都握手寒暄,就像这是个正经八百的鸡尾酒宴会。在起居室里的人马
愈来愈疯了。到后来,我自己也跟那个高个妞儿跳起了舞来。她是只十足的野猫。我本想
怂恿她跟我一道,带着
一瓶酒,偷溜到小屋去,但后来才知道她丈夫就在旁边。再后来又来了一个疯黑人,把自
己身体的各部位(包括了头、颧骨、嘴巴和胸部)当成邦戈鼓来敲,每一下都是劲道十足
的敲击,而击出的都是扎扎实实的鼓声。大家都听得大乐,认定他准是个菩萨无疑。
    各式各样的人纷纷从城市涌来,因为我们这里正在举行一个大派对的消息,已经在我
们常去的那些酒吧之间传开。忽然间,我难以置信地看见艾瓦和乔治一丝不挂,在人群中
走来走去。
    "你们打算干嘛?"
    "没打算干嘛。我们只是想把衣服脱掉罢了。"
    
但似乎没有人当一回事。我甚至一度看到穿戴整齐的卡索埃特和亚瑟·韦尼,在营火前面
跟这两个裸体的疯子进行了一席彬彬有礼的谈话--谈的是有关国际局势的严肃话题。最后
,贾菲也把身上的衣服脱光光,拿着酒瓶来来去去。每当有一个女孩子望着他看,他就会
发出一声怪叫,向对方
直扑而去,吓得她们尖叫着跑出房子外。疯到家了。如果科尔特马德拉的警察风闻这里发
生了什幺事,来这里的巡逻车肯定会络绎于途。
    我跟贾菲的父亲聊了聊。我问他:"你对贾菲这样赤身露体到处走有什幺想法?"
    
"那有什幺大不了的!就我而言,他爱干什幺就干什幺。啊,对了,我们刚才跟她跳舞那个
高个妞儿现在到哪儿去了?"他说,真不愧是个"达摩流浪者"的老爸。其实,他也有过一段
艰难岁月。早年住在俄勒冈的森林时,他得负责靠种庄稼养活一家人,而那里贫瘠的土地
和严寒的冬天都让他吃
尽苦头。不过,他现在已是个事业有成的油漆包商,自己在米尔谷里盖了一栋上好的住宅
,与妹妹住在一块。贾菲的母亲则一个人住在北部一间分租公寓里。贾菲打算从日本回来
以后,要负起照顾母亲的责任。我看过一封她写给贾菲的信,内容流露着寂寞。贾菲告诉
我,她父母的离异,是
无可挽回的,而他从日本回来后,打算要看看自己有什幺是可以为母亲做的。贾菲不喜欢
多谈他母亲,至于他父亲,对她自然更是绝口不提。但我喜欢贾菲的父亲,喜欢他跳舞那
种疯劲儿,喜欢他对看到的任何怪事都不以为意的态度,喜欢他认为任何
    
派对上另一个讨人喜欢的可人儿是艾伯特·拉尔克,一整晚下来,他都只是拿着把吉他,
弹些蓝调和佛朗明哥音乐,不然就是怔怔地望向虚空。派对在凌晨三点结束后,他和太太
就裹着睡袋睡在院子里。我听得见他们嬉戏声。"我们来跳舞吧。"他太太说。"唉,别闹
了,睡觉去!"他回答说

    那个晚上,普绪娃和贾菲不知为了什幺闹了憋扭。她不愿到小屋去享受干净的白床单
,大踏步地离开。贾菲已经醉得一愣一愣,一个人摇摇晃晃往山坡上走去。
    我跟普绪娃一起走到她的车子。我说:"何苦呢?在这个欢送他的晚上,你何必让贾菲
不愉快呢?"
    "他有在意过我的心情吗,叫他去死吧。"
    "不要这样嘛,那上面又不会有人把你吃掉的。"
    "我不管,我要开车回城里去了。"
    "思,这可不是个好主意。贾菲对我说过他爱你。
    "鬼才信。"
    
往回走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人生就是充满这一类悲哀的故事。"当我食指勾住一个大酒
瓶的瓶口,正准备往山坡上走的时候,听到了普绪娃准备在窄路上掉头回转的倒车声。岂
料,她因为倒车倒得太猛,一个后车轮陷入了路旁的沟渠里,车子动弹不得。她眼看走不
成,就跑到辛恩家去打
地铺。与此同时,布德、库格林、艾瓦和乔治则或裹着毯子、或裹着睡袋,睡在小屋的地
板上。我把睡袋重新在玫瑰花丛旁边摊开,自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派对就这
样结束了,所有的尖叫喧嚣声也随风而逝。我坐在夜空下面,边唱歌边享用葡萄酒。星星
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库格林听到我唱歌,在小屋里大声嚷道:"一只大得像须弥山的蚊子要比你以为的大!"
  我嚷回去:"一头马的马蹄要比你以为的纤细!"
  
艾瓦穿著长内裤跑出来,在草地上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咆哮他写的一首长诗。最后,我们
把布德也挖了起来,听他用最诚恳的语调,谈他最新近的一些想法。我们等于是召开了另
一个派对。"让我们到下面看看还剩下几个妞儿在!"我连滚带跑地往下走,想再次说服普
绪娃到山上来,但她在
起居室的地板上睡得像个死人。营火的余烬仍然赤红,散发出大量的热力。辛恩已经在他
太太的床上打起鼻鼾。我在大木板上拿起一些面包,夹着乳酪吃,又再喝了一些酒。在营
火旁边,我只影形单,而东方的天空已泛出鱼肚白色。"我醉了吗?"我说。"醒醒,醒醒!"
我嚷道,"白昼的山羊
已经在用角顶撞破晓了!没有假如或但是了,不能再犹豫了!来吧,女孩们!来吧,瘸子们
,男妓们,鼠窃狗偷们,相公们,刽子手们!跑吧!"突然间,我对人类油然生起巨大的怜
悯,而无分他们是谁、长相怎样、个性怎样,或涂的是什幺颜色的口红。他们每一个都在
拚命追逐快乐,都有一点
点任性,常常因为求而不得感到失落,
常讲一些会很快就被遗忘的枯燥空洞的俏皮话。唉,这一切又所为何来呢?我知道,寂静
之声是无处不在的,也因此,每个地方的每样东西都是寂静的。有朝一日,我们将会像突
然如梦初醒一样,发现四周的一切,完完全全不像我们原来以为的样子。我磕磕绊绊走回
山上去,沿路受到鸟鸣
声的欢迎。当我看到横七竖八挤在小屋地板的一票人时,我心想:这些和我一道从事这趟
愚蠢的涉世探险的奇怪幽灵是谁呢?而我自己又是谁?可怜的贾菲在八点就起了床,开始摆
弄他的煎锅和念他的"我皈依佛"咒语,然后叫醒每个人起来吃薄烤饼。
  
----------------------------------------------
    (73)莎拉·沃恩(Sarah,Vaughan):美国爵士乐女歌唱家。

[此帖子已被 触摸尘埃之路 在 2005-3-16 21:39:47 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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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派对连续举行了几天。第三天清早,当大伙食仍然歪七倒八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时,我
和贾菲已经收拾停当,背上了背包,悄悄往山坡下走去。迎我们而来的,是加州金黄日子
的橘色旭日。这行将是盛大的一天,因为我们将要到的,乃是最让我们如鱼得水的地方:
山径。
    
贾菲的情绪很高昂。"能够远离放荡,到森林去远足,那感觉真***棒透了。雷蒙,等
我从日本回来以后,等天气变得真的够冷,我们就带着长内裤,好好把这片土地走一遍。
我们甚至可以去爬克拉马斯山(Klamath),去看看它那座密不透风的冷杉森林,去看看它
那个有一百万只雁栖居
的湖。呜呃!你知道'呜'在中文里是什幺意思吗?"
    "什幺意思?"
    
"'雾'的意思。马林县这里的森林都是顶刮刮的森林,今天我要带你去的是缪尔森林。不
过再往北,就是那些真正够酷的太平洋海岸山脉和近海高地,是佛法身未来的归宿。知道
我有什幺打算吗?我打算要写一首称为(无尽的河山)的诗。我要把它写在一个卷轴上,
不断写不断写,每碰到什
幺新的惊奇就马上记下来,我要让它像一条河一样,滔滔不绝地自由流淌。我计划要花三
千年的时间去写它。我要把我所有的知识--有关水土保持的、有关田纳西河谷
管理局的、有关天文学的、有关地质学的、有关寒山子的旅行的、有关中国绘画理论的、
有关森林复育的、有关海洋生态学和食物链的--统统写进去。"
    
"哇,了不起,你一定要把它写出来。"当我们开始攀爬的时候,我一如以往地落在后面。
背着背包,让我们都感到愉快,就仿佛我们是两头驮兽,背上没有点重量的话,反而不自
在。我们的速度很缓慢,大约是一小时一英里。在一条陡路的尽头,我们看到了几栋房子
,附近有几座灌木丛生
的悬崖,哗啦啦的瀑布从其上凌空而下。走过房子以后,我们爬上一个满布着蝴蝶和清晨
七点小露珠的草坡,接下来是一条下坡的土路。从土路的尽头开始,地形又再度开始攀升
,而且愈来愈高,最后高得可以让我们看到科尔特马德拉和米尔河谷的全景,甚至看得见
金门大桥的红顶。
    
"明天中午在我们前往史汀生海滩的路上,"贾菲说,"你就可以看得见几英里外一整个依
偎在蓝色海湾上的白色旧金山。雷蒙,在将来的日子,让我们找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到这
些加州的深山里来组成一个自由自在的法轮部落,另外再找些妞儿来,生它个几打开悟的
顽童。我们会像印第安
人一样住在泥盖木屋⑩里,靠吃浆果和虫子维生。"
    "不吃豆子猪肉?"
    "我们还会写诗,并弄一部印刷机印自己的诗集,以达摩出版社的名义出版了。我们
用厚厚的诗集,像冰雪炸弹一样,轰醒愚顽的大众。"

    
"唉,其实大众也不是那幺糟糕的,他们也是受苦的一群。三不五时,你都可以从报上读
到哪里又有一栋小木屋失火,三个小孩葬身火窟,连他们的小猫都烧死了。你还可以看到
他们父母伤心痛哭的照片。贾菲,你认不认为,上帝之所以会创造世界,是因为他太无聊
,想娱乐一下自己?如果
是这样的话,我就觉得他未免太卑鄙了。-
    "你说的上帝是指什幺呢?"
    "就当是如来吧。"
    "佛经上说,世界并不是上帝或如来从他的子宫里放射出来的,而是由有情自身的无
明所产生出来的。"
    "但有情和他们的无明,不正是如来所放射出来的吗?我觉得世人太可怜了。如果我不
能明白如来为什幺要创造世界,我的心就永远不会得到安宁,贾菲。"
    "拜托,不要再去骚扰你的心真如了。要记得,真正清净的如来本性是不会问'为什幺
'的问题的,它甚至不认为这种问题是有意义的。"
    "那就是说,这个世界是从来没有什幺是发生过的罗?"
    他拿起一根棒子,打了我的脚一下。
    "这也是没有发生过的。"我说。
    "老实说,我不知道,雷蒙,但我欣赏你对世界的关怀。这个世界真的是个可怜的世
界。想想看昨天晚上的派对。每个人都拚死拚活想多抓住一些欢乐,但等第二天早上醒来
,感觉到的却是一点点哀愁与落寞。雷蒙,你对死亡有什幺看法?"
    "我觉得死亡是一种奖赏。因为人只要一死,就可以直接到极乐世界去。我对死亡的
看法就这幺多。"
    "但假如你是被打人十八层地狱,有一些小鬼要把烧红的铁球塞到你的喉咙去呢?"
    "活着本身就已经是塞在我嘴巴里的烧红铁球了。我认为地狱只是一些歇斯底里僧人
所幻想出来的,根本不是实有其事。他们根本不明白佛陀在菩提树下所领略到的那种宁静
。基督之所以能够从十架上安详地打量他的折磨者和宽恕他们,也是因为他领略到这种平
静。"
    "你很喜欢基督,对不对?"
    "我当然喜欢。何况有些人甚至说他就是弥勒佛--一个根据预言会继释迦牟尼之后来
到世上的佛。在梵文里,弥勒的意思就是'爱',而基督的一切教诲也可以归结为一个爱字
。"
    
"拜托,不要给我传教了。我已经预见得到,你哪天弥留,会在病床上亲吻十字架,就像
卡拉马佐夫(75)一样,或像我们的老朋友葛德尔德一样,一辈子都是佛教徒,却在死前
突然归依基督教。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想做的,是在一家佛寺里,每天坐在一座密封着
的观音像前面打坐几小
时。为什幺观音像要封住?因为它的法力太强了。狠狠地挥棒吧,钻石!"
    "我想答案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还记得我的死党斯图拉松吗?就是到日本去研究龙安石庭的那个。他坐到日本去的货
轮名叫'海蛇号',所以他就在货轮的食堂里画了一幅大壁画,昼的是一条海蛇和一些牛首
的美 人鱼。所有的船员都很崇拜他,都想学他的榜样,成为一个'达摩流浪者'。斯图拉松此刻
正在爬比睿山。那是京都一座著名的圣山,现在的积雪应该有大约一英尺那幺深。它陡之
又陡,几乎是没有路的,要爬上去,还得奋力穿过一些竹林和纠结的松树。他现在一定已
经爬到鞋袜全湿和浑忘
了吃午餐这回事--爬山就该是这幺个爬法。"
    "你在日本的佛寺里会穿什幺样的衣服?"
    "唐朝式样的松垮垮黑色长袍,有逗趣的绉褶和大袖,可以让你感觉自己是个如假包
换的东方人。"
    "你知道艾瓦是怎样说的吗?他说正当我们亟亟于成为一个东方人的同时,真正的东方
人却在读着超现实主义和达尔文的东西,而且爱死了西装。"
    "东方和西方总会有互相了解的一天的。想想看当东方和西方最后终于相会时,会掀
起多幺天翻地复的变革?让我们来当这个革命的急先锋吧。想想看如果有数以百万计的小
伙子,像你我一样,背着个背包,在每一个穷乡僻壤传扬佛法,会是多幺壮观的场面!"
    "这听起来很像十字军柬征的早期岁月。隐士彼得和穷光蛋华特都曾带领过一批褴褛
的信徒到圣地去朝圣。"
    "话是没错,但这些人全都是欧洲的阴影和垃圾,而我所期许的'达摩流浪者',却是
心里怀着春天的一群。"接下来,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在想些什幺?"
    "没有,不过是在脑子里写些诗罢了。看到塔马尔帕斯山,让我有想写诗的冲动。看
到没有,它就在那上头,跟世界上任何一座山一样漂亮。你看,它的形状有多美,我想我
真的是爱上它了。我们今晚会在它的背后过夜。不过,得等到快傍晚我们才会到得了那里
。"
    
马林县比起去年秋天爬山的塞拉县要乡村风味和温柔许多:到处都是花朵、树木和灌木丛
。但路边也有大量的毒漆。土路走到尽头以后,我们就突然一头栽进了一个浓密的红木树
林里,沿着一条翰水管,走过一片一片沼泽地。树阴很浓密,太阳只勉强穿得过,所以树
林里又湿又冷。但空气
里却弥漫着清新深邃的松香和湿木的味道。贾菲一整个早上都在说话。只要一进入山林,
他就会重新变回一个小小孩。:"这趟日本之行让我唯一感到不自在的地方,是那里的美
国人尽管有很好的初衷,但他们对于真正的美国,了解却相当稀薄,不知道那些才是对佛
教真正有需要的人,另
外,他们也根本不在乎诗。"
    "你说的美国人是谁?"
    
"那些出钱把我送到那里去的美国基金会。他们只会花钱去修整一些高级的庭园、书籍或
日本建筑,但这些东西,除了可供有钱的美国人到日本去玩的时候可以参观参观以外,又
有谁需要呢?其实上,这些基金会真正应该做的事情是去盖或买一间日本老式的房子,连
着一块菜圃的,让一些有
心人可以住进去,潜心修习佛法。尽管如此,我对这一趟日本之行,还是充满着期待。我
已经可以预见得到届时的情景了:早上,我坐在榻榻米上,旁边是张放着部打字机的矮几
,一个日本式火钵就在附近,上面放着盘热水,而我的纸张、地图、烟斗和手电筒,都整
整齐齐收好在背包里。
放眼屋外,是一些枝头带雪的梅树和松树,更远处,是积雪深厚的比睿山,遍布着雪松和
扁柏。从我的这个住处出发,走过一些多石的山径,就可以到达一些小巧
可爱的佛寺。那都是一些古老、长满苔藓,听得到蛙鸣声的所在。在里面,你可以看得见
佛像、悬吊的油灯、金色的莲花香炉、佛画、放满小佛像的漆壁橱,可以闻到年深日久的
香支烟熏味。"他的船再过一天就要出发了。"不过,一想到要离开加州我就觉得难过……
这也是为甚幺我会找你
一起来爬山的原因,雷蒙,我想好好远眺它最后一眼。"
    
一出红木林就是一条柏油路,路旁有一间山间旅馆。穿过柏油路以后,我们就再一次栽人
一个树林,一路走到一条大概只有寥寥几个登山者晓得的山径。这时,我们事实上已身在
缪尔森林之中了。它沿着一个巨大的河谷展开,向前绵延好几英里。接着,在一条旧时伐
木工使用的道路走了两
英里,贾菲就带着我爬下路旁的山坡,落到一条我怀疑有没有人知道其存在的山径。山径
沿途有好几个地点都会切过一条急激的山涧,那里不是架着断树,就是架着小桥。贾菲告
诉我,桥是童子军搭的,以一些剖半的树木构成。接下来,我们从一个很陡的松树坡爬到
了一条南速公路的边上
,又在高速公路另一头爬上一个草坡。出草坡后就是一个露天剧场。那是一个希腊式的剧
场,一圈又一圈的石头座位从下而上,围绕着正中央一个可以上演埃斯库罗斯
(Aeschylus)和索福克勒斯(Sophocles)(76)戏剧的舞台。我们走到最上排的座位,坐下,
脱掉鞋子,喝了喝水,然后俯看舞
台上正在上演的无声戏剧。从现在的位置,远眺得到金黄色的金门大桥和雾茫茫的旧金山

    贾菲又喊又叫又吹口哨又唱歌,流露出不带一点杂质的喜乐。四周没有一个人。"等
你夏 天上了孤凉峰之后,四周也会是一样的宁静。"
    "到时我一定会用这这辈子最洪亮的声音引吭高歌。"
    
"如果有谁会听到你的歌声的话,那准是穴兔或一头熊乐评家。雷蒙,你将要去的斯卡吉
特县是全美国最最棒的地方。它那条像蛇一样蜿蜒的河流,是切过一连串的峡谷流出来的
,你溯河而上,就会去到它那个没有人居的分水岭。你会看到一些冰雪复顶的山脉和一些
干燥的松树林山脉,还
有像大河狸和小河狸这样的河谷。那里的红雪松森林,是这世界仅剩的少数最好的处女森
林之一。你知道吗,我常常会怀念起我在克雷特峰上面那问被丢空的瞭望小屋。在那上面
,一个人都没有,有只有穴兔和风的怒号声。那些穴兔可爱极了,毛茸茸的,头常常缩在
肩膀下面,摸起来好温
暖。老兄,你愈是接近岩石、空气、火和树木这些不折不扣的物质,就是愈接近这个世界
的灵性。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最唯物最实际的,但事实上,他们对真正的物质连个屁都不
懂,脑袋里装的都只是虚无飘渺的观念和想法。"他举起一只乎说,"听听鹌鹑的呼唤声。
"
    "我很好奇大伙食现在在辛恩的家里正在干些什幺。"
    
"这有什幺难猜的。他们现在一定都已经起了床,再次喝起发酸的红酒,围坐在一块语无
伦次。他们全都应该跟我们一道来这里,学些道理的。"说完,他就背起背包,再度出发
。半小时之后,我们就走在一条两旁都是漂亮绿茵地的小径上,小径穿过几条很浅的山涧
,最后把我们带到了劳雷
尔露营区。那是一个国家森林露营区,设有石头烤肉炉、野餐桌子和一切露营用得着的设
备。但在周末以前,这里是不会有人来的。塔马尔帕斯山山顶上的林火瞭望小屋在
几英里之外俯视着我们。我们卸下背包,在下午宁静的阳光中打了一会儿盹。醒来后,贾
菲跑来跑去,观察蝴蝶和小鸟,又拿出笔记本做笔记,我则一个人到山的背面走了一走:
那里是个像塞拉县一样荒凉巍岩的所在,一直延伸到海边。
    
贾菲在薄暮时份生了个大柴火,着手做晚餐。我们都很疲倦,却很快乐。那个晚上,他做
了一道我一喝难忘的汤,那是自从我以年轻作家的身分在纽约的尚博尔餐厅和亨利·克吕
餐厅用过餐以来,喝过最棒的汤。它其实没有什幺特别,只不过是把几包鹰嘴豆汤包倒到
一锅子水里,加入煎过
的培根,一直搅至煮开,如此而已。但它却非常丰腴,富含鹰嘴豆的滋味,加上烟熏过的
培根和培根脂肪,正是最适合在一个寒气凝聚的晚上,靠在闪烁营火旁边喝的汤。贾菲在
早先四处逛的时候,采来了一些马勃,那是一种野蘑菇,但它不是雨伞状,而是像葡萄大
小、圆形的一颗颗,肉
作白色而肉质结实。贾菲把它们切片,用培根脂肪煎过,放在炒饭一起吃。真是一道让人
饱足的晚餐。饭后我们把盘子拿到在潺潺的山涧去清洗。熊熊的营火让蚊子离得远远的。
一弯新月从松树枝之间窥视我们。我们把睡袋摊在草地上,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早早就
寝。
    "唉,雷蒙,"贾菲说:"不多久我就会远在大海上,而你则会沿着海岸一路坐顺风车
坐到西雅图,再到斯卡吉特县。我很好奇,接下来我们会各有什幺样的际遇。"
    
我们带着这样的心事入睡。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鲜明的梦,那是我生平最为明晰逼真的
梦境之一。我看见自己身处在一个拥挤、肮脏而烟蒙蒙的中国菜市场里,四周都是乞丐、
摊贩、驮着货物的马匹和一堆堆的垃圾,地上放着一盘盘用肮脏陶钵盛着的待沽蔬菜。突
然问,从山脉的方向,
走来了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皱纹、邋遢得不可思议的中国流浪汉。他走到菜市场的边边,
用鸡以形容的幽默表情,打量一切。他矮个子,骨瘦如柴、脸像皮革一样粗糙,而且因为
终日晒太阳而变得暗红;他穿的衣服严格来说只是一堆碎布的组合:他的背部披着一块皮
革,脚是赤着的。像落
魄到他这种田地的人,我平生只在墨西哥见过几个,他们都是乞丐,而且大概都是住在山
上的洞穴里的。但我梦中见到的却是个中国人,而且要比那些墨西哥乞丐穷两倍、克难两
倍,走路的步伐充满无限的神秘感。而毫无疑问的,他就是贾菲。因为他有着同一张大嘴
,同一双欢乐闪烁的眼
睛,同一张嶙峋的脸(颧骨凸出而脸型方正,就像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死人面模)。而且
他就像贾菲一样,矮小而结实。黎明醒过来的时候我这样想:"哇啊,难道那就会是贾菲
的未来吗?搞不好,他离开禅寺以后就会不知所踪,从此不再出现。搞不好他会是另一个
寒山子,像个幽灵般住在
东方的崇山峻岭里,样子褴楼邋遢得连中国人看了也会害怕。"
    
我把梦境告诉贾菲。他比我起得要早,正在煽火和吹口哨。"不要光躺着打手枪,起来去
打些水来吧。哈呢啊噜噜!呜呃!雷蒙,我会从清水寺帮你从带一些香支回来,你觉得如何
。我会先把它们一根一根插在一个大的铜香炉里,恭恭敬敬鞠个躬,再带回来。关于你做
的那个梦--如果你梦到
的是我,那就准是我。永远热泪盈眶:永远年轻,真好!呜呃!"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手斧
,把一些树枝破开,扔到火堆里。树间和地上的雾气此时尚未完全散去。"好啦,收拾收
拾吧,该出发了。我们的下一站是劳雷尔露营区。过那之后,我们就会沿着一些山径,一
直走到海边。到时我们可
以游游泳。"
    "太棒了。"
    
此行贾菲带了一些会让人精力倍增的美味食物:苏打饼干、一片三角形的的切德乳酪和一
根撒拉米香肠(一种经过压缩处理的香肠)。我们拿它们来当早餐,配着熟腾腾的茶吃,
吃过以后感到精神焕发。这几样东西,加起来只有一磅半重,却可以让两个大男人活两天
。对于过山食物的选择
,贾菲总是很有一套。在他那个小小的背包里,包含着多少的希望、多少的人类精力、多
少真正的美国乐观精神啊!贾菲脚步雄健地走在我前面,又回头大声对我说:"你不妨试着
一面走一面参禅。不要东张西望,只管全神贯注望着脚下,那样,忽左忽右的步履就会让
你进入出神恍惚的境界
。"
    我们在大约十点到达劳雷尔露营区。那里同样设有石头烤肉炉和野餐桌子,但四周的
环境却比波特列罗露营区要美上十倍。这里才是不折不扣的绿茵地:如梦似幻的柔软绿草
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最边缘处围绕着墨绿色的树木,举目除了摇曳的绿草和小河以外
,别无其它。
    "老天,以后我一定要再来一趟,什幺都不带,只带食物和小瓦斯炉。有了小瓦斯炉
,煮食时就不会冒烟,不用担心会被森林保护局的人发现。"
    "那是很好,但如果你被他们发现你在石头烤肉炉之外的地点举炊,就会被撵走。"
    "不然你要我在周末怎幺办呢?难道是跟一些欢天喜地的野餐者共享欢乐时光吗?我面
在这片线茵地的某处:水远住下去。"
    "这里离史汀生海滩只有两英里路,要买食物的话,那里可以找得到食物杂货商店。
们在正午向史汀生海滩开拔。那是一趟极为艰苦的路程。先是在一片一片草坡往上爬,到
达最
高处之后,旧金山就再一次远远在望,接下来,是一条可以一直通到海边、陡得像是直直
落的小径:有些地点的坡度陡得你只能用背滑下去。一条急流沿着小径旁边滚滚而下。我
愈走愈快,后来甚至超过了贾菲,边走边快乐地唱歌。我把他抛在一英里之后,以致在到
达小径尽头时,必须停
下来等他。贾菲则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不时会停下来观赏路边的蕨类和花朵。会合之后
,我们把背包卸下,藏在小树丛下面。在通向海滩的那片绿茵地,有一些看得见乳牛在嚼
草的农庄。我们在一家食品杂货店买过葡萄酒之后,就大踏步走到海滩的细沙之中。那是
一个微冷天,海面只偶
尔看得见闪烁的阳光。我们把身上的衣服脱到只剩下短裤,跳人海水里,快活游了一阵,
然后上岸,把撒拉米香肠、苏打饼干和乳酪拿出来享用,一面喝葡萄酒,一面聊天。中间
,我甚至打了个盹。贾菲的心情很好。
    "干,雷蒙,你不知道,决定要出来爬两天山之后,我内心有多快乐。我现在又感觉
焕然一新了。我就知道,出来走一走,会让我从那一切之中得以透一口气。"
    "哪一切?"
    "怎幺说呢?大概是我们对生活的感受吧。你和我都不是那种愿意为了过优裕的生活而
践踏别人的人。我们的理想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永远为所有的有情祷告,而只要等我们
都变得够强壮,就可以付诸实行。天晓得这个世界不会有一天醒过来,并绽放为一朵漂亮
的达摩花朵。"
    小睡了一会儿以后,他抬头眺望,并说:"看看这四面八方的海水,它们会从这里一
直延伸到日奉去。"事实上,即将要来到的远行已开始让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
   (74)一种用圆木头迭成,再覆盖上泥土的房屋。
    (75)俄国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们》中的角色。
(76)两人均为古希腊悲剧作家。

 

三十

回程的时候,我们先把背包给找出来,然后就从那近乎垂直的山径往回走。这是一趟要手
脚并用的攀爬,要靠沿路的岩石与小树作为攀扶物,爬得我们气喘如牛。不过最后我们还
是爬上了一片美丽的草坡,而远方的旧金山又再一次在望。"杰克·伦敦以前常常来这里
远足。"贾菲说。接下来
,我们沿着一座漂亮山脉的南坡往上走,它让我们可以看得见金门大桥甚至几英里以外的
奥克兰。沿途有很多静谧的梁树林,它们在午后全都又金又绿,此外还有许多野花。途中
,我们碰到一头幼鹿,站在草丘上,用惊奇的眼神凝视我们。顺着一片草坡下到一个红木
森林后,地势再一次往
上升,而且陡得要命,我们一面爬,一面在飞扬的尘土中咒骂和流汗。爬山就是这幺一回
事:当你飘飘然走在一个像莎士比亚笔下的亚登森林一样的天堂里,并预期将会看见水仙
女和笛童的时候,却往往会忽然发现自己掉人了一个太阳凶猛、尘土飞扬、荨麻毒漆遍布
的地狱里……人生可不
也是这样吗?"恶业自然会带来好业的,"贾菲说,"所以不要再咒骂了,来吧,我们很快就
会坐在一片漂亮乎坦的山丘上。"
最后两英里的山路艰难得吓人,我说:"贾菲,现在有一样东西,是比世界上任何东
西是我更想得到的。"寒冷的风吹着,我们的背驼着,在看来没有尽头的山径上匆匆赶路

"什幺东西?"
"一块大块的贺喜牌巧克力棒,不然小块的也可以。现在只有一块贺喜牌巧克力棒拯
救得了我的灵魂。"
"一块贺喜牌的巧克力棒?原来那就是你的佛教?换成香草蛋卷冰淇淋怎样?"

"太冷了。此时此刻,我需要的、向往的、祈求的、渴盼的,就是一块贺喜牌的巧克力棒
……里面夹着花生的。"我们都累毙了,像两个玩了一整天、拖着疲惫脚步回家的小孩一
样,边走边谈些有的没有的。我反复念着我对贺喜牌巧克力棒的渴望。那是我的由衷之言
。我真的有需要补充能量
。我有点点头昏昏的,需要糖分。不过,在冷飕飕的风中想着巧克力和花生在嘴巴里融化
的滋味,反而让人加倍难熬。

最后,我们爬过一道畜栏,去到位于小屋上方的一片牧草地,没多久就到达围在我们院子
后头的铁丝网。爬过铁丝网,再走过二十英尺的长草,我们就终于回到无比温暖可爱的小
屋。这是我和贾菲相聚的最后一夜了。我们心事重重地坐在幽暗的小屋里,一面脱靴子一
面叹气。我什幺都不能
做,唯一能做的只是跪着,用大腿去挤压小腿,好把它们的酸痛给压出来。"我永远也不
要再爬山了。"我说。
贾菲说:"但我们总得吃晚餐吧?食物已经在周末的时候吃光光了。我会到山下的超市
去买些吃的回来。"
"拜托,老兄,你不累吗?睡觉吧,吃饭的事明天再说吧。"但他只是忧郁地重新把靴
子穿上,走了出去。每个人都走了,当大伙食发现我和贾菲失踪之后,派对就落幕了。我
生了个
火,躺了下来,甚至还睡了一会儿。突然间,在黑暗中,我看见贾菲回来了。他把煤油灯
点燃,把食物从袋子里倒到桌子上,其中包括三块贺喜牌的巧克力棒,全都是为我而买的
。那是我生平吃过最好吃的贺喜牌巧克力棒。他还买了我最中意的葡萄酒,红波特酒,全
是给我一个人喝的。

"我要走了,雷蒙,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他的语气忧郁而疲倦。每当他疲
倦的时候,声音就会变得遥远和细微(他经常用远足和工作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不过
很快,他就重拾活力,开始动手做晚餐,像个百万富翁一样,在火炉前一面做菜,一面唱
歌。然后,又踩着登山
靴在会发出回声的地板上踏来踏去,忙这忙那,不是摆弄陶罐里的花束,就是烧泡茶用的
开水,又拿起吉他弹了几弹,想逗我高兴起来。但我自始至终只是躺着,闷闷不乐地瞪着
天花板。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而我们都感受到了即将别离的愁绪。

"不知道我们谁会先死,"我在沉思中大声说,"但不管谁先死,他的鬼魂都一定要回
来,把钥匙交给对方。"
"好!"
他把晚餐端给我,然后我们盘着腿,像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啧啧啧地吃着。唯一
听得到的声音就是风吹过树木的声和我们在吃简单好味的比丘食物时、牙齿的咬合声。"
想想看,雷蒙,这个山丘此时的一切,跟三万年前尼安德塔人(77)的时代完全没有两样
。你知道吗,据佛
经记载,就连那时候,也曾经有过一个佛呢。就是燃灯佛。"
"就是那个从来不说什幺的佛?!"
"对。想想看,一群开悟的猿人围坐在这个什幺都不说却无所不知的佛四周,那情境
有多美!"

"当时天上的星星一定就像今天晚上的一样。"

稍晚,辛恩来了,盘腿跟贾菲简短而忧愁地聊了聊。接着,克莉丝汀也来了,一手抱着一
个小女儿(她是个极强壮的女孩,能够负载很重的东西爬坡)。那个晚上,当我躺在玫瑰
花丛边准备睡觉,看到小屋的灯光突然熄灭时,心中感到一阵恼恨。这让我不期然想起佛
陀的早年生活岁月。为
了求道,他不惜把悲伤的老父和妻小抛诸脑后,骑着一匹白马离开皇宫,在树林里割去金
黄色的头发,然后遣流涕的仆人把白马送回王宫,从此永远流浪,寻求开悟。"一如午间
聚在林里的雀鸟到晚上会四散纷飞,世上亦无不散之筵席。"马鸣(78)早在几乎两千年
前就这样说过了。
我本来打算第二天要送贾菲一样别出心裁的礼物,但因为口袋里没多少钱,也没有想
出好主意,结果就只剪了张拇指甲大小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写道:"愿你善用你慈悲的钻
石切割刀"。我在码头跟他道别时把纸片递给他。他看过后只是放到口袋里,什幺都没说

贾菲在旧金山最大一桩心愿终于在临行前如愿以偿。普绪娃软化了,找人给他捎去一
张便

条,上面写道:"我会在船舱里等你,给你想要的东西。"(或类似的话。)这也是我们送
贾菲没送到船舱去的原因。普绪娃在那里等着他,要跟他来个热情的爱的道别。只有辛恩
被允许上船去,在甲板上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完事以后,普绪娃却开始哭泣,坚持她
非要跟贾菲一道去日本
不可。当船长下令所有送行者离船时,普绪娃说什幺不肯离开,最后的结果是:船要开动
的时候,贾菲双手抱着普绪娃走到甲板,把她往船舷外抛去。他也有够强壮的了,竟然能
把一个女孩子一抛就是十英尺远--而辛恩则在下面把普绪娃一把接住。虽然贾菲这个做法
,很难说是符合钻石切
割刀的慈悲精神,但毕竟在太平洋的彼岸,有与佛法有关的事情,等着他去忙。货轮慢慢
地驶过了金门大桥,驶进了灰色的太平洋,向西而去。普绪娃在哭,辛恩也在哭,每一个
人都觉得难过。
库格林说:"太糟了。说不定他会消失在中亚的。说不定他会跟随一队卖爆米花、别
针和丝线的犁牛队,静静而定期地往返于喀什、拉萨和兰州之间,偶尔爬一爬喜马拉雅山
,并为达赖喇嘛和那一带的人带来开悟,从此音讯杳然。"
"不,不会的,"我说,"他太爱我们了,不会舍得水远丢下我们不管的。"
艾瓦说:"那又如何,人生又有哪一个结局不是带着泪水的。"

绕过枯井 继续西行
脚底同路面一样炙热
一只灰狼 陪了我四天
此时 我是他的伙伴
何时我是他的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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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21:44: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一

现在,就像贾菲用手指为我指着方向一样,我开始启程往北,向着我的山脉进发。

那是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人日的早上。我从小屋下来,向克莉丝汀告别和道谢过后,就掉头
而去。她站在的院子里跟我挥手作别。"每个人都走了,周末的派对也没有了,这里将会
变得冷清清。"她是由衷地喜爱这段时间以来的一切的。她赤着脚,站在院子里目送着我
离开,身边站着同样是赤
脚的小般若。

我往北的行程出奇的顺利,就仿佛是贾菲的祝福一直伴随着我左右。一到一零一号公路,
我马上就拦到一辆顺风车。驾驶是个社会研究方面的老师,来自波士顿,他告诉我,他昨
天才因为节食太久,在一个死党的婚礼上昏厥。我在克洛弗代尔(Cloverdale)下车以后
,买了此行所需要的所
有食物:一根撒拉米香肠、一块三角形的切德乳酪,还有一些当甜点用的海枣。所有这些
食物,我都用保鲜袋有条不紊地包了起来。上一次登山吃剩下的花生和葡萄干,也在我的
背包里。贾菲把它们交给我的时候说:"我在货轮上用不着这些花生和葡萄干,你拿去吃
吧。"想起贾菲对待食物
的严肃态度,我就不由得有点感慨:只愿全世界也会用相同的严肃态度来对待食物,而不
是把所有人的食物钱拿去制造愚蠢的飞弹、机器和炸药,好把自己的头给
轰掉。
吃过午餐后,我走了大约一英里的路,去到俄罗斯河(Russian
River)上的一条桥。在那里,我在灰暗的天色中足足等了三小时,才有一个带着妻子儿子
的农夫(他的脸不时都会抽搐一下),把我载到了一个叫普雷斯顿(Preston)的小镇。接
着,一个卡车司机答应把我一路载到尤里卡(Eureka)。"哇噻,''尤里卡''(79)!"我欢呼说
。不过他稍后又对我说
:"咱家一个人开着这辆玩意儿无聊透顶,所以想找个人打打屁。你要是想的话,咱家可
以把你一直载到新月城(Crescent
City)去。"这会有一点偏离我的路线,但由于它可以让我去到比尤里卡更北的地方,所
以我还是接受了。那家伙的名字是彼得·布雷顿。一整个雨夜下来,他共开了二百八十英
里的路,一路上都喋喋不休:谈他的人生,谈他兄弟,谈他太太,谈他父亲。在洪堡德红
木森林一家叫"阿登森林
"的餐馆里,我吃了一顿意料之外的大餐:有炸明虾、巨型的草莓派,还有冰淇淋和一大
壶的咖啡,我不用出半毛钱,全都是布雷顿付的帐。之后,他又从自己遇到的种种烦恼一
直谈到"人生最后四件事"(80)。"对,所有好人都是住在天堂里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是
住在那里。"这可是很有
见地的话。
我们在第二天破晓抵达雾茫茫的新月城--一个傍海的市镇。布雷顿把卡车停在沙滩上
,睡了一小时。醒来后请我吃了一顿包括薄烤饼和煎蛋在内的早餐,就离我而去。我想,
说不定

这是因为他请我客已经请烦了。我徒步走出新月城,去到一九九号高速公路,拦了一辆便
车,回到九十九号高速公路去。九十九号高速公路虽然没有滨海公路那如诗如画的风景,
却可以像子弹一样把我送到波特兰和西雅图。

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无比自由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个正要前往无何有之乡、一无所求
的古代中国和尚。所以,我干脆沿着高速公路这边的车道向前走,边走边向对向的车道举
起拦车的大拇指。我已经什幺都不再在乎了。拦不到车又怎样,我大不了用走的一路走到
目的地!不过,我这种
不寻常的举动反而引起了注意,马上就拦到了一辆便车。驾驶是个金矿主,他儿子开着一
台小型的履带式托拉机,走在我们前面。一路上我们就森林和锡斯基尤山脉(Siskiyou
Range)的话题谈了许多(我们正沿着这个山脉,往俄勒冈州的格兰迪斯山口方向前进)
。他还教了我一个烤鱼的方法:在溪边的干净黄沙上生个火,然后把火弄熄,把鱼埋在热
沙里,等几小时,你就可以吃到一条美味的烤鱼。他对我的背包和登山计划都很感兴趣。

他把我载到一个跟布里奇波特很相似的山城(布里奇波特就是我们爬马特杭峰时莫利失踪
了一阵子那个小镇)。我走了一英里的路,去到一个位于锡斯基尤山脉深处的树林打了个
盹,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在中国式的无名雾中。接下来,我靠先前那种在相反车道拦
车的方式,拦到一辆便
车,坐到克比(Kerby)。在克比的高速公路边,一辆砂石车以高速打我旁边一点点掠过,
企图想让我连同背包一起摔个大筋斗,但我没让他得逞;我看得见开车那个肥牛仔的邪恶
笑容。一个中古车商把我载到了格兰迪斯山口(Grants
Pass),之后又有一个忧郁的年轻伐木工,载着我风驰电掣地开过一个梦幻河谷,把我送
到坎宁维尔(Canyonville)。而在那里,
就像做梦一样,一辆载满手套的货车停在我面前,答应把我载到尤金(Eugene)。司机名叫
彼得森,一路上他都跟我亲切地谈话,而且为了方便交谈,坚持要我在位子上反过来坐,
面向着他(换言之我一路上都是背对着刚方的)。他无所不谈,太阳底下所有事几乎都被
他谈遍了。途中,他买
了两罐啤酒请我喝。在好几个加油站,他都把车停下来,拿出手套展示贩卖。"我老爸是
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名言是:''世界上的马屁眼(81)比马还要多。''"他告诉我,他是个
运动狂,喜欢带着个码表去跑步,又告诉我,虽然工会百般施压,但他就是不加入,一个
人开着辆货车,到处跑单
帮。

他把我载到尤金郊外的一个美丽池塘边,在晚霞中与我作别。我计划在此睡一个晚上。我
在一棵松树下摊开睡袋。高速公路的另一边是有一些别墅式的小屋,但屋里的人不会看得
见我,而即使看得见,也无暇来看,因为他们全忙着看电视。吃过晚餐后,我就裹着睡袋
,一睡睡了十二小时,
只有在午夜时为了擦防蚊液醒来过一次。

早上起来后,壮观的喀斯喀特山脉就在我的眼前,不过我看到的只是它的尾端,至于它位
于极北的另一端(也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则位于加拿大的边缘上,距此有四百多英里远
。由于高速公路的另一边有一家纸浆工厂,所以早上的小河,笼罩在一片烟蒙蒙之中。我
在小河边盥洗过后,就
拿出贾菲在马特杭峰上送我的念珠,做了个简短的祷告:"愿归命于佛陀神圣念珠里的空
。"
上路后,我一下子就拦到一辆由两个彪形汉子所开的车,把我载到章克申城(
Junction
City)城外。我在一家快餐店喝过咖啡后,步行了两英里,又在一家看起来要好一点的路
边餐馆吃了一顿薄烤饼,然后沿着高速公路边的岩石向前走。一辆辆车子从我旁边呼啸而
过,但就是没有一辆停下来。正当我纳闷以这个样子,自己是不是真有可能到得了波特兰
(先不说西雅图)时,
就有一辆车子停下来,答应把我一路载到波特兰。驾驶是个有趣的房屋油漆工人,一头淡
发,鞋子上沾满泥浆。他身边带着四罐罐装啤酒,一面开车一面喝,途中为了再多买些啤
酒而停下来过一次。在波特兰的市中心,我花了二十五美分,坐巴士坐到了华盛顿州的温
哥华(Vancouver)。
吃过一个汉堡,我就再走到九十九号高速公路拦便车。一个留着八字胡、人好得像菩萨的
年轻人搭载了我。他告诉我自己只有一个肾,又说:"我很荣幸可以载你一程,这样我就
有人可以陪我聊天了。"每次停下来喝咖啡,他都会打弹子机,而他打弹子机的模样,就
像是在做世界上最严肃的
事情。沿途看到谁拦便车,他都乐于把车停下来。继我之后,他搭载了一个来自俄克拉荷
马州的流动田工,然后是一个来自蒙大拿的疯水手(他给我们讲了一大堆又疯又有哲理的
故事)。车子以八十英里的时速飞驰,在早上八点到达奥林匹亚(Olvmpia),继而又顺着
奥林匹克半岛上一些七
弯八拐的林间公路,开到位于布雷默顿(Dremerton)的海军基地。至此,相隔在我与西雅
之间的,就只有一趟船资五十美分的渡轮了!
跟好心的驾驶道过别后,我就和同车的流动田工一块坐上渡轮去。我为他付了船资,
算是对一路下来无比顺利的行程一种感恩的表示。我甚至请他吃花生和葡萄干,看到他狼
吞虎咽的样子,又拿出撒拉米香肠和乳酪请他吃。
我走到上层的甲板,在寒冷的雨雾中东张西望,感受皮尤吉特湾(Puget
Sound)的气氛。从波特兰到西雅图的航程是一小时。我发现不知道是谁,在船舷的栏杆上
放了一瓶半品脱装的伏特加,上面用一本《时代》周刊遮盖着。我把它拿起来喝了几口。
然后,我从背包里拿出温暖的毛线衣,穿在雨衣下面,一个人在的甲板上无拘无束地晃来
晃去,只感到狂野和抒
情。然后,突如其来的,大西北就轮廓分明地出现了在我眼前,比我从贾菲那里得来的意
象要大上了许多许多:山脉在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上展开,上面漂浮着被风撕扯得散乱的浮
云;一道像彩带般的橘色霞光,镶在那片向太平洋方向延伸过去的阴郁长空上(我知道,
这片长空最后会延伸到
北海道和西伯利亚那些世界上最荒凉的地带)。我蜷缩着身体,坐在舰桥甲板室的外面,
听船长和舵工那种马克吐温式的对话。在远方,从变深了的黄昏雾气中,慢慢出现了一个
巨大的红色霓虹灯灯牌,上面闪烁着"西雅图港"几个大字。过了没多久,贾菲告诉过我有
关西雅图的一切,就不
再是只能用想象的,而是活现在我眼前,具体可触得就像渗透在我肌肤上的冷雨。眼前的
西雅图,和贾菲的形容完全一模一样:泾,大,冷,活跃,树林茂密,山峦起伏,充满挑
战性。当渡轮靠泊在码头上的时候,我马上看得见竖立在一些老店外头的图腾柱。我还看
见了凯西·琼斯(82)
式的古老火车头;这种火车头,我以前只有在西部电影里看到过,而现在的这个,不只是
真实的,而且是还在执勤的:它拖着一列列的车厢,在这个烟蒙蒙的魔幻城市里呜呜呜地
绕行着。


我用一美元七十五美分,在贫民区一家干净旅馆租了个房间,洗过热水澡后就就寝,睡一
个长长的好觉。早上,剃过胡子,我走到第一大道,喜出望外地发现有各式各样的"善心
人-商店,里面可以找得到上好的毛线衣和红色的内衣。我在拥挤的市场里吃了一顿丰盛
的早餐,外加一杯五美分
的咖啡。蓝天,飞云,加上老码头,加上在皮尤吉特湾里闪烁荡漾的海水--这里真是不折
不扣的大西北。我在正午办了退房手续,带着新买来的羊毛袜子和印花大手帕,愉愉快快
走到位于市外几英里的九十九号公路,连续拦到了几趟短程的便车。

现在,我已经看得见位于西北方地平线上的喀斯喀特山脉了,它那些复雪的巨峰巉岩参差
得难以置信,会让人不由自主喘几口大气。九十九号公路贯穿斯提拉圭米舒河谷(
Stilaquamish)和斯卡吉特河谷。这些河谷,肥沃得就像牛油,美丽得如梦似幻,两旁都
是农庄和嚼草的乳牛,更远处
,则是积雪的起伏山峦。向北走得愈远,所看到的山脉就愈庞然,最后让我不由得不害怕
起来。途中,一辆不起眼的轿车载了我一程,驾驶戴着眼镜,样子像个谨小慎微的律师。
但稍后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顶顶的方程式赛车冠军林德斯特伦,而他的车子虽然不起眼
,引擎却是改装过的,
可以飙到一百七十英里的高速。不过,他并没有把车速秀给我看,只有在等红灯的时候,
猛踩油门让引擎空转,让我听听声音多幺强有力。之后,我又搭上一个木材商的便车。他
说他知道我要去的地点在哪,又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斯卡吉特河谷的肥沃仅在尼罗
河谷之下。"他在一G高
速公路的路口把我放下车。那是一条可以通到十七全高速公路的短程高速公路,后者会蜿
蜒深人群山的心脏,在尽头处与一条通往迪亚夫诺坝(Diabo Dam)的土路相连接。现在
,我已经名副其实是在深山之中了。接下来载过我一程的人包括伐
木工、探铀者和农夫,他们把我带到了斯卡吉特河谷的最后一个大城镇塞多伍尼(Sedro
Woollev)。出塞多伍尼以后,路开始变窄,而且弯度更大,在一些悬崖和斯卡吉特河之间
曲折蜿蜒。先前我在九十九号南速公路上所看到的斯卡吉特河,是一条胀鼓鼓的大水,两
旁都是广袤的绿茵地,但现在的斯卡吉特河,却变成了一条由融雪汇入而成的窄窄急流,
两旁是断树满布的泥岸
。崖壁开始出现在我的两侧,让我无法再看见白雪皑皑的峰峦,然而,我却比无前更具体
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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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 man):透过出土化石而被认证的一支古人类,据信生
活于距今三万至八万年间。
(78)公元一世纪的印度伟大佛教诗人。
(79)Eureka指的也是希腊文"我找到了!"阿基米德(Archimedes,287?-212B.C.)在浴
缸里发现如何用水测量黄金纯度的方法时欢呼而出的字。
(80)人生的最后四件事(four last things):这是个专有名词,指死亡、审判、天堂
和地狱。


(81)"马屁眼"指的是"混蛋"、"烂人"。

(82)凯西·琼斯(Casey Jone):民谣与民间传说的主角,以一个舍己救人的火车
司机为蓝本。

 

三十二

我在一家破破的小酒馆里喝了一杯啤酒。酒保是个老迈的衰翁,站在吧台后面,几乎连转
身把啤酒拿给我都有困难。我心里想:"我宁可死在一个冰河山洞里,也不要在像这样尘
兮兮而数十年如一日的小屋里终其余生。"一对王哥柳哥样子的朋友把我载到了索克
(Sauk),然后又有一个醉醺醺
的牧工,风驰电掣地把我送到了最后的终点站--马布尔山护林站。
我下车的时候,助理护林员站在那里,看着我说:"你是史密斯吗?"
"对。"
"开车的是你的朋友?"
"不,他只是载我一程的。"
"他凭什幺认为自己可以在政府的管辖区里狂飙?"

我抽了一口凉气,现在,我已不再是个自由自在的行脚僧了。最少在接下来的一星期不再
是。我将要在消防学校里,接受为期一周的林火防治课程。其它学员都是一些年轻的小伙
子。我们戴着钢盔,接受挖掘防火线、砍树和扑灭小型林火之类的训练。这期间,我认识
了伯尼·拜尔,也就是
贾菲经常喜欢学他的洪亮逗趣声音说话那位"砍树杰克"。他一度是个伐木工,
现在则是极为资深的护林员。

有一次,当我坐着伯尼的货车到森林去的时候,他这样谈论贾菲:"贾菲今年不回来,真
是羞羞脸。他是这里有过最好的林火瞭望员,而且老天爷可以为证,他也是咱家见过最好
的山径清道员。他总是迫不及待要东爬西爬,而且总是一副快快活活的样子。咱家没有见
过比他更棒的小伙子。
他是个谁也不怕的人,只要看到哪个鸟人在森林里做些不该做的事,就会出来干涉。这也
是咱家特别喜欢他的一点。这年头敢说话的人愈来愈少了。到了哪一天再没有人敢说该说
的话,就该是咱家收拾包袱、回乡下去养老的日子。"伯尼今年大约六十岁,谈起贾菲来
的时候,大有老爸谈儿
子的口气。消防学校的其它学员有一些也还记得贾菲,并好奇他今年为什幺会不来。那个
晚上,刚好是伯尼在森林保护局服务满四十周年,其它的护林员联合送了他一件礼物:一
条新款的大皮带。老伯尼因为腰围不断变粗,所以皮带总是很快不合穿,最后干脆改用粗
绳子之类的东西当裤带
。他戴上新皮带之后,发表了一番风趣的感言,说是以后一定会节制饮食,好不辜负大家
送他这条皮带的一番心意。大家听了纷纷报以鼓掌和喝彩。我猜想,伯尼和贾菲说不定就
是在这个山区服务过最优秀的两个人。

每天的课程结束后,我不是到护林站后面的山峦去走走,就是坐在奔腾的斯卡吉特河前面
,嘴里叼着根烟斗,盘起的双腿间放着瓶葡萄酒。每个下午和每个明月夜都是如此,而其
它的小伙子,则一律是跑到流动游艺场去玩和灌啤酒。流经马布尔山的斯卡吉特河急劲、
清澈而翠绿,在它上方
的山坡上,是缠绕在云气里的太平洋西北部松树,更高处,则是一些白云徘徊的峰顶,太
阳光断断续续会从白云的间隙中射出。打我脚前流过的这条急流,正是寂静群山的
杰作,由山上的融雪汇聚而成的。飞鸟在河面上盘旋,伺机觅食,但河水里的鱼却在窃笑
--它们只会偶尔才跃出水面一次,随即就拱菱曰,重新落入水中,而它们人水时形成的孔
洞,马上就会被河水所卷没。事实上,河面上没有任何东西不是被迅速扫走的。漂流的木
头和断树以二十五英里
的时速,在河面掠过。我估计,如果我试图游过斯卡吉特河的话,那当我游到对岸的时候
,已经被水流带到下游去半英里远。那是一个河流的仙乡异境,是黄金水恒的空,弥漫着
苔藓和树皮和树枝和泥土的味道。所有这一切,都充满神秘感地展开在我眼前,清澄而永
绩。当我仰视浮云的时
候,我看到的是一张张隐士的脸。被河水冲刷着的松枝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在太阳中闪
着碎光的叶子,被微风拂得欢欣鼓舞。地平线上那些人迹不至的高山积雪,看起来就像个
摇篮,充满暖意。万事万物都是永恒自在和有应答的,它们超出于真理之外,超出于蓝色
的虚空之外。一山脉都
是具有巨大耐心的佛。"我大声喊道,然后喝了一口酒。我感到有点冷,不过,只要有太
阳照向我坐着那个树桩的时候,我就会熟得有如身在一个烤箱里。而每当我在月色下走向
这同一个老树桩去的时候,感觉世界就像是一个梦、一个幻像、一个泡泡、一个影子、一
滴正在蒸发的露水、一
道一闪即逝的电光。

我登孤凉峰当林火瞭望员的日子终于到了。前一天,我用记帐的方式,在一家小小的食物
杂货店买了价值四十五美元的食物,然后放上赶骡人哈皮的货车,沿河而上,一直开到迪
亚布洛坝。愈往上开,斯卡吉特河就变得愈狭窄,最后变得跟一条小激流无异,在岩石问
腾跳飞湍。斯卡吉特河
先后在两个地点会遇到堤坝,一处是纽哈林(Newhalem),一处是位于更上游的迪亚布洛
坝。在迪亚布洛坝,会有一台巨大的升降机,把你的车子升到一个与迪亚布洛湖湖
杰作,由山上的融雪汇聚而成的。飞鸟在河面上盘旋,伺机觅食,但河水里的鱼却在窃笑
--它们只会偶尔才跃出水面一次,随即就拱着背,重新落入水中,而它们人水时形成的孔
洞,马上就会被河水所卷没。事实上,河面上没有任何东西不是被迅速扫走的。漂流的木
头和断树以二十五英里
的时速,在河面掠过。我估计,如果我试图游过斯卡吉特河的话,那当我游到对岸的时候
,已经被水流带到下游去半英里远。那是一个河流的仙乡异境,是黄金水恒的空,弥漫着
苔藓和树皮和树枝和泥土的味道。所有这一切,都充满神秘感地展开在我眼前,清澄而永
绩。当我仰视浮云的时
候,我看到的是一张张隐士的脸。被河水冲刷着的松枝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在太阳中闪
着碎光的叶子,被微风拂得欢欣鼓舞。地平线上那些人迹不至的高山积雪,看起来就像个
摇篮,充满暖意。万事万物都是永恒自在和有应答的,它们超出于真理之外,超出于蓝色
的虚空之外。一山脉都
是具有巨大耐心的佛。"我大声喊道,然后喝了一口酒。我感到有点冷,不过,只要有太
阳照向我坐着那个树桩的时候,我就会熟得有如身在一个烤箱里。而每当我在月色下走向
这同一个老树桩去的时候,感觉世界就像是一个梦、一个幻像、一个泡泡、一个影子、一
滴正在蒸发的露水、一
道一闪即逝的电光。

我登孤凉峰当林火瞭望员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天,我用记帐的方式,在一家小小的食物杂
货店买了价值四十五美元的食物,然后放上赶骡人哈皮的货车,沿河而上,一直开到迪亚
布洛坝。愈往上开,斯卡吉特河就变得愈狭窄,最后变得跟一条小激流无异,在岩石问腾
跳飞湍。斯卡吉特河先
后在两个地点会遇到堤坝,一处是纽哈林(Newhalem),一处是位于更上游的迪亚布洛坝
。在迪亚布洛坝,会有一台巨大的升降机,把你的车子升到一个与迪亚布洛湖湖面齐高的
平台上。这一带在一八九○年代曾出现过淘金热,寻金者不惜投入钜资,在纽哈林与今天
的罗斯湖之间一系列峡
谷的坚固山岩上凿出一条小路,又在红宝石涧、花岗岩涧、峡谷涧之间凿了星罗棋布的引
水渠。不过,他们的投资最终并没有获得回收。现在,这条路的大部分都已经没在了水底
之下。一九一九年的时候,一场大火蹂躏了斯卡吉特县北方的山林,让环绕孤凉峰的一带
延烧了整整两个月。当
时,华盛顿州北部和加拿大卑诗省的天空都被烟雾遮蔽,不见天日。为了灭火,政府动员
了一千人,花了两星期的时间,远从马布尔山的消防高接水管引水过来灌救,但却收效甚
微,要直到秋雨来临,山火才被控制住。人们告诉我,时至今日,在孤凉峰和一些河谷里
,当时被烧焦的树木残
株仍然看得见。而这也是孤凉峰会得到孤凉一名的原因。
"小老弟,一风趣的赶骡人哈皮对我说,"希望你可不会像几年前我们带到孤凉峰上去
那个小伙子一样菜。他是我见过最菜的菜鸟,什幺都不会,只会胡搞瞎搞。他就连煎蛋都
会出纰漏:他把煎锅里的蛋抖得高高的,却没接住,蛋直直砸在鞋子上。我离开前叫他手
枪别打太
多,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是的,长官;是的,长官。''"哈皮是个爱说笑的人,抽的也
是自己卷的烟。他头上戴着的,仍然是他怀俄明岁月那顶松绰绰的牛仔帽。
"我什幺都不会在乎。我唯一想的是在那里一个人待一个夏天。"
"你现在是这样说,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改口。我们带到上面去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
是自夸有多勇敢多勇敢的,不过,上去之后没多久,他们就会开始自言自语,问自己问题
。问自己问题倒是不打紧,可千万不要去回答就是。"
到迪亚布洛坝之后,我和老哈皮就分道扬镳。他先回峡谷里的家,而我则从迪亚布洛
坝坐
船坐在罗斯坝(Ross口am)。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一幅极壮观的眩目景致:整个围绕着罗
斯湖的
贝克山国家森林的全景尽收眼底,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直延伸到加拿大的境内。位于罗
斯坝
的森林保护局中继站建在一个浮台,位于离岸边有一点点距离的湖面,用绳缆系着。在这
样的
中继站睡觉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湖水会不断拍击浮台,发出啪啪啪的声音,让人难以成
眠。
我睡在那里的那个晚上,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在水面上抖个不停。一个林火瞭望员对
我说
过:"在山上的时候,你总是可以看得见月亮。而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总会联想到丛林狼
的侧
影。"
第二天是个灰蒙蒙的雨天。陪我一道上山的除了哈皮以外,还有助理护林员沃利。我
已经
可以预见,在雨天骑马,不会是什幺好玩的事。"小老弟,你应该在采购名单里加上两三
夸脱
白兰地的,上面冷的时候会用得着的。"哈皮挺着个红鼻头对我说。我们正站在畜栏边,
哈皮
拿着饲料袋子喂几头牲口,然后又把袋子挂在她们脖子上,这样,即使天在下雨,它们也
不以
为意。拖船开出了闸门以后,就在罗斯湖上乘风破浪,沿着巨大的探矿者山和红宝石山前
进。
湖水冲击着船身,在我们后面溅起高大的浪花。我们走人驾驶舱,那里已有:距哈皮煮好
的咖
啡在等着。湖岸边那些长在陡坡上的冷杉,只隐约可见,就像是一排排缭绕在雾气中的鬼
影。
这里的荒凉和萧瑟,在在具有大西北的原味。
"孤凉在哪里?"
"你现在看不见它的,而等你看到的时候,你几乎就已在耶上面了。"哈皮说,"不过

只怕你看到它的时候就不会那幺喜欢它了。那上面这时候正刮着风和雪。小老弟,你确定
你不需要买一小瓶的白兰地带着吗?"我们刚刚才干光一瓶他从马布尔山买来的黑草莓葡萄
酒。
"哈皮,等我九月从山上下来时候,会买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送你的。"
"三日为定,到时你可不要忘啦。"
贾菲告诉过我好些有关哈皮的事情。哈皮是个好人,他和伯尼一样,都是这一带最优
秀的旧时代人物。他们都了解山,了解驮兽,但却没有想成为高级林务官的野心。

谈到贾菲的时候,哈皮也是带着怀念的语气。"那孩子懂得很多有趣的歌曲和事情。他最
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山径上砍树。他在西雅图有过一个中国女朋友,我在他旅馆的房间里看
过她。贾菲这小子对女人真的很有一套。"风绕着拖船怒吼,浊浪拍打着驾驶舱的窗子,
在这风声浪声中,我听得
到贾菲弹着吉他所唱出的欢乐歌声。
"这个就是贾菲的湖,这些就是贾菲的山。"我想。我真希望到达孤凉峰之后,贾菲会
就在那上面,亲眼看到他希望我做的一切

两小时后,我们就不费吹灰之力到达了八英里以外的湖边。我们跳下船,把系着绳缆的救
生圈套在一些树椿上。在哈皮的狠狠拍打下,第一头骡驮着重重行李快步走下踏板,不过
,就在它要踩往滑溜的岸边时,脚却打滑了一下,差点没有带着我的所有食物,一起摔到
湖里。继而上岸的是那
头驮着电池和我其它装备的骡。接下来,哈皮、我和沃利先后骑着马上了岸。

跟拖船的船夫挥手道别过后,我们一行就开始在一条狭窄而多石的山径上,展开一趟有如
要爬过北极的艰苦攀爬。路的两旁都是大树和灌木丛,每当我们跟它们那些泾答答的叶子
擦身而过,都会让我们湿到皮肤里。我本来是把尼龙披风绑在马鞍的前鞍桥上的,但未几
便把它解开,罩在身上
,让我看起来像个披着裹尸布的和尚。哈皮和沃利什幺也没有披,只是弯着腰,任由雨水
打在身上。马匹偶尔会在小径的石头上打滑。途中,我们遇到一棵断树横在路上,挡住了
我们的去路。哈皮下了马,拿起双刃斧,使出吃奶之力,要在小路旁边的树丛里开出另一
条小路,绕过断树。他
一面开路一面咒骂,身上的汗水流了又流;沃利则在一旁帮助他。而我负责的只是把几头
牲口看好,这是个轻松的差事,我窝在一棵灌木的下面,为自己卷了根烟。哈皮把路开好
以后,两头骡却畏惧不前,因为哈皮开的路实在太陡峭崎岖了。哈皮火了,对我骂道:"
妈的,不要光坐着,去
抓住它们的鬃毛,把它扪拽过来。"我的母马也感到害咱。"快把马弄上来啊,还等什幺?
难道你指望我一个人可以干得了所有事!"

靠着哈皮所开的路,我们最后终于绕过了断树,继续前进,没多久就离开了灌木林,进入
了一片多石的绿茵地。绿草中夹杂着蓝色的羽扇豆花和红色的罂粟花,它们的颜色被灰蒙
蒙的雾气所淡化,却别有趣味。这时风开始吹起,而且挟带着雪雨。"我们在海拔五千英
尺高了!"哈皮转过身向
对我大声喊道。他正在为自己卷一根烟,而虽然风把他老旧牛仔帽的帽檐吹得卷起,但他
在马鞍上的坐姿,却悠闲自在得像个在马背上坐了一辈子的人。我们沿着之字形的路线往
草坡上攀爬,而风则在持续不断地加强。过了不知道多久,哈皮向我喊道:"看到前面那
块大岩壁没有?"我抬头
张望,看到一块愣愣的灰色大岩石,就在上头不远处。"虽然你觉得几乎摸得着它,但事
实上它离我们还有一千英尺高。不过,等我们到达那岩壁,我们就

一分钟以后,他又转身大声问我:"你确定你的行李里没有一小瓶额外的白兰地吗,小老
弟?"他浑身湿答答的,狼狈不堪,但却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甚至还听得见他在风中的歌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们终于越过了树木生长线,而缘茵地也随之被冷硬的岩石地所取代
,地上也突然间出现了
积雪。马每踏出一步,蹄子都会在雪里掀出一个水洞。我们显然已接近山顶了。但四面八
方除了雪和雾以外,我什幺也看不见。换成是一个大晴天,我想我一定可以看得见这条小
径有多陡,而且会为我的马的每次打滑而吓得半死,但现在我往下望去的时候望去,只看
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树顶
,样子就像一小簇一小簇的草。"贾菲啊贾菲,我吃尽了苦头,但此时的你,却是舒舒服
服、安安全全地坐在船舱里,写信给普绪娃、辛恩和克莉丝汀,这说得过去吗!"

路上积雪愈来愈深,而冰雹也开始猛打在我们早已被冷风刮得红通通的脸上。走着走着,
我突然听到哈皮在前头喊道:"马上就要到了。"我全身又湿又冷。我下了马,改为牵着马
往前走,而它则如释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乖乖地跟着我。事实上,除我以外,它要背的东
西本来就不少。"看到
她了!"我又听到哈皮大声喊道。慢慢地,在这个被旋转白雾所笼罩的天地屋脊上,我看到
了一间小屋,盖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四周围绕着雪堆和斑驳的泾草,湿草里夹杂着一
些小小朵的花朵。更外围是一些大块的卵石和有着刺针状叶子的冷杉。小屋有着一个逗趣
的小尖顶,样子很像间
中国式的小屋。
但它那幽暗阴郁的样子,却很难会让人愉快得起来。我愣在了那里一下下。"这就是
我要住一整个夏天的地方吗?"

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把牲口牵到了某个三○年代的林火瞭望员所筑的畜栏里,卸下它们
所驮着的行李。哈皮走到小屋门前,取出钥匙,把门打开。小屋里的景象令人不敢恭维:
地板灰暗、潮湿而沾满烂泥,四面墙壁都沾有水渍。屋里有一个阴郁的木头铺位,上面铺
着用粗绳索编成的席子
:厄是为了防止小屋被雷电打中时木头床铺会导电)。所有窗户都积着厚厚一层密不透光
的灰尘,更有甚者是地板上到处都是垃圾:有被老鼠咬得稀巴烂的杂志,有食物的残渣,
还有无以数计小小颗的黑色老鼠大便。
"啊哈,看来这个大垃圾堆有得你忙的了,"沃利裂着个露齿的大笑容对我说,"现在
就动手吧,先把食物橱里那些吃剩下的罐头食物扔掉,再拿块湿肥皂来脏兮兮的食物橱给
清洁干净。"我照做了。我不得不做,因为我这个林火瞭望员的工作,是有薪水可领的。
不过,好人哈皮却在炉灶上生了个熊熊的火,放上一茶壶的水,再倒人半罐咖啡。"
小老弟,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什幺比一杯浓浓的咖啡更让人振奋精神的了,喝过以后,我
保证你会像充过电一样,每根头发都竖起来。"
我望向窗外,唯一看到的只有雾。"我们现在的位置有多高?"
"六千五百英尺。"
"四面都是白茫茫的雾,如果有林火,我要怎样才能看见?"
"不用担心这个。雾在几天内就会被吹散,届时,你从每一个方向都可以看得到一百英
里那幺远。"
但我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记得寒山子说过,寒山上的雾,是从来都不会退去的。
我开
始佩服起寒山子吃苦的能耐来了。哈皮、沃利和我一起走出屋外,花了一些时间把风速记
录仪架了起来,又做了一些其它的杂务。之后,哈皮就进屋,在炉灶里生了个火,做了一
大盘罐头火腿肉炒蛋。我们配着浓浓的咖啡,吃了一顿结实的晚餐。饭后,沃利把双向无
线电取出,跟位于罗斯
湖的中继站联络上。晚上,他们裹着睡袋睡在地板上,而我则睡着潮湿的铺位上,蜷曲在
自己的睡袋里。
第二天早上,外头仍然是灰蒙蒙的,又是风又是雾。哈皮和沃利把牲口打点好以后,就
动身离开,临行前回头说了一句:"说说看,你现在还喜爱孤凉峰吗?"
哈皮又补充了一句:"要记得我说过的,听到你问自己问题时,千万不要回答。如果有
熊经过,从窗外望进来,你闭上眼睛就好。"

风把窗子吹得咯咯响,我目送着他们走过一棵棵长在岩顶上的扭曲树木,很快消失在白雾
中。现在,偌大一个孤凉峰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努力想看看四周的山脉,但除了在
雾偶尔散开一点点的时候,可以看得见远方一些黯淡的轮廓以外,什幺都看不见。最后我
放弃了,走入小屋,花
了一整天去清理屋里的垃圾。
晚上,我在雨衣和温暖的衣服外面罩上披风,走到雾茫茫的世界屋顶上,打坐沉思。这
里毫无疑问就是法云地83,是终极的归宿。十点的时候,我看到了第一颗星星,然后突然
间,部份的雾化开了,我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庞然的黑色山影,它们出现得那幺突然,那幺
逼近,让我
被吓了一大跳。十一点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位于北方的加拿大上空的昏星,而且似乎也在
雾中看到了一道由落日所形成的橘色霞光。不过,这一切的惊喜,后来却被从地窖门上传
来的老鼠抓挠声所抵消掉。不只地窖里有老鼠,阁楼里也有老鼠,它们用黑色的小脚,在
由一世代的孤凉峰林火
瞭望员所留下来的燕麦粒和米粒之间窜行。"呃噢,"我心里想,"我会受到了这些吗?如果
我受不了,又要怎样离开这里呢?"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钻到睡袋里,把头紧紧埋在里面


睡到半夜,我在朦朦胧胧中半张开眼睛,赫然看见窗一头巨大的黑色怪兽,就站在窗前,
但等我定睛看去,才知道原来那是远在好几十英里外的加拿大境内的贺祖米山,它在星光
的照耀下,正探身向着院子,瞪着我的窗户看。雾已经完全被吹散了,那是一个星光闪烁
的夜。多幺不同凡响的
一座山啊!它和贾菲素描里的样子完全一样,有着同一个女巫帽般的尖顶(贾菲把这幅素
描挂在小屋的墙上)。贺祖米啊贺祖米,你真是我看过最忧郁的山(后来等我熟悉它以后
,又发现它是我看过最漂亮的一座山)。北极光就在它的背后闪烁,凝聚着世界另一边的
北极所有冰雪的反光。

-------------------------------------------
83法云地(Dharmamega):佛家语,原指菩萨阶位的第十地t成佛前的最后一阶段),
作者这里把它当成一个"地 方",只是借指。

[此帖子已被 触摸尘埃之路 在 2005-3-16 21:46:06 编辑过]

[此帖子已被 触摸尘埃之路 在 2005-3-16 21:48:33 编辑过]

绕过枯井 继续西行
脚底同路面一样炙热
一只灰狼 陪了我四天
此时 我是他的伙伴
何时我是他的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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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21:5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三
    
第二天早上,哇,是一个美极了的艳阳高照天。我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眼前所见的一切,
跟贾告诉过我的没两样:方圆几百英里之内,举目都是复雪的山岩、处女湖泊和参天大树
。而在这一切的下面,我看到的可不是世界,而是一片乎坦得像屋顶、白得像乳脂软糖的
云海,它向四方八面绵
延许多又许多英里,让所有河谷都被抹上一层奶油。这种被称为低层云的云,现在就在我
的脚下,在我那站在海拔六千六百英尺"nE处的脚下。我泡了咖啡,走出屋外,让大太阳
温暖我一身被雾气深入骨髓的骨头。我对一只又大又毛茸茸的穴兔说:"嗒嗒。"它静静地
跟我分享了云海的景观
一分钟。吃过一顿培根蛋的早餐,我就到山径下方一百码的地方,挖了一个垃圾坑,然后
拿出我的全景瞄准镜和林火寻视器84,把附近每一座山的名字给找出来。这些名字,我早
已从贾菲的口中耳熟能详:杰克山、恐怖山、愤怒山、挑战者山、绝望山,金牛角山、探
矿者山、克雷特峰、红
宝石山、贝克山、杰卡西山、弯拇指峰。溪涧的名字也一样引人人胜:三愚涧、肉桂涧、
麻烦涧、闪电涧和淘汰涧。现在,它们全属于我一个人所有,这

个世界没有第二双人类眼睛,此时此刻看得到这幅环形全景画。眼前的景象强烈地让我感
到那是一个梦境。一整个夏天下来,我虽然对这个画面愈来愈熟悉,但梦境的感觉不但没
有减退,反而愈来愈强,尤以做倒立的时候为然。每次我为了促进血液循环而塾着一个细
麻布袋子做倒立时,都
会看见群山像是在虚空中倒挂着的泡泡。这让我意识到,群山事实上真的是倒悬着的,我
也一样!正因为引力的作用,世间的一切人事物,才会被吸在地球弧形的球面上,倒悬在
广大无边的虚空中。霎时间,我真切地感受到,我现在是一个完完全全孤独的人,除了喂
饱自己、休息和为自己
找些娱乐以外,没有什幺别的是需要做的,也没有人可以因此而批评我。小花开满岩石间
的处处,它们都自生自长的,不应任何人的要求而生长--就像我一样。
    
乳脂软糖般的云海在下午被风吹散成为一团团,让罗斯湖得以进入我的视野中--好一个天
蓝色的漂"壳湖泊。不过,在这幺远的距离,它就跟一个小水池无异,而载着游客在湖面
上穿梭的船舶,则小得看不见,只能靠它们在镜面般的湖水所划开的尾流来辨位。湖面上
倒映着头上脚下的松树
,它们的尖顶指向四面八方的无限。下午稍晚,我躺在草地上,目视着眼前的一切辉煌,
并开始感到有一点点无聊。"只要我不在乎,就没什幺好无聊的!"想到这个,我就一跃而
起,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向着远远的闪电谷吹口哨,但它离我太远了,不足以形成回
声。在小屋后方有一片
雪原,足以提供我喝到十月的新鲜饮用水。我每天只要铲一桶雪,拿到屋子里去,就尽够
我一天的需要。要喝水,我只要把桶子里的雪水滴在锡杯里,滴成一杯就行。打从童年以
来,我就从未有过如现在的快乐。我感到从容、高兴和孤独。"布叮布叮,噫叮,叮当叮
,叮叮……"我绕着石头
唱歌,一面唱一面踢石头。接着,我在孤凉山上的第一个日落就来到了,它的璀璨让人难
以置信。群山现在都覆盖在粉红色的积雪中;云团镶着荷叶边,离我离得远远的,就像是
古代的一些遥远小佛城;风吹个不停--呼呼,呼呼,偶尔是澎澎,把我的小船吹得摇摇晃
晃。从罗斯湖所升起的
一片淡蓝色的暮霭,让圆得像唱片的新月显得诡异而逗趣。从山坡后面尖凸而出的狰狞山
岩,就像我小时候的涂鸦。看起来,在那里的哪个地方,有一场欢愉的黄金节庆正在举行
着。我在日记里记道:"啊,我好快乐。"虽然已经是一天的傍晚,但我却从四周的景致里
看到了希望。贾菲说的
一点都没错。
    
随着黑暗慢慢在四周弥漫开,用不了多久,夜就会再一次降临,星星将会再一次闪耀,而
雪怪也将会再一次踽踽独行于贺祖米山的山顶。我在炉灶里生了个劈啪响的火,烤了一些
美味的黑麦薄饼和炖了一锅牛肉。小屋被急劲的西风摇晃得厉害,但我一点都不担心它会
被吹走,因为它可是用
钢筋水泥牢牢地固结在地里的。我感到心满意足。每次我望向窗外,看到的都是高山冷杉
、依稀可辨的积雪的山峰、蔽人眼目的雾气和波光粼粼、小得像玩具浴缸的罗斯湖。我用
羽扇豆花和山间野花做了一束小花束,插在加了水的咖啡杯里。杰克山的山顶此时已被银
色的浮云所遮住。偶尔
,在极远处会划过一道闪电,让空阔无边的天地一瞬问被照亮,看得人又敬又畏。
    
第二天(星期天)的早晨就像前一天一样,有平坦的云海在我脚下一千英尺的地方闪耀。
每当我感到无聊,就会从我的"艾伯特王子牌"烟丝罐里,掏出烟丝,卷一根香烟来抽。在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不慌不忙地抽一根自己卷的烟更惬意的事了。每天中午,世界上唯
一的声音就是由百万只
昆虫--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合奏的交响乐。不过,也有一些白昼,会熟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没有风、没有云,有的只是炎热和倾巢而出的昆虫、飞蚁。我想不透,在美国北方,又
是这幺高的高山上,怎幺会有这幺热的天气。不过,晚上却是会带着月亮再回来的。每个
晚上都静谧无比,昆虫
都停止了呜叫,仿佛是为了向月亮致敬。这时,我就会走到草地上,面向着西方打坐;望
着眼前的大山大水,我只期盼,在这一切没有位格性的物质里,会住着一位位格神。有时
,我也会到雪原去挖一桶紫色的果冻,观看反照在雪堆里的月亮。我可以感觉得到世界正
旋转着朝月亮驰去。有
时,我裹在睡袋里时,会听到鹿只从低矮树木走到院子来,吃我盘子里的剩饭剩菜:有长
着茸角的公鹿,有温柔的母鹿,也有可爱的幼鹿。在月光的照耀下,加上它们身后那块被
照得银亮的大山岩,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外星哺乳类。
    
有时,风会从南方带来抒情的毛毛雨。这时候,我就会吟哦道:"既有雨的滋味,何用下
跪?一或者向着我那些想象出来的行脚僧同伴说:"哥儿们,是喝杯热咖啡和抽根烟的时间
了。-月亮变得又大又圆,而随它而来的,是从贺祖米山背后透出来的北极光("看看那虚
空,它更寂静了。"寒山
子在贾菲的翻译里如是说。)事实上,我自己也是寂静无比,唯一的动静就是把盘着的双
腿上下对调。我可以听得见,在远远的哪里,有鹿蹄奔跑的踢踏声。每天睡觉前,我都会
在一块遍洒清辉的大岩石顶上做倒立,这时,我可以确确实实看到世界是颠倒的,看到人
类只是古怪、自负的甲
虫,满脑子奇怪幻想,走起路来趾高气昂,而不知道自己是倒悬着的。我的心情大部分时
间都很平静,只有做了一些蠢事的时候例外,像把煎饼煎焦、在雪原上铲雪时滑一跤或不
小心让铲子掉到峡谷里之类的。每当这些时候,我都会气得直想咬山
顶一口,并气冲冲走回小屋,狠狠踢食物柜一脚,完全没考虑到脚趾会挨疼。不过当警醒
的是,尽管肉体是会被螫到的,但人类四周的生存环境却是极为荣美。
    
在孤凉峰上,除了要盯着四面八方有没有烟火的迹象以外,我唯一要做的,只是接接无线
电和扫地。无线电会来烦我的时候并不多,而我也从未看到过任何近得需要我我报告的山
火,加上我并没有参加林火瞭望员的无线电打屁活动,所以基本上,我是大闲人一个。森
林保护局用降落伞空投
了一些无线电电池给我,这是多此一举,因为我的电池余电仍然很多。
    
有一个晚上,我在打坐时获得了一个异象。我看到有求必应的观世立对我说:"你已经装
备好了,可以出发去告诉每个人,他们都是彻底自由的。"我双手合抱在胸前,先把"每个
人都是彻底自由的:晅个重大伺息告诉自己,只感到满心欢快,情不自禁地呐喊了一声:
"它。"张开眼睛的时候
,我看到一颗流星在天际划过。银河上不可胜数的星星,它们不是别的,就是言语。我用
来喝汤的是一些可怜兮兮的小碗,但我发现,这样喝起来的汤,味道要比用大汤碗喝更胜
一筹……我喝的是贾菲教我煮的鹰嘴豆培根汤。我每天下乍都会午睡两小时,醒来后,我
环顾四周的山峦一眼,
意识到:"这一切其实都没有发生过。"世界是倒过来的,悬挂在一个无限虚空的海洋上,
而世界里的所有人,不过都是电影院里的观众。黄昏时,我在院子里踱步,唱道:"早早
的凌晨时份……",但当我唱到"整个野世界都在昏昏沉睡"这一句,却不禁热泪盈眶。"好
吧世界,"我说,"我会
去爱你的。"晚上睡觉时,我温暖而快乐地裹在睡袋里,看着被月光照着的桌子和衣服,
心里想:"可怜的雷蒙小孩啊,他的日子是充满悲伤和忧虑的,他的理性是倏忽即逝的,
这样的生活,何其可怜可叹!"难道我们不都是一些可怜的堕落天使,因为不愿意相信一切
是空、是无,所以就注定
只能看着挚爱的亲友一个一个逝去(最后是我们自己),来向我们证明这个真理吗?……
但寒冷的早上却是会再回来的,而云则会从闪电谷的后面像浓烟一样滚滚窜出来,不过下
方的湖却始终保持它天蓝色的超然,而虚空则、水恒如昔。咬牙切齿的世间牙齿啊,这一
切,除了可以把我们领
到某些甜美的黄金水恒以外,又能把我们领到哪里呢?它会证明我们一直以来信以为真的
事情都是错的,会证明就连这个证明自身也是空的...

-----------------------------------
84林火寻视器(firefinder):由一幅地图和一组观察仪器组成的装备,用来测定森林火灾
的位置。

三十四
    
八月终于来了,以一场摇撼我小屋的狂风宣示它的驾临。现在,落日都红得像红宝石,足
以用来酿造复盘子果冻。每天黄昏,乱云都会在巉岩得超过想象的断崖的上空,像海浪泡
沫般涌出,灿烂和苍凉得非笔墨所能形容,它们所带着的每一抹玫瑰红色,都蕴含着希望
。到处都是令人望而生
畏的冰原。一片草弃碇在岩石上,随着无限的风急速抖动。在东方,是一片灰蒙蒙;在北
方,是一片令人心生敬畏的庄严;在西方,是狂暴的落日;在南方,弥漫着我父亲的雾。
杰克山戴着它一千英尺高的岩石帽子,俯视着有一百个足球场那幺大的冰原;肉桂涧宛如
一只披着苏格兰雾的猛
禽;沙尔85在金牛角山的苍凉中迷失了行踪。我的油灯在无限中燃烧。"可怜凡夫俗骨啊
,答案是不存在的。"我终于明白了。我已经不再知道些什幺,也不在乎,而且不认为这
有什幺要紧的,而突然间,我感到了真正的自由。之后就会来了些冷得死人的早上,我会
生火,戴着有护耳的帽子
劈些柴,然后懒洋洋地待在室内,任由冷冰冰的白雾把我包围。山脉间又是雨又是雷,但
那都不关我的事,因为我只要坐在火炉前面看杂志就行。到处都

是像雪一样冷冽的空气和弥漫着木烟的味道。最后,雪来了,像裹尸布一样从加拿大那边
的贺祖米山旋卷而来。不过,它在还没有到达以前就先辐射出白光,从那里面,我看到了
天使的窥视。之后,风就起了,把又黑又低、像是来自锻铁炉的乌云,驱过长空。此时的
加拿大,已化成了无意
义的云雾海洋。小屋里烟囱管的啸声,见证着像来自吊扇般的烈风的攻击。我所熟悉的蓝
天和它那些若有所思的白云,此时都已荡然不存。远处,加拿大的雷在轰鸣。而在南面,
一场更大更黑的风暴,就像根大螯一样逼近过来。面对一切的攻击,贺祖米山的唯一响应
就只是默然。不过,此
时东北方远处的地乎线,却是一派风和日丽的的欢乐景象,不管你用什幺条件,都休想说
得动它跟孤凉峰交换位置。突然间,一道绿色和玫瑰色相间的彩虹出现在天际,其尾端宛
如一根柱子,从骚动的云端斜插而下,落在离我的大门不超过三百英码远的山脊上。
  彩虹是什幺,主?
  那是一个铁环箍86,
  给下面人滚的铁环箍。
  铁环箍一路滚到了闪电涧,雨和雪同时下着,而在五千多英尺下方的罗斯湖则笼罩在牛
奶一样白的雾中。当我向山顶上走去的时候,彩虹忽然圈住了我的影子,这个谜样的光晕
让我产

生祈祷的冲动。"雷蒙啊,你一生的事业,不过是落在永恒觉之海洋里的一滴雨滴。那你
又有什幺好烦恼的呢?把你悟到的这个写信告诉贾菲吧。"风暴走得就跟它来时一样迅速,
到了午后,罗斯湖又再次闪烁着万道眩目的金光。午后,我的拖把晾在了岩石上;午后,
我的背冷冰冰的,因为
我正在赤着背,站在世界之颠的雪原上挖一桶雪;午后,被改变了的是我而不是空。在温
暖的玫瑰色暮色中,我坐下来打坐,头上是八月的黄色半月。任何时候听到雷声,我都觉
得是我妈妈发自母爱的斥责声。"雷与雪,当效法!"我这样唱道。接着,就突然下起了瓢
泼大雨,一下就是一整
夜,把百万亩的菩提树冲了又冲,而千禧年群鼠则在我的阁楼里睡得甜又之甜。
    
早上,明确无疑的秋意向我透露,我瞭望林火的工作已接近尾声。现在,每天都是风狂云
颠天,中午的氤氲蕴积着金光。晚上,我会煮一杯热可可,坐在火旁唱歌。我向着群山呼
唤寒山子,没有响应。我向着晨雾呼唤寒山子,它说:肃静。我呐喊,但燃灯佛却敦我什
幺都不要说。雾气在吹
,我闭起眼睛,倾听火炉的呢喃。"呜呃!"我吆喊,但在冷杉尖顶上保持绝对平衡的一只
鸟儿只是动了一动尾巴,之后,它就飞走了,而远方突然变得庞然的白。在月黑风高的晚
上,会有熊的行迹:我在垃圾坑里发现一些原来残留着牛奶的空罐子,已经被利齿咬烂和
巨爪撕裂。一定是观世
音菩萨熊干的。迄今,我在日历上已经删掉了五十五个数字。
    
在镜子里,我的头发变长了,我的蓝眼珠子变得清澈,我的皮肤又黑又粗,就像鞣过的皮
革。我很快乐。整个晚上又是一阵又一阵的滂沱大雨,但裹在睡袋里的我,却暖和得像片
烤吐司,梦着自己在山脉里执行步兵侦察任务。早上变得寒冷而风大,雾与云竞相奔驰,
偶然会有一阵阳光,把
山岩照得斑斑驳驳。正当我坐在由三根圆木头所生起的熊熊火焰前取暖时,无线电里传来
老伯尼的声音:他吩咐所有林火瞭望员在今天同一天下山。我心中一阵狂喜,火灾季节过
去了。我大拇指勾着一杯咖啡,走到院子里踱步,唱道:"胖嘟嘟啊胖嘟嘟,那草丛中的
金花鼠。"可不是吗,我
的金花鼠,此时就蹲坐在被太阳照得白亮的的岩石上,瞪着我看,爪子里抓着些燕麦之类
的粒粒。薄暮时,大团大团的乌云自北而来,我说:"哇,不得了不得了!",又唱道:"挺
过了挺过了挺过了,它一切都挺过了。"意指我的小屋历经多次狂风吹袭,都屹立不动,
没有被风吹走。在这片
垂直的山峦上,我已经见证过六十次的日落,而永恒的自由,将水远属我所有。金花鼠窜
入了岩石间,与此同时,却飞出来一只蝴蝶。事情有时候就是可以这幺简单。鸟儿兴高釆
烈打小屋屋顶上飞过,它们会这幺乐是当然的,因为从小屋到树木生长线的沿路,长了一
片绵延一英里的蓝梅,
可以大快朵颐。我最后一次走到闪电谷的边缘上去,一间小小间的室外厕所就盖在这里。
过去六十天,我每天都会来这里坐一坐,有时是在雾中,有时是在明月夜,有时是在艳阳
天,有时是在黑漆漆的晚上。每一次,我总是可以看得见那些小小棵扭曲结节的树木,它
们看起来就像是耸石石
上直接长出来的。
    
忽然间,我仿佛看到那个邋遢得无法想象的中国流浪汉,就站在前面,就站在雾里,皱纹
纵横的脸上透着无法言诠的幽默表情。那并不是真实生活中的贾菲,不是背着背包、学佛
和在派对上纵酒狂欢的贾菲,而是比现实更真实的那个贾菲,我梦想中的贾菲。他站在那
里,不发一语。过了一
会儿,他突然对着喀斯喀特山脉的山谷放声大吼:"滚开吧,我心灵的窃贼!"我会来到这
孤凉峰上,就是出于他的建议,而现在他虽然人在七千英里外的日本,应答着小木鱼的敲
击声,却仿佛就站在孤凉峰这里,就站在一些结节老树的旁边,见证着我所做的一切(后
来贾菲把他的小木鱼寄
给了我妈妈,他会这样做,不为什幺,而只是为了想让我妈妈高兴,只因为她是我妈妈)
。"贾菲,"我大声喊道,"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什幺时候会重聚或将
来会有什幺发生在我们各自身上,但我绝对不会忘记孤凉峰的,我欠它的太多太多了。我
会水永远远感谢你指引我到这个地方来,弄懂一切的道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两个月,
而我要回到城市去的忧郁时刻又已经到了。愿主赐福给所有身在酒吧、滑稽剧和含沙的爱
之中的人,赐福给那倒
悬在虚空中的一切。不过,贾菲,我们知道,我们俩是永永远远不变的--永远的年轻,永
远的热泪盈眶!"此时,罗斯湖在散开的雾中现身,倒映着玫瑰色的漫漶天光。"上帝,我
爱你。"我抬头望着天空,说出造句肺腑之言。"主啊,我真的已经爱上你了。请你照顾好
我们每一个,不管是用
什幺样的方式。"
    不管是小孩还是无知的人,都应该受到相同的对待。
    
贾菲每离开一处营地之前,都有跪下来做个小祷告的习惯,离开塞拉县时如此,离开马文
县时如此,离开辛恩的小屋时也是如此。当我背着背包要走下山径时,因为想到这一点,
觉得应该延续这个美好的传统,于是就转过身,跪在山径上说:"谢谢你,小屋。"然后又
补充了一声:"呸!"我
微微一笑,因为我知道,小屋和孤凉峰都会明白个中的含意。之后,我就转过身,走下山
径,往世界回转回去。

(完)

------------------------------------------------------
    85沙尔(Shull三子·不知是否指美国植物学家哈里逊·沙尔。
86指儿童沿路滚着玩的铁环箍。

绕过枯井 继续西行
脚底同路面一样炙热
一只灰狼 陪了我四天
此时 我是他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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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雪

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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