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美丽与孤独之漫步——有关纯洁的忍耐与牺牲
恩吉,上封信中我们谈到芭蕾舞者玛雅,还有伊莎朵拉.邓肯,我们又怎可以不谈到加琳娜.乌兰诺娃?我无法跳过她,无法装作视而不见,这位仿若在云端的“芭蕾女神'。
虽说这个夜晚已有些疲倦,但我仍认为我有必要写下点什么。我怕过了此刻这热情就不复存在,于是我放弃准备做的海带汤,而改为冲了杯咖啡,这多少可以提点神。
我一定是在隐隐追溯什么。就像我们在茫茫的史册与人海之中寻求那些闪光的、可以照亮我们的灵魂——但前提是,他应该是你恰好喜爱、接受、理解的那种,最好,他与你还有什么近似之处。这样,你简直会觉得自己的心灵在与她息息相通,你感知她,或者视她为榜样,或者为她而心疼。你穿过时光的隧道与她直接对话,丝毫不觉得她已经在地下躺了多少年,连尸骨都早已化成灰。不,你不这么觉得,在另一个自由的无边无际的空间,活着的死去的灵魂都一样漫步着,你邂逅、惊喜、汲取,从他们那里所学到的几乎比一切生者教给你的更丰富更有益。 也许我也在寻找。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我有意无意地寻觅,视线从一个个名字、身影上滑过,沿着无数个人物与事件穿起的线索探根求源,尤其是那些在历史的烟尘中熠熠闪光的女性。谁叫我生而为女子呢?
我不想打开大把的网页在慢吞吞的网速中笨拙地不断粘贴,把我们的信件弄得像个资料库,就让我单凭记忆与感受来随意书写。乌兰诺娃,她就是那只白天鹅。她自己也说过,她一生都最爱[天鹅湖]中白天鹅奥杰塔。那简直就是她的化身。她演绎的一切角色几乎都是她自己:奥杰塔、茱丽叶、灰姑娘、吉赛尔。。。她们美丽、纯洁、柔弱,具有着内在的坚韧与牺牲精神,就像飘然来到世间的一首诗,一个梦。
乌兰诺娃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黑天鹅玛雅曾在自己的书中提到她(同样,玛雅就是那只黑天鹅。我只需闭上眼睛,就可感受那种来自天蝎血液里的激烈、坚毅和不屈服的反抗精神),玛雅总是用尊敬的语气来提到她——从任何角度来说,乌兰诺娃的品格与为人、对芭蕾的热爱和献身精神都无可挑剔。乌兰诺娃生于1910年,多年担纲莫斯科大剧院的女一号,而生于1925年的玛雅作为后辈成长起来,1963年乌兰诺娃不再出场后,玛雅由女二号成为女一号,一直跳到上世纪90年代。她们经过同样的历史时期,所面对的环境也差不多,玛雅写到某次乌兰诺娃到剧院竟然被一位对间谍风声过于敏感的门卫无礼阻拦盘查,而她只是“后退几步,停了下来”,她总是平静而温和地忍受这一切,或对此视而不见,默默顺应着命运的安排包括悲剧,只是一心一意投入她的舞蹈之中。她曾比喻自己如同用黑布蒙着双眼的骡马,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专注于艺术。一位同行曾评价她的舞蹈富有不可思议的内涵与魅力,此外她不与任何人亲近,也从不参与任何政治或争斗。虽然享有盛誉,但她不自我宣扬也不曾为自己著书,离去前只留下只言片语:“芭蕾是我的生命。我生为芭蕾,死亦为芭蕾。”这简直就是她一生的写照。然而,我却忍不住一些些的心痛,不知为什么?
虽然世人常把玛雅与乌兰诺娃拿来作比较甚至说三道四,但玛雅却在书里真诚地表示了她的尊敬与赞美。她说“她的奥杰塔”,她也认为那个角色简直就是属于乌兰诺娃的,因为那更接近她的本性。你不能想要去伤害瓦兰诺娃这样的人。她那么温柔安静,几乎从不伤害任何人。玛雅总是被谣言缠身,包括叛国、通敌、乃至于打扮出挑;而乌兰诺娃,也许想要诋毁她都很难找到借口。除了爱、美、芭蕾,她似乎什么都不看重,什么都不大关心。她是一位天生的云端里的艺术家。六十年代她代表苏联来到中国演出,艾青曾为她写过一首诗,为她月光仙子般的美而赞叹。玛雅说“她的线条令我震惊。在这一方面她无人能及。”而当乌兰诺娃演绎茱丽叶时,同为独舞演员的玛雅认为她即便是在强大的演员阵容之前也依然突出,她超越了芭蕾的语言对莎士比亚的戏剧加以表达,这是上天的恩赐。
世界上为乌兰诺娃的芭蕾倾倒的人不计其数。很难想象她在用怎样的语言在与她的观众们交流。每当她出现在舞台上,还不曾开始做出动作,那不可比拟的美还有无形凝聚在她身上神态中的闪光的悲剧气质已足以将人深深打动。她是在用自己的灵魂发出声音。
乌兰诺娃,从小就是一个病弱而羞怯的女孩。童年被身为芭蕾舞演员的母亲送去学舞时,她因为不能适应而常常以泪洗面,后来是出于责任而并非喜爱而留了下来,在母亲的直接教诲与鼓励下,她变成最刻苦的学生。18岁时,她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她天生有一种孤单脱俗的气质,敏感、内向、忧郁,甚至有一些软弱性,但在练舞的时候,她又会很坚强,显现出惊人的坚韧。报纸上这样描述乌兰诺娃的人格:伟大、质朴、谦逊。我想这并未太言过其实。她就是这么一个人。舞台上她光彩夺目,平日里却朴素到令人惊讶,这习惯一直保持终生。退出舞台后,她多年从事教学工作,倾尽心血培养出不少优秀学生,而自己的晚景却十分孤独且凄凉。
她的婚恋也很不幸。她第一位心上人是飞机员,因飞机失事而永远离开了她。她终身订阅飞行杂志。她嫁给一位著名剧作家,他比她大16岁,却一直尊称她为老师,后来因种种原因他们分开了。在他去世时她希望能得到他的一点遗物比如一张书桌什么的,然而这小小的愿望也落空了。。。恩吉,你的心是否也随之隐隐疼痛?我已经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其实在看到她相片的第一眼就被打动了。她是个温柔的人,从面容到心灵。也许这才是我赶走疲倦而在这里谈论她的真正原因。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她滴落下来的泪水,还有那纯洁的心灵所承受的一切苦难。她的形象就是我心中的经典白天鹅。她是古典芭蕾的代表,又丰富并无限延伸了其表现形式。她的一切:情感、性格、人生经历乃至于生命,都完全融入了她光彩夺目富含感染力的舞蹈演绎之中。她就是那些角色。她用全部的力气完成了芭蕾中的自己。
在有关她的资料中我看到这样一段描述:乌兰诺娃一贯不与人来往也不爱说话,平时总显得有点过于矜持或羞怯,她对痛觉天生十分敏感,尤其是那些“心灵的疼痛”,每当这时她就会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像一片薄薄的风中的叶子,仿佛忍受承受着某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痛苦,柔弱却又沉默。读到这里,你我又怎能不心痛呢?她就连生活里的爱情,也如同剧中,总是那么柔弱地颤抖着且充满悲伤。
让我们再谈到天蝎玛雅。她不温驯,反抗,毫不客气地打扮光鲜,她努力争取应得的,不妥协也不后退,在八十多岁时仍周游世界,所到之处必是国宾级待遇、鲜花和掌声。她与谢德林伉俪情深,两个人都是红头发,就像一对顽皮的兄妹。而与此同时,被称作“芭蕾女神”的乌兰诺娃?她孤苦一人,领着一份微薄的养老金,国内经济低落时,不得不变卖财产以维持基本的生活,89岁时,她久病不愈,孤独地死在宿舍楼里。她的墓碑如她生前一般简朴,上面刻着她的身形,依然在翩翩起舞。就像她自己也是她曾经共事过的人们说的,她不属于这个世纪。她如同另一个时空里的人。我想那也许是天国,天使是不能久留人间的。就是在,也是一个默默的受难者。
忽然想起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高尚的女人往往不能叫人迷恋,因为她们不够自私。”恩吉,我敬重乌兰诺娃,比对玛雅对邓肯更多,我感知她的天真孤单柔弱就像感知我自己;但我不要那么活过,不是害怕爱情的悲剧,而是不愿面对人生的凄苦与悲楚。我可以忍受一点,但决不要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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