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架之行回忆

我顶你个肺 · 发表于 2006-9-7 22:01:00

2002年的暑假，武汉的天气异常闷热。在朋友的邀请下，我去了趟神龙架。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希望能找个凉爽的地方避避暑，而神龙架在印象中正是这样一个理想的好去处。加上那段时间人也比较郁闷，想出门散散心，所以哪怕有人反复提醒我去神龙架相当危险，因为是进行无人区穿越的野外生存活动而不是旅游，我也毫不犹豫地在出行名单中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整个活动是由一家名为“在路上”的野外生存俱乐部组织策划的。由于我在野外生存方面毫无经验，所以临行前只能根据那些参加了很多次类似活动的老手给我的建议，买了诸如头灯、行军刀等必须配备的东西。其他的如睡袋、硕大的双肩背包、厚厚的帆布手套等物品则由这个俱乐部统一提供，大家交纳一定的费用就可以了。出发的那天，每个人都配备了在无人区预期的两天时间里自己所需要的水和干粮。大家的心里都清楚，顺利的话当然两天就可以走出来，如果有迷路或其他的意外情况，那就说不定了，所以食物配备都相当充分。我的那个双肩包大概有四、五十斤，背着怪重的。其实我应该觉得庆幸了，由于我是这次活动参加者（共10男1女）中年龄最大的，所以一些公共物品如防水胶布、简装的液化气和煤气炉等很重的东西都交给了年轻的小伙子们负责。

经过葛洲坝之后，再开车走上一个多小时，就进入了神龙地区。每次坐在车里走盘旋的山路，都会让我想起第一次上黄山的经历，虽然那是92年的事情了，但有些事情你经历过之后可能永生都忘不掉。记忆中，那开车的司机是个急性子，还在山脚下的时候就嚷嚷着饿了，说到了山上要好好的吃上一顿蛇肉喝上几瓶啤酒。说说也就罢了，开始没人理会他，可后来发现他不断加速的时候，大家就很紧张了。黄山有些路段非常惊险，是需要严格控制车速的。出于安全考虑，于是大家纷纷开始抱怨，有的则要求下车。而我由于就坐在司机后面，所以不断地劝说他开慢一点。开始我还好言相劝，后来我也没耐心了，几次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他还是我行我素显得无所谓的样子，那个车速真叫恐怖！人，最可恨的也莫过如此了，你自己不要命不怕死也就算了，可还有一车人的生命安全也在你手上啊。冲突的形式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逐步升级，既然仅仅通过语言上的冲突不能解决问题，于是有年轻的男子准备走到车前和司机发生肢体冲突，但这一切在那一秒钟里停滞了，车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急速冲出去，幸好最后时刻方向盘是往内甩，所以车冲上了路旁的一个小坡，而另一侧则是万丈深渊。看来，九死一生的情景并不总是出现在电影或小说里。相比而言，神龙地区的山路毫不惊险，司机也很小心，所以觉得很安全。

下午4点多的时候，我们到了神龙架旅游区。毕竟是山区，空气格外的凉爽，沿途的疲劳也顿时显得消除了不少。在旅游区晃荡了大约一个小时，拍了几张留影，我们就开始往无人区进发。按照惯例，进无人区一定需要本地导游的陪同和引导。这个制度是在02年制定出台的，起因是一个意外事件：一个湖北医科大学的博士生陪着一个外教，在没有当地导游陪同的情况下进入神龙无人区，结果没能走出来，直至今日尸骨都没被发现。我们这次请的导游是个23岁的小伙子，牛仔裤，板寸头，穿着双半新不旧的皮鞋，爬起山路来却比任何人都快。按照他的说法，自打5岁的时候起，就已经习惯了走山路，每天一般都要走几十里山路，所以觉得特别轻松，更不会去在乎是穿的皮鞋还是波鞋。而且，只有跟着经验丰富的导游进出无人区30次以上的本地人才有资格带团，这是个很严格的要求，因为每个月去无人区的团大概不到5个。我这次神龙之行的收获，有一半是通过眼睛看到的，而另一半，则是从导游那儿道听途说的。

背着几十斤重的行李远足的感觉还真不轻松，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我浑身已经是汗透了。但随着逐步走进神龙架无人区的深处，我的注意力又完全被陌生而神秘的周围环境所吸引。除了我们这一行外来的入侵者，在这里看不到任何人类存在的痕迹。地上满是野草荆棘，让我想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路，只是走的人多了，才成为路。虽然行走的过程中大家尽量保持着说笑，但每个人的眼睛还得紧盯着地面，厚厚的青苔会让你在稍不留神中摔得很惨，而且，到处都有枯枝败木横亘着，不小心可不行。行进的过程中队伍里唯一的女性因为看到蛇而尖叫，导游笑了笑，说这是山区最常见的动物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走进无人区的过程，也是从心理上适应最原始的自然环境的过程，因为大家都明白，这里已经不是人类所习惯的文明社会了。

走了估计2个多小时的样子，天就黑下来了。如果说下午的风是凉爽的，那么晚上的风则有点阴冷。大家打开头灯，尽量保持人和人之间不要间隔太远，这样互相可以有个照应。走在前面的男士挥舞着半米长砍刀，一方面是把阻挡前进的灌木树枝砍掉，另一方面也可以驱赶蛇类等潜在的威胁。导游让我们争取在9点之前赶到山腰，那里有守林人的木屋，今天晚上就在那里休息，因为晚上9点之后山里的光线太暗，不适合夜间行走；更重要的一点是晚间会有很多动物出来狩猎，很难防范。当一个群体有了明确的行动目标的时候，往往显得迅捷而有成效，我们按时到达目的地。

首先需要安顿下来。大家在木屋的四周寻找能够安置帐篷的地方。木屋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其实就是十几根圆木简单拼凑起来的），最多只能睡三个人，所以大家一致推举我、导游和临时选出来的队长住在里面，其他的人就在木屋周围扎寨。安顿下来之后是另一翻热闹场景。木屋旁边有条小溪，大家轮流着去小溪的上游洗洗，然后就烧水做饭，找些干草树枝之类的东西点着火，把米煮熟了将就着卤水牛肉和辣萝卜丝吃下去。也有人用开水泡方便面吃，或者干脆喝牛奶吃压缩饼干。最抢手的东西是一个东北人用矿泉水瓶装着的红高粱烧酒，男人们间或拿过来喝上一口，以驱山寒。这估计是我一辈子以来吃的最简朴的一顿晚餐，但也别具风味。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点多，木屋外的帐篷里已经传来沉睡的鼾声，但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于是我就拉着睡在我旁边的导游聊天，我想他告诉我关于神龙架的有趣故事。他虽然也睡不着，但好像心情不太好，所以不愿意聊天。当我了解到他是因为工作的原因不愉快的时候，我就给他讲了我所能想到的一些问题，比如社会分工、职业地位的获得、教育的作用等等，最后就他目前的情况给他提出了关于个人工作生涯规划的构思和建议。我敢肯定这些东西他以前都没怎么听过，因为在屋内篝火的映照下，我看到他的眼神中带着对我的一些敬佩。作为回报，他也跟我讲了我所想听到的内容：

1关于野人。神龙架一直都流传着野人的故事，但在现实生活中，据说也只有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看到”过野人的身影，更多的流传都是来自于泥泞路面上偶尔出现的硕大脚印，或是人们由被拦腰劈断的碗口粗的树木而引发的联想。最近很多国内外的探险者来神龙架，希望能发现野人或是野人的毛发，然后利用克隆技术去还原生命，结果都是徒劳。

2关于熊。熊是很有灵性的动物，500米的范围内熊都能感觉到人类的出现。当你进入熊的地盘，危险也就随时可能出现，但熊也不会轻易攻击人，除非人类漠视它的警告。人和熊的对抗，只有一种攻击是可以急速致命的，那就是用匕首刺进熊的脖子下面的那一圈白色地带。除此之外的任何方式，都只能招致被更残暴的攻击——熊会在受到致命伤害之前用它那硕大的身躯把你的骨架坐散。据这个导游说，他爸爸就亲眼看到过人类用枪攻击熊，但中弹后的熊硬生生地从几十米远的地方跑过来一掌把开枪的人给打死！熊在入冬以前会“板膘”，也就是爬到3米高的树上，再重重地把自己摔下来，这样可以让身体变得更结实，膘也可以长得更厚，有利于它们度过漫长的寒冬。

3关于“迷魂汤”。“迷魂汤”是神龙架原始森林的一个区域，更准确地说，是最未被人类所触及的地方。那里的树木参天，有的地方甚至常年无法看到太阳。因为生态环境极度原始而且地理范围极广（据说“迷魂汤”占据了整个神龙架原始森林45%的面积），所以一旦人类进入过深的话，鲜有能出来者。对于那些曾经活着从“迷魂汤”出来的人，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们根本没有进入太深的区域，否则，人不可能有两条命！正是因为自然环境完全没受到破坏，所以“迷魂汤”里有着目前世界上最大群的金丝猴，多的可以达到四、五十只。就在我们去神龙架前的一个月，三个本地的导游相约着一起进入“迷魂汤”，一方面是处于好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尝试着开发新的无人穿越区域。在做了充分的准备之后，他们进去了，但最后还是没能走出来。据当地的人说，如果只去一个人，往往还有可能生还，因为不敢走太远；而三个人一起，仿佛更有安全感，但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能力有时候会显得微不足道。

入夜，一点多钟了，我慢慢的有了睡意，毕竟还是很疲劳。朦胧中刚睡着，突然下起了暴雨。整个木屋都是用圆木堆砌起来的，所以屋顶的缝隙特别大，雨水就沿着那缝隙滴答滴答地往下落。很快，篝火被浇熄灭了，浓烟弥漫着整个小屋。屋外是没办法去的，下暴雨夹杂着闪电，外面到处都是大树，很不安全，所以只能呆在屋内。这个时候抽烟的好处体现出来了，我比别人更耐熏！屋外的帐篷里也陆续传来了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估计住在地势低的人已经睡在水洼里了。我知道不睡觉是不行的，因为明天还有整整一天的行程，会很艰巨也更需要体力，所以我拿出了睡袋，把自己装了进去。也真奇怪，睡在这个据说能抵抗零下2度的睡袋里，也丝毫不觉得热。就这样，任由雨水打在脸上，我迷迷糊糊总算睡着了。事后想想，这样的经历丝毫不比住五星级酒店的感觉差。人，有时候或多或少有点尝试受虐的心态，否则很难解释我的这种感受。

一觉醒来，满耳鸟鸣声。篝火又被生了起来，四周搭满了头天晚上被雨水淋湿的衣服。简单地吃了点东西，然后就收拾行李上路了。由于头一天走的路程太少，所以第二天的前进速度让人觉得很吃力。更要命的是，没走多久，又开始下雨了，我这才意识到我的一个超级失误：没带雨衣。和我一起报名参团的另两个朋友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他们也没带，所以我们三个人只能淋着大雨前行。山里的雨淋在身上，刺骨的冰冷。山路湿滑难走，不时有人摔交，而每一次摔交仿佛是一次演出，总能引来阵阵笑声。但有一次一位同伴摔交之后，大家都笑不出来了，因为他滑下去的时候，本能地用手去抓身边的树干，但那树干上满是尖尖的长刺，把厚厚的帆布手套都刺穿了，那位仁兄的手可真是惨不忍睹！

继续往前走，要经过一片剑竹丛。剑竹是大熊猫很喜爱的食物，可在目前，却是行进的障碍。这片地区的剑竹大约都是半人到一人的高度，非常坚硬和锋利，行走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因为导游对走别的路径没有自信，所以我们也没多说什么，唯一的办法是大家拿出随身携带的砍刀，合力劈开一条路。这个时候团队精神非常重要，因为走在前面的人工作任务是最重的，而最后的人则基本上不需要做什么，照着路走就好了，所以大家实行轮换制，体力好的就在队伍的前面呆的时间长一些。这样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终于走出了那片丛林。

到了中午，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走着走着，突然来到一片开阔地带，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葱绿和开得很灿烂的野花。难得有这样的好风景，于是大家决定就地解决中餐问题并稍做休整。在别人纷纷拿出相机尽情拍照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走到一边去欣赏那些花蕾。多么美丽的花啊，不需要拍照都可以永远地留在心里。这种美，也不需要任何刻意的注视就能感受到，那是一份宁静与恬淡，一种无欲无求而与世俗权贵的格格不入。这种美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超凡脱俗，所以也不需要耗费苦心地去得到他人的青睐了。花的旁边，还有一种植物，一尺来长，虽算不上高大威猛但也青翠挺拔。上帝造物的时候真是有心，时刻都留意着阴柔之美与阳刚之气的和谐搭配。一花一草，生长在这个深山老林里，有时候又让人觉得有点凄凉，但它们存在的意义，也正在于它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过美丽的身影，那是一种让人无法抹去的记忆。我脱下湿湿的上衣，躺在一块岩石上，闻着花香触摸着草绿，觉得这不仅仅是一片人间净土，更是仙境。

人在极度落魄之后，晒着太阳的感觉都是舒服的。但幸福的感觉总是那么短暂，队伍马上又要出发了。经历了二十多个小时的奔波之后，人的体能接近了极限。背包里的东西确实少了很多，但产生的垃圾因为不能到处乱扔而只能继续留在背包里，大家把这戏称为“留下的只有脚印，带走的却是微笑”。路途中虽然大家不断地开着玩笑，但每个人的神经却丝毫没有放松，因为行走的过程中危险随时存在着。有个路段需要爬过一个相当陡峭的山坡，没有别的选择，更没有回头路可走，这种时候没人能帮得了其他人。换种说法，如果别人帮你，那么帮忙的人自己也会有生命危险，而被帮助的人的安全并不一定能得到多一分的增强。在爬坡的过程中，我左脚踩到的一个岩石松动了滑落下来，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块石头把右腿砸得鲜血直流：我唯一的支撑脚没办法躲避，因为整个人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地置身于山腰之上，身后则是悬崖。如果非常小心，对于我这样运动性能非常好的人来说，整个行程确实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经意间，生死就只一线之隔，而这种类似的情形一共出现过三次！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次行程不是出来玩，而是在赌命。每每碰到有危险的时候，尤其是当我经常看到导游在努力判断下一条路径方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也闪现过后悔来参加这次野外生存活动的念头。身体感觉有点吃不消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是缺乏安全感，这让我意识到了生存的本能是多么强烈。生命得不到安全保障的滋味太难受。幸好最终的事实证明，我们没有迷失方向，只是在某个地方稍微饶了一点小小的弯路。

越是快走出无人区的时候，导游越是反复告诫我们，千万不能麻痹更不能松散队型，哪怕是“去唱歌”（团队里的山东人把小便文雅地说成“唱歌”）的时候，都需要有人能看到你的身影而不是只听见声音，因为有过这样的情况：有的人因为害羞，“唱歌”的时候走远了一点，结果就再也走不回来了。我很明白，这个时候我一定要相信导游的话，任何领域都有权威，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下，不听导游的话等于自找麻烦。

当大家都埋头赶路的时候，不经意间有人说道：“我好像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众人皆笑，嘲弄他英雄气短了。但当每个人都听清楚了那是汽车喇叭声的时候，大家都欢呼起来，我们走到了公路的边缘，我们走出了无人区！当公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队伍中唯一的那位女性哭了，她的男朋友也毫不掩饰地痛哭。观者动容！经历过艰苦的自然环境的磨练，经历过生与死的转换与尝试，人的神经一方面会是极度坚强，另一方面又会是极度脆弱。一番感慨之后，大家卸下背包坐在路边等车。每个人的脸上都总算是写上了笑意，大家都明白，现在背包里的货币又可以发挥作用了，我们回到了现实之中。

打车来到山下，我们径直走到农户家开始填饱饥饿的肚子。农家人很淳朴，了解到我们刚从山里出来，他就按当地的习惯，给我们每个人端上来一大杯烈酒和一大碗姜汤，让我们赶快喝了驱寒。我在饭菜端上来之前找到一家小商店，买了套T恤和沙滩裤换上了，因为身上穿的衣服还在滴水呢！

在回武汉的车上，我开始从内心里感激我的那位朋友，是他拉着我参加了这个活动并由此让我获得了这么珍贵的生命体验。从小我就有去大自然探险的想法，这次的活动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我儿时的梦想，更让我有了超越生命的感悟。虽然我的语言表达显得苍白，但至少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着就是一种幸福，哪怕是活得辛苦活得负累，也应该去珍惜上苍所赋予的那仅有的一次生命的权力，去好好品味身边的人和生活中的事，去努力发现生命的感悟。我相信这种体验会如一坛老酒，越是年久越会香醇。

［此帖子已被独舞在 2006-9-8 8:12:20 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