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深夜喝酒的人 黑脸人开着一路上店,可是这天晚上一个客人也没有。天是夏天,店前的路灯下有几只蚂蚱跳起来,又坠下去。它们跳起来,又坠下去。黑脸人看着这些蚂蚱,从他的黑脸上可以看出来,他对这些小东西并没有兴趣。但是他依然看着。 黑脸人的店,是个酒吧,也炒小菜,也有煲饭什么的。路人像流水经过门前,又流过去了,掀起朵朵水花,这便是黑脸人的生意。 这天夜深的时候,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推着一辆山地自行车背着一把吉他。黑脸人睃了睃来人和他的山地自行车,问,喝点什么? 推山地自行车背着一把吉他的人摇摇头。 坐吧,黑脸人说,抽支烟? 来人又摇头,但看看店面招牌,就坐了。迎接他屁股的是路灯下圆桌旁的一把藤条靠椅。像这样的藤条靠椅,圆桌周围一共有六只。他将屁股安顿下来,调整了一下视角,以便可以看到人行道上影影绰绰的树影和酒吧内那些懒散摇曳的灯。 黑脸人不紧不慢地在小圆桌上摆了一盘小葱拌豆腐,又摆了两扎啤酒。这人将吉他斜垂下来,用指头拨了一个和弦。 想弹,你就弹吧。黑脸人说。 灯影里,来人看上去浓眉大眼,是个中年人,鼻梁上扛着一副秀琅架眼镜。他的眼睛在鼻梁后面眯成细缝,说,你这个酒吧,名字很特别──路上酒吧。 也就是讨一个口彩吧。黑脸人呷了一口酒,说,该算个秀才了吧。 秀才,带吉他的人问,怎么开起了酒吧? 弹你的吉他吧,黑脸人说,拣你拿手的。 我想喝杯酒,可是我没有带钱,带吉他的人说。 黑脸人拿起一扎啤酒,递过去。喝点酒会有好处,他说。带吉他的人接了,先抿了一点,品品,然后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好多了。来人表示。我是第一次在路上喝酒,他说,我弹唱一首歌,算付你的酒钱。 弹你的吧,黑脸人说,拣你拿手的。 来人又拨了一个和弦,弹唱起来。 这位先生来自泸港小镇 请问是否看见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马祖庙后面 卖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 弹唱到这里,戴秀琅架眼镜的人停了下来。因为桌边又来了一个人。现在桌边的人加起来,一共是三个人。这第三个人剃着光头。他往桌边一站,不知为什么弹吉他的人觉得再也弹不下去了。水泥地上,蚂蚱们飞起来,又纷纷坠下去。细小的噼啪声,令人想到它们身体很好,很结实。 喝点什么?黑脸人问第二个来人。 灯光下,光头脸上有阴影,使人看不出他的表情。他没有说话。 坐吧,黑脸人人说,抽支烟? 光头摆了摆手。 黑脸人说,抽烟有好处,虱子不叮蚊子不咬。 好处是不少,光头嗓音沙哑地开了口。可是我没这坏毛病。正说着话,此人的手却像蟾蜍的舌头,突然弹出去,捉住一只想从眼前掠过的蚂蚱。他看了看,塞进嘴里,顺手抄起一盅酒倒进去,嚼了嚼,咽了。 飞虾的味道,历来是不错的。他喉咙蠕动着说,嘴角还挂着一条蚂蚱腿。他也在一只小兀凳上落了座,看看弹吉他的人,他又说,接着弹,弹吧。 弹吉他的人扶扶眼镜,注视着光头的嘴角、喉头,又看了看地上飞起来又坠下去的蚂蚱。他闭了一下眼睛,接着弹唱起来。 这位先生来自泸港小镇 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爱人 想当年我离开家时她正十八 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头长发 女人的事情,你不能太酸。黑脸人吱地吞下一扎酒,问,你们俩,识文解字吧? 被问的两个人望望黑脸人,又互相望望,没有吱声。酒吧的主人郑重建议道,你们应该看几本畅销小说。那里面没有酸文假素的绅士,只有乱七八糟的男女。 光头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不识字。又问弹吉他的人,你呢?弹吉他的人说,我也不识字。 看你们脸上,都透着书卷气。黑脸人狡黠地说,玩真的,你们准不敢。 你弹你的,光头对弹吉他的人说,我爱听。 弹吉他的人皱皱眉头,又开始了弹唱。 在梦里我又回到泸港小镇 马祖庙的烧香人依然虔诚 岁月掩不住爹娘纯朴笑容 梦中的姑娘依然长发迎空 由于没人插话,他的弹唱继续下去了。 台北不是我想象的黄金天堂 都市里没有我当初的梦想 漂泊的人啊 请听我唱首歌 我的歌里有风雨声 有泸港的清晨 啪。啪。啪。光头拍了三下巴掌。然后他说,你唱得动情,弹得也不难听。 我在大学是全校吉他弹唱亚军。戴秀琅架眼镜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歌写的也像我。 你上的什么系?光头问弹吉他的。 中文。被问的人说。 你呢秀才? 也是中文。黑脸人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被动和不情愿。 啪。啪。啪。光头又拍了几下巴掌。他鼓出的掌声渐渐地有些可恶。 幸会。他说,我学的系科,也跟中文有亲戚关系。 这么说,我没看走眼,你们俩真是文人。黑脸人说罢,转身走进店里,出来时手里又多了一扎啤酒和一只酒杯。 现在小圆桌周围坐的是两个学中文的,一个跟中文沾亲带故的。菜还是那盘小葱拌豆腐。另外,就的灯影里活蹦乱跳的蚂蚱了。不过这些活跃的小东西,并不是人人都可以享受到的。你得有那番身手。 你们喝着我的酒,黑脸人说,我不要你们的钱。因为你们都是文人。 你是个好掌柜的。刚才弹吉他的人说,你不像别的那些人。他们从东面和西面向我要钱。他们从南面和北面向我要钱。可是我没有钱。就是有也不给。就是给也不多。就是多也没用。因为钱是假的。因为我没有钱。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诗。光头说,写诗的是我朋友。 啊,他该得诺贝尔文学奖。黑脸人说,喝点酒吧,为你的朋友。 酒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光头嗓音更加沙哑。我的朋友,就毁在酒上。他一边说,一边将那扎啤酒狠狠地抽下去,然后,用力一拍,酒杯在他手里,立刻砸成齑粉。 黑脸人默默注视着光头。 戴秀琅架的人看得有些呆怔。他夸赞光头好功夫,问道,你从哪里来? 光头说了一个大地方的名字。然后问,你们怎么,从我的口音里还听不出来? 听不出来。店主人的脸,已经彻底黑透。他说,现在满世界都是南腔北调的人,谁知道是哪座山里蹦出的猴子。 你这么说,光头说,说得也是,我是属虎的;老家的山,早给搬去填海了。 黑脸人品着光头的话,烟头烧痛了他的手指。他起身为光头又找来一只酒杯,咧了咧嘴说,我属狗,那咱俩都三十多的人了。都已经快到不惑的年龄,可有些事情,你就是闹不明白。 闹不明白好。光头说,胡涂难得呀。 我有点烦你们了,戴秀琅架眼镜的人说,看你们俩跟知音似的。 黑脸人一笑,对戴秀琅架眼镜的人说,你把吉他放下,说段恋爱史吧。说这个喝酒,有劲。 戴秀琅架眼镜的人把吉他放下了。他说了一段恋爱史。原来,这是个骑虎难下的人。 女人是老虎,光头说,这话有点意思。他的话音里,有种牙痛的感觉,嘶嘶的。 你这话让人听了,戴秀琅架眼镜的人说,好像你受过伤,经验多丰富似的。他呷了一口酒,开始咳嗽起来。他一咳嗽,听着就像有人不断地扔空罐头盒。 我经验不丰富?光头往面前的两个人眼前猛一凑。看看我脸上这道疤,还不算伤?能没经验? 这时候有风吹过。尘土、纸屑和树叶们开始活动了。 看样子你是个人种。黑脸人说,可是,对女人,我更内行。跟你们说吧,我结过两次婚。他喝了一盅酒,下巴颏仰着,迟迟不肯放下来,说,男人不娶三次妻,到老不如小公鸡。说起女人,你们懂什么。 光头也喝下一盅,问黑脸人,你现在的太太,跟你可好? 又离了。曾经致朋友于死地的东西,又喝下去一盅喑哑地说。他将下巴颏放下来,用劲抽了一口烟。 这说明,女人,你并没真懂。光头说。 哪一任夫人最棒?戴秀琅架眼镜的人意犹未尽,问黑脸人。 黑脸人抽了一口烟说,唉,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光头忽然暴发出一阵大笑。 你笑什么?黑脸人说,听你的笑声,你倒像个专家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干什么,这无关紧要。光头收住笑声说,重要的是,女人跟女人,都是不一样的,风味,情调,感觉…… 你就说说你的女人是个啥风味吧,黑脸人截断络腮胡子的话,说,好给咱下酒。 你喝多了。光头说,关天女人,我只能说,她们不是下酒物。 黑脸人听了这话,将一扎啤酒竖起来,倒进早已做成漏斗状的嘴里。只两三秒,他便把空酒杯朝身后一扔,抹了抹嘴,说,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嗯? 光头见黑脸人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想了想,说,拿酒来吧。 黑脸人摇摇晃晃走进自己的店,眨眼便拎出两瓶白酒。这种洋沟酒遍布大大小小的烟酒店和小吃铺,黑脸人店里的墙角,起码堆了有上百瓶。 你们想干什么?戴秀琅架眼镜的人厉声劝道,别斗狠了,谁也不要目中无人! 黑脸人听了,又歪歪扭扭走进店,拎出了第三瓶。 甭废话了。黑脸人说。他掂起一瓶,启开,对着嘴咕咚咕咚倒了进去。而后,他将酒瓶在桌沿上猛一磕,手里便落下半截茬口锋利的瓶颈。他在喉咙里咕噜说,看着办吧。 另外两个人相互瞧瞧。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两个过路人,被一家店的店主,下了两瓶白酒的死帖儿。这两个人相互瞧过之后,又向大街张望。街上,真正是阒无人迹。 戴秀琅架眼镜的人说,要不,我唱首歌替代这瓶酒吧? 黑脸人的脸上,看不了出任何意思。 戴秀琅架眼镜的人只好拿起酒瓶,启开,嘴巴朝天仰着,试图把酒倒进去。但是他很快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光头问,你能行吗? 戴秀琅架眼镜的人泪流满面。他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又将瓶嘴对着嘴巴,仰起了脖子。在路灯黄色的光晕中,他的脖子上的青胫暴粗。忽然,这个被迫豪饮的过路人,将空酒瓶往电线杆下猛一掷,立时有几只蚂蚱被砸毙了命;另有几只,被流出的残酒浸熏得无法起飞,晕头胀脑地趴在地上。 光头用力捏了捏戴秀琅架眼镜人的肩膀,然后抄起酒瓶,启开,一口气将酒干了。 黑脸人站了起来。他上前抓住络腮胡子和戴秀琅架眼镜人的手,说,你们到底还是来了。我估摸着,今天夜里,一准有真人来。这店开了大半年,就是为了今天,等你们俩。 戴秀琅架眼镜的人用另一只手揩着眼睛,说,是我找了你们大半年。 要不是我最近背了运,光头庆幸地说,今夜还不定能不能见面呢。 然后他们三个人的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亲热地摇晃起来,最后干脆拥抱成一团,在路灯底下转起了圈子。 转起圈子之后,他们感觉十分幸福,彼此从对方脸上看出了自己兄弟的影子。然后,他们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时候,他们分别见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 至此在黑脸人的路吧里,总可以看见戴秀琅架眼镜的人和光头。 至此在路吧总可以听见戴秀琅架眼镜的人说:在路上,喝酒,没人敢跟我比! 至此光头开始留发,那新出的发庄摸上去匝匝的,西西,还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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