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范稳《香格里拉客栈》 《香格里拉客栈》(《十月》2007年第4期)的主题是上世纪80年代常见的寻找精神家园,写法上也比较传统:写实和浪漫的结合,有着80年代饱满的情绪,还有那种常见的文人式的理想主义气息。 故事:一个流浪文人在西藏寻找生命中重要的东西,爱情、信仰以及人与人之间单纯的关系。 小说开篇较有新意,让人以为是今天比较流行的“暴走一族”的故事,且作者的语言大气磅礴,激昂富有诗意,但是在故事展开的过程中,慢慢勾勒出的只是一个平常的迷途与寻找的故事。当然关于救赎的主题永远都不会过时,故事本身也不会陈旧,陈旧的可能只是作者面向叙述对象的姿态。 香格里拉客栈 范 稳 我是一个活得很啰嗦的人,因为我的目光经常在地图上旅行。一个只能看地图解闷儿,却永远走不出家门的家伙,是够啰嗦的了。 在我的床前有一张1:500000的西藏地图。我知道今生我的目光永远也走不出这张地图了。那些熟悉的或陌生的地名,就像一个个散落的故事,等待着我去把它们串起来;那些像血管一样蜿蜒的江河,让我血管里的血脉也激情澎湃;而那些代表着雪山的白色小三角形,以及海拔标高,则让我目光中时常噙含着泪水,仿佛感受到了雪风的刺骨清凉和它们的圣洁高远。 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在地图上为自己圈出一个理想的目的地,或者家园。我们对着它朝思暮想,满怀憧憬。这是我今生一定要去的地方。我们在心中一千遍一万遍地对自己说,甚至一千遍一万遍地做准备。但是很多人,永远都在地图上做心灵的旅行。 可能地图上有些地名是有磁性的,或者像是被内心里的GPS定位了的,你一睁开眼,目光就被吸引住了。你盯着它看,怀想,怀想,一再怀想。仿佛远方游子对故乡的怀想。 而对众多游子来说,故乡也不过是个客栈而已。你少小离家,四海漂泊;你两鬓斑白,归去来兮;你乡音不改,却已无人相识。可有人用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你耳边轻声呼唤: 这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来。 让我们先从客栈说起吧,对某些人来说,它是家的另一种形式,是他们在大地尽头的另一个家。客栈是中国的词汇中很古老的、颇有文化含量的一个状物名词。很多人从武侠小说、古典言情小说中看到过它。在路上的人,总少不了它。北京这样的大都市拒绝客栈,这里到处是试图刺破那阴霾天空中的四星、五星级的大饭店。最槽糕到地下室,也羞羞答答地用苍白日光灯箱打一“××招待所”的招牌。像我儿子那一辈人,就不知道客栈为何物。客栈在古老中国的往昔,从来都生存得理直气壮,尽管它可能只是穷乡僻野中的一幢普通的农家小楼,简朴,单纯,温馨。通常,有几棵百年大树环绕着这样的客栈,树下有懒散的狗和同样懒散的男主人乘凉或者酣睡。在这里你撒一把碎银子,就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行者――书生或者脚夫、更或者侠士――风尘仆仆走来,高呼一声,店家,切二斤肉。温一斤酒!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从里间一掀蓝布门帘,款款而出,满面春风,口吐珠言。客官辛苦了,楼上有请。于是,客官踏着嘎吱嘎吱呻吟的楼梯,上楼喝酒歇息。而楼上早有先到的客官,已然大醉。 这就是古老中国的客栈。它酒旗招展,风情万种。那是汉朝的酒旗,那是宋朝的风情,既上演风花雪月的故事,也抒写壮怀激烈的人生。进京赶考的书生,在这里吟风弄月,狎妓作诗;亡命天涯的侠士,在这里酒到酣处,杀心四起,事毕豪迈地沾血在墙上大书:杀人者,武松也。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客栈这个词先是被彻底遗忘,它们被诸如“人民旅馆”、“东风旅馆”之类缺乏想象力的名字取代,后来又被动辄冠之以某某大酒店、大饭店之流,在肮脏破败的前台后面的墙上,贴上一些五角星,像一个列兵往自己的肩章上乱缝星星。然而,风水轮流转,到上个世纪末本世纪初,客栈又像被时光之水淘尽后遗下的金沙,悄然晾晒在中国的一些边缘地方。大都市摈弃了它,其他地方可把它当宝贝。它甚至登上了旅游指南之类的行者必备之书。倒是那些被北京、上海、香港、广州这样的大都市烦透了的背包客,甚至那些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老外们,并不是为了做一个高尚的人,只是为了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享受低级趣味的人,如过江之鲫在形形色色的客栈里进出。貌似干净的床单,公用的卫生间,到处流淌的污水,大红大绿的窗帘,狭窄的走廊,劣质的白酒,粗糙的香烟,猖狂的蚊虫跳蚤,操着蹩脚普通话的打工妹,以及楼上某个房间里快活的呻吟,粗重的喘气,被大声喊叫的厨子增添了生活的无数生动色彩。开饭了开饭了,下面的××吃饱了,上面的嘴巴也要吃啊!当然了,在这样的场景中,间或也有破帽遮颜的我,混迹于其中,像个在逃犯一样形迹可疑。 我在寻找我的客栈。我的香格里拉客栈。 什么客栈? 就是接待像我这样到处漂泊的汉族人的地方。他们来到你们的村庄,你们提供给他们吃的,住的。一碗辣辣的青稞酒,一盆热热的洗脚水,一个温暖的被窝。然后他们走时付给你们钱。 啊啧啧,客人来了怎么还要收钱?脸都掉到阿妈的裙子脚去了。 当然要收钱。因为你们为他们付出劳动了。 人家是看得起我们才来家里的啊。从前只有村长家里才会经常来客人。啊啧啧,光彩呢。 我们城里人认为,赚得到人家的钱,这才光彩。 自己家酿的酒,自己家打下的青稞,自己家磨的糌粑,客人那么远地方来,累呢,渴呢,饿呢。神山看得见,只有魔鬼才会去收这些可怜的出门人的钱。就说你吧,来到我们家时,像个要饭的。你可见过哪户人家做了施舍,还要收钱的? 不收钱,你们就要亏本了。 什么叫亏本? 亏本,就是……就是你付出的,比你赚到的,多许多。 佛祖就是这样的。活佛也是这样告诉我们的。施舍给需要帮助的人,就是供奉给佛啊。 但是你们就会永远受穷了。 我们日子好过多了,从前阿妈连神龛前的酥油灯都点不起呢。 噢……卓玛啊卓玛,你想过没有,要是有一天,天南海北的人,汉族人,纳西族人,白族人,甚至还有那些金黄头发蓝色眼睛的外国人,都来你家做客。你们怎么办吗? 啊啧啧,佛祖在上,我们家光彩了。我阿爸在天上也会笑呢。 好。然后他们吃你们家,喝你们家。你们家的青稞柜空了,装青稞酒的水瓮也空了,最后连酥油茶都打不出一碗来了。你又怎么办? 有……有那样多的客人吗? 有。只要你把客栈的招牌打出去的话。 啊啧啧,那我还是去牧场上放牛去算啦。招呼不起客人,就丢不起那个脸。 可是那些人仍然会来,你们这里有这样好的雪山、冰川、大峡谷。要不了几年,你看着吧,他们会比天上的乌鸦还要多。 啊啧啧!你们城里人,跑我们这儿来遭罪干什么呢? 啊啧啧,他们都吃饱了撑得慌。 我不说我是客栈的发现者,那样今天那些出入客栈的人们会打死我;我也不说我是香格里拉客栈的第一个客官,那样我会自己都觉得是亵渎。人生虚荣,争之不尽,我已经是个疲倦的过客,只想尽早找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客栈,把酒尽欢,大醉一场。然后,歇息了。 在上个世纪末的某一天,我抛弃了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后,独自驾车去了西藏,这是一个喜欢在大地上流浪的人最刺激的选择。听我的没错。我在广袤的雪域高原兜了一大圈,然后走滇藏公路进澜沧江峡谷,像澜沧江水那样从地球上的第三级往第二级台阶上跳。于江水,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于我,那就是从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往海拔两三千米的地方跳,这无异于一场生死之劫。 隐藏在藏东高山峡谷里的澜沧江,就像生活在这里的性格刚烈倔强的康巴汉子。重重大山左一道峰右一道岭地横亘在前,澜沧江暴怒高吼,江流似利斧,波涛像炮弹,刀劈斧砍,狂轰滥炸,重重大山不得不次第让路,列队迎送。它的脾气可大了。一个藏族老人曾经对他说。啊啧啧,跳起来跟他们打。跟谁打?他问。跟雪山啦峡谷啦,跟不敬畏它的人,打。打着打着,啊啧啧,它就有自己的路了。 我们就像江水,都在找自己的出路,奔向某一个目标。在路上旅行的人,大都有一个目的地,但我没有。我相信心灵疲倦之时,目的地就到了。在漫漫的不归路上,我不断怀想我的小学老师。她个子不高,漂亮素雅,诲人不倦。她要求我们一定要完成每天的好词好句抄写。什么“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啦,什么“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啦等等,我们统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想想,一个小学生,他才活到十来岁,你告诉他生命只有一次,这是什么意思?“随风潜入夜”又是什么意思?班上最有才的孩子,也只将它理解为翻墙入院的小偷,或者鬼子进村。至于“润物细无声”么,你就把它想象为吃一根冰棍好啦。而“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呢?一天我问我可爱的老师。老师眼睛望着教室外的蓝天,半天,郑重其事地答非所问,就是你要从小树立革命的远大理想。 每当我想起小学老师的亲切教诲,我长久驾车的疲劳就没有了,我去国怀乡的小资情感就出来了。谢谢你,亲爱的老师。谢谢你,湛蓝高远的天空。谢谢你,苍茫无际的大地。 可是有的人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老师,他们开车时也可能没有这么美好的回忆。这个家伙叫旺堆,是个康巴人,正开一辆东风大卡车与我迎面而来。在澜沧江峡谷的公路上,一路都可以见到这些玩命开车的康巴人。他们没有不超载的,更没有不超速的。他们像玩卡丁车那样在雪山下的那些盘山公路上漂亮地兜圈子。旺堆那天从云南大理拉了一车新鲜蔬菜,打算送到一千多公里远的西藏昌都。他开的不是保鲜车,必须在三天之内送到(这段路我开切诺基,至少要走四五天)。不然车上的菜就不新鲜了,就烂了,他就挣不到钱了。因此他一般不睡觉,不休息,也不停下车来吃饭。渴了就喝口青稞酒,饿了就吃块糌粑牦牛肉什么的,困了,就边开车边打盹儿,连撒尿,也是一手把着方向盘,打开车门,半个身子侧身在脚踏板上,开车“唱歌”两不误。 雪山上的神灵啊,请赐予他们平安。雪山上的神灵,也请赐平安与我。 尽管那时我还没有信仰,但我已经学会了祈祷,学会了在这险峻的盘山公路上默念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宗教情感来源于敬畏,对此我深信不疑。过去我们在都市生活,总以为什么都是可以控制的,都是有序的,有组织有单位的,有法律保障的。因此我们不用敬畏什么。现在你来这夏季里澜沧江峡谷破烂不堪的公路上试试。你不知道前面的路通不通?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泥石流下来,有山崩下来,有滚石像飞鸟一样飞来。你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一个弯道犯后悔一生的操作失误,把车当飞机开,直接飞到澜沧江峡谷里。我曾经上过北京东三环边的国贸大厦顶楼,从那儿往下面的街道看,汽车就像甲壳虫,人就像蚂蚁。现在我从峡谷半山腰往下看,就有那样的感觉。只是下面不是甲壳虫和蚂蚁,而是飘带一般环绕的澜沧江,还有轻曼的山岚,像唐朝的宫廷贵妇们飘落的霓裳羽衣,高远亮丽的雪山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在身边,仿佛伸手可及,让我有开飞机的感受。但让人有些心生忧虑的是,我并不是飞行员。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延缓我那悲惨的一幕。那个叫旺堆的家伙,在与我猝然相遇前,是家里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父亲,朋友们中的好汉。但他于我来说,就是澜沧江峡谷里的杀手――一个让你喜欢让你忧的杀手。 噢,让我这还没有完全摔碎的脑袋瓜想想事情的经过吧。那是中午刚过一会儿,我在车上嚼了砣方便面,啃了几块风干的生牦牛肉,那是昨天一个藏族大妈给我的。她说生牦牛肉好,吃了长力气。像我的母亲从前说的话。我看她嚼在嘴里就像吃巧克力,而当时我吃得满牙缝都是讨厌的肉末。看看我们汉族人稀松娇贵的牙齿!峡谷里很闷热,我有些饭饱神虚。我把一盒亚东的录音带塞进卡座,音量开得大大的。在西藏久了,你就不得不喜欢亚东,他就是你心目中的康巴汉子。粗犷豪放,歌声中浸淫着野性和酒。我认识的一个也在搞音乐的康巴兄弟告诉我说,多年以前,他和亚东都还在打拼时,一次亚东带了一个汉族妞开一辆破吉普在西藏流浪。一天,太阳很大,坐在驾驶副座上的汉族妞抱怨道,这狗日的太阳。开车的亚东一脚就将她踹下去了,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在我们藏族人眼里,太阳从来都是吉祥的。你可以操**,但你不能骂太阳! 我知道自己得集中精力,我也不愿意停下车来小睡一会儿。这该死的盘山路,仿佛永远走不完。绕了一大圈,好像又绕回来了。耐心,耐心。小心,小心。我不断提醒自己,双手机械麻木地打着方向盘,想小学老师的好词好句,自己偷着乐了一回,精神稍微振作些了。 在那个要命的弯道处,我虽然也有睡意,但我绝对还是清醒的。那是一个内弯,我的右侧就是澜沧江,我刚才还抽空看了看峡谷深处的江面,它好像静止不动了。上午我从峡谷的底部爬上来时,江面的波浪跳起来有两人多高,我好像从炮火连天的战场中穿过。正要进弯道,一只西藏之鹰在我的前方滑翔,张开的翅膀尖像人的手指在描绘蓝天。就在这时,一辆大卡车几乎占了本来就狭窄的路面的三分之二,“呼隆隆”冲过来了。天啊!我只来得及……什么都来不及了。 [此帖子已被 红衣村姑 在 2007-9-16 22:30:59 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