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种菜——浅谈海子的绝望 曾经有人问过我海子为什么自杀,我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虽然都是安徽佬,可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我第一次看到海子这名字时他就已经死了。对自己不了解的人和事妄加评论,并不能给自己脸上贴金。也许海子生前的一些朋友会宣称知道他自杀的原因,我是不会轻易相信的,谁能真的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呢?人不是用肠子思想的,蛔虫又能知道些什么? 且不管人为什么自杀了,咱先谈谈人为什么活着吧。聪明的人类总是要为自己的活着找到好听的理由和说辞,为了爱人、为了孩子、为了信仰、为了事业等等等等。可当这些为了的宾语统统不存在时,人难道就不活了?其实人活着的最本质原因就是怕死。你看那些严重残疾的人,那些又老又病的人,他们的生命对于这个社会,对于他的亲属,其作用显然是负的,他们自己的生活乐趣相对于正常人显然是短了一大截,且还要忍受诸多白眼和歧视。面对灵与肉的双重煎熬,人却不会主动去死,因为死比任何折磨都更可怕。曾经听到一句很牛气的准名言:“咱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么?”这话听起来多么顺耳,多么贴心,苟活于世的人都可以认为自己是勇敢的了。很多貌似哲理的话之所以流传,并不是它多么正确,只不过人们乐于接受而已。 写着写着就成了小沈阳的七分裤——跑偏了。还是回到海子吧,他居然选择了自杀,我想他心里一定有着大的绝望。这绝望与他的私人生活有什么关联,我不晓得,瞎猜就等于八卦。按照世俗的标尺,海子活着时并不算有出息,他给亲人最大的荣耀不过是考上了北大。可他的生命无论对于社会,还是对于家人,其价值至少还是个正数。是什么让他如此绝望?我们现在只能从他的诗中做一点浅陋的揣测,希望不至于冒犯他的在天之灵。 海子今天拥有了一定的声名和地位,可在他活着的时候呢,知道他的人其实很少。有人说是他的死亡提升了他的诗,这种说法太不厚道,因为他的诗歌品质原本就是顶尖的,能跟他相提并论的中国当代诗人,我个人以为只有北岛和杨炼(纯属一家之言)。但从结果论来看,海子若不自杀,他的诗歌被埋没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要是把被埋没当做海子绝望的根源,那是对海子的贬低,我不相信他会那么没出息。 有一种绝望应该是真实存在的,那就是他自己的诗歌理想无法实现,这从洛一禾关于海子的文章中可以看出端倪。海子的诗歌理想是什么?那就是要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一种民族和人类结合,诗和真理结合的大诗。通俗一点说,就是史诗,海子想成为中国的荷马。这样的诗歌理想,他自己最终也会明白,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什么是史诗?字面的意思应该是以诗歌的形式写就的历史,或者说是容纳重大历史事件的大型诗歌。海子自己的说法是人类的集体回忆。历史是关于人类生存的宏大叙事,诗歌却是一种神性的语言,两者的完美结合——史诗,只能产生于人类的童年时期。因为人类的成熟(文明的进步)就意味着对神性语言的排斥。这一点跟宗教的产生有点相似,一千多年前产生的宗教叫宗教,可以流传至今仍信众如云,你现在发明个宗教试试,无论在哪个国家都将被视为邪教。 希腊有史诗,印度有史诗,可咱们华夏民族却没有。这是一种遗憾,无法弥补的遗憾。海子试图弥补这遗憾,他做得到吗?海子呈现给我们的是《太阳.七部书》,其中很多章节都只是个空空的标题。这是一部史诗吗?他自己也不敢这么说。其中没有我们熟悉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只有海子凭空想象的一些神秘的片段,关于天、地、水、火、粮食、元素,关于诗人、歌巫、老人、少女、母羊、狮子,这些略带神性的诗歌语言并不能给大家一个可以口口相传的故事,偶尔提到的古代人物比如夸父、刑天,也只是依傍在古典神话上的一点碎片而已。对于海子,今天的人们能记住的,还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比较简单的抒情诗,而不是那让人头晕眼花的《太阳.七部书》。不想做个抒情诗人的海子在天有灵,是否会感到遗憾? 反观荷马史诗,我们可以看到波澜壮阔的特洛伊战争,看到阿克琉斯、赫克托耳、奥德修斯这些大英雄的传奇故事,还有美若天仙的海伦,还有那些像小孩子一样任性的奥林匹斯众神。就个人天赋而言,海子未必比不上荷马。可海子能写什么呢?中国古代被神化了的人和人造出来的神,随便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史上的重大事件,那得由史官说了算,轮不到诗人说话。就算你诗人敢写,也将被视作稗官野史,没人会认同它的价值。 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内容上最接近荷马史诗的,当数姜子牙和武王伐纣的故事,可那是演义,不是史诗。《诗经》和《楚辞》也是远古先民的集体创作,但对于历史大事的触及不够,内容也比较散乱,未能归入史诗的范畴。华夏不是没有历史,也不是没有诗歌,只是未能产生史诗!史诗只能产生于人类的童年时期,可咱们华夏民族几乎就没有童年。我们太太太早熟了,早熟到来不及生产史诗与童话,来不及产生自己的宗教,咱们就已经成年了,就已经发明了怎么收拾人心、怎么治理天下的系统而又复杂学说。咱们早早地把诗和歌分了家,用格律、平仄、意境之类僵硬的指标,把诗搞成了文化贵族高雅的标签,而歌则被贬成了下里巴人的通俗玩物。 诗言志的教条不仅规范着诗人的创作内容,也规范着读者对诗的认知。什么叫诗言志,就是要表达诗人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表达诗人的感情和爱憎,现代人的说法诗是用来抒情的。叙事的成分在从古致今的诗人创作中少得可怜,咱们连个像样的叙事诗都没有,怎么可能产生史诗?史诗,一个民族的童年记忆,仅靠个人的天才想象是弄不出来的。海子只能乘坐想象的时光机器,一个人回到半坡和山顶洞人的时代,他的诗歌和行动确实影响了相当多的人,但那是在他死后。这种影响显然未能成就伟大的集体的诗(史诗),90年代的新乡土诗歌不过是陶渊明的现代面孔,远远谈不上对民族生存的集体回忆。一个海子死了,并没有换来十个海子的复活。华夏民族从不缺少苦难,怎么会没有集体回忆呢?只不过对于沉重而又浩瀚的集体回忆,没有人敢于正视,敢于用诗歌去表达,这就是中国的悲哀。民族历史的诸多事件都不能触及,指望一小批诗人的集体创作能够成就伟大的诗歌麽?云遮雾罩的诗歌碎片堆在一起,再多也无法刺疼这个民族早已麻木的神经。 洛一禾有个比喻叫沙漠里种菜,在冷硬荒寒的沙漠里,只能生长红柳、胡杨、芨芨草这样的耐旱植物,娇滴滴的蔬菜显然活不成。咱们的现代文化环境,对于史诗,其严酷程度不亚于沙漠之于蔬菜。而且,随着科技的进步带来的其他传播媒介的挤压,诗歌这种艺术形式对于人类心灵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微弱,诗歌就像是酥油灯,就像是蜡烛,在那么多性能优越外观奢华的现代化灯具面前,显得那么寒酸、那么多余、那么不合时宜,现在已经不是诗的时代,更别提史诗了。 沙漠里种菜的海子,绝望恐怕是必然的。海子孤单地走了,只给我们留下了瘦小、固执而又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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