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天坛
最初的雪是在去天坛的路上遇到的。它随风而至,那么柔和、轻盈,悄没声息。具服台甬道上湿了,林上七八只风筝正在收线;七十二连房的长廊里外,拳者舞者和甩扑克者似乎在某种律动中轮回。一天一夜,雪把整个北京覆盖,那祈年殿在城南矗立成了一顶白帽子。我想相知北方的雪韵,摆脱城市在雪中的纷乱而去亲近原生态的自然,便就近再去了天坛。
雪已经轰轰烈烈地改变了江山,它落在大地像毛笔尖走在宣纸上那么轻柔。它比雨妩媚,比霜温暖,比风钟情。它是大自然对人类最抒情的表达,给予人以亲和与爱恋。随着地球变暖,雪的出现更为珍贵了,像我们许多逝去的岁月和怀念。雪叫我们清醒地思索,无限地痛悔,热烈地眷念。呼喊和狂奔,滚打和拥抱,伫立和凝望,这一切在雪中发生便富于诗意,容易留下记忆的脚印。
我撇开人迹,独自朝林子深处走,城市远远地消失了。陌生的侧柏和桧柏一株株向我走来,熟识的火炬松一个个伸出长臂要跟我相握。灰喜鹊且歌且舞,总爱在枝头展示一下她的裙摆。乌鸦的出现是那么绅士风度,他的黑礼服在雪地里显得更整洁了些。不知哪儿来的一只鸽子,这位尊贵的先生的光临,要么是体察民情,要么是为了减肥。更多的是小麻雀儿,他们人小胆可不小,就在你脚跟前啄食也不飞走;这些实用主义者显然理由十足,小怕什么?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活法,都不是了此一生?能够忘却地理北京人文北京政治北京,单单在纯净的境界里进入童话般的畅想,哪怕只有片刻的放松,我便有些满足。人,从本性上是亲近自然的。与雪会晤,我似回复了年轻和幼稚。
雪里的天坛已给我所获,余下的踏访便漫不经心。祈年殿穿过了,这在很长时间是北京的标志性建筑,并没有给我多少感觉,也许是众多铲雪的声响干扰所致。继续前行,进入回音壁,我的心弦竟明显地振动了。少年时的我是来过这里的,并把那腔虔诚那份神圣血汗一样掷在了这里。回音壁,还能够传出我的我们的回音吗?还能够找到我的我们的痕迹吗?我仰起头,像当年在北大清华看大字报一样专注。平整结实的墙啊,隐约可见你的伤痕累累,那是无数重叠交错的刀刻字迹。地名、姓名、时间、单位,最多的是“到此一游”字样,令人恶心。突然,我从中辨识到“革命造反”、“坚决打倒王恩茂”、“河南二轻造总”等等,它们竟没有被后来的字迹掩盖,耻辱地刻在历史的皮肤上尚未完全愈合。这是我们这一辈曾有过的愚昧举动啊,我恍惚看到了一个民族的心灵在流血,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抹掉什么。隔着铁栏杆,不容易触到那圆形的墙。
登上圜丘,站立这天地相交的圆心,我的思绪不曾止息。凭栏望去,天坛的宫墙--红色的和砖灰色的--上面,满是白雪缀成的文字。原来此前许多青年学生来过,在大雪降临的狂欢中度过假日,宣泄激情和浪漫。他们一把把捧起雪花粘在墙上,堆塑心中的语言。很多是“LOVE”,是“HAPP NEW YEAR”,是“南”、“萍”、“周华健”等一些所爱所愿所崇拜者的名字,有的作出奶油蛋糕似的心形图;人们表述的内容还有“天长地久”、“岁月留痕”……虽然被风被阳光缺损了一些,但这些洁白的雪的宣言一路延伸,把爱布满了北京的墙,成为最激荡人心的风景。
从我第一次进京看到刷满黑墨汁的墙到今天见到缀满白雪字的墙,时间过去了整整三十二年。我从小小少年变成了垂垂中年,除了面对美丽的大自然,我不再那么容易激动和冲动了。此刻悔痛的我禁不住想放声高喊,是要唤回我失落的青春,还是要歌哭我亲爱的祖国?再过几天就是公元1999了。九九归一,我们总算回到了现实的土壤:尊重生命,爱护自然。天心石上,青年情侣在拥抱,誓言爱情;老人在倚杖而立,祈求上苍。回音壁里,孩子在呼喊妈妈;来自欧罗巴的姑娘悄声向伙伴喊着HALLW。尽管是冬季,公园里有人轻声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无数人在奔跑、运动着,进行生命的舞蹈。天坛啊,九十九朵玫瑰开放,九九八十一块石磬共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歌唱啊--围绕着迎接新世纪的主题,撞击在九天之下,迸射于北京的雪霁之光。
(旧作,原载《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