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冬天,自来凤绕道咸丰返汉,听朋友们第一次说起这个地方。于是,车过黄金洞,下到唐崖河谷,便顺手90度左转,过一座风雨桥,迎面一道绝壁,向右一个急转,沿着断崖下的新路,开到尽头,向左是另一个谷的入口,曲曲折折地进去,奇迹就慢慢在眼前发生了。
时值隆冬,家家户户烧着火肥,整个一条山谷,山谷中间的溪流,溪流两边的茶园,茶园深处的木楼,全被这缭绕着的青烟装点得仙气十足,而我们也恍然成了游方的野人,找着些浑然无迹的云水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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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遮雾绕地往深处走,午饭时分被带进半坡上一个人户,吊脚的木楼上架着火炉,火炉上烧着一锅刨汤。熊壮说“专门给你带的施南春,60度的老酒,搞一瓶?”于是两个人一搞就搞了两瓶,熊壮还不尽兴,“可惜,只带了两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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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麻柳溪确是喝酒的地方,可是我想搞清楚的是,如此一个奇美之地,地处利咸公路的边上,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何以隐藏得如此之深,直到如今才闻名于世?而这一支羌人又是何年何月如何栖居到这个世外桃源来的呢?熊壮无言,临别时把我们送过风雨桥,到了河的右岸,回首指指唐崖河边的绝壁,“一溪相断,一壁之隔,便是咫尺天涯隐身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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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再次进山。带着七八个驴友,直奔风雨桥头。熊壮同学早候在此。此时幽静的唐崖河畔,早已是帐蓬林立,而我们却希望扎帐于柳溪之畔。这一寻就寻到了溪的尽头,三山合围的溪口,是杨老爹的家。三间两进的木楼,东头两层的吊脚。水泥铺地的院子,院坎上一棵石榴,坎下便是柳溪。往上已无人家,也别无出口,一涧清溪潺潺而下,如无弦的琴音,有天然的韵致。熊壮说这一泉的水好哇,你看杨家这把炊壶,烧了十年未见丁点水垢。而杨老爹的孙媳妇说,她打小就是只喝沟里的生水,清甜清甜的养人呢!望着眼前这皎月般的女子,同去的女人们很是羡慕:这样的水色,也只有这山溪水喝得出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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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致自不必说了。春雨过后,柳溪漫步,层峦含黛,茶山飞翠,烟云聚散,涧流有声。约8公里山谷,一路山回水转,小桥流水人家,一步一幅风景,一弯一卷画图。更有张良皋先生《武陵土家》新解,言麻柳溪很可能就是《桃花源记》中那位捕鱼为业者穿过黄金洞或其它洞口逆河绕行所见的众多桃花源胜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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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是羌家独有的抬头见梁翘檐垛脊的木楼,多为一正两厢,亦有走马转角,少许四合天井,或聚或散落座于柳溪沿岸,生成天然的诗画意境。溪头的一座山上,一座姜家老坟,立于清光绪十年的石碑,隐约透露出些来历,这位“姜门岑君”的墓主,“原命生于癸亥年三月十九日,系贵州省思州府清河县苍莆塘人氏,不幸于乙丑年正月十二日在湖北施南府咸丰县智信里麻柳溪住宅因病身故,满六十三岁止矣。”据此推算,老羌寨的姜姓人家,迁来此地至少200年了。而据口头的传说,则在清朝年间,为躲灾荒,姜家从贵州清江县(今剑河县)历经艰辛迁居于此,已历六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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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在杨老爹家的院子里扎好帐房,就着一溪山泉水,Coocoo烹出的茶香,宛如暗夜中的美人,幽然中息息动人。一时间,coocoo又立于石榴树下执箫而奏,悠然婉转的箫声,和着泉流与茶韵,在夜的山谷间回响,如歌如诉,如醉如痴。翌日天色微明,箫声又起,却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则已是另一种清新灵动的韵味。是日早间,大家聚坐于堂间檐下,于潇潇春雨、淙淙流水声中听茶品茗,70多岁的爹爹和婆婆一同入坐,竟也听得满眼神往。于是我就想,如今弥漫于都市高端雅士之间的琴音和茶道,如此落于山野春雨农家堂屋之中,却显现出另一种鲜活的情态,别具空灵魅人的力量。Coocoo,一位国家级茶艺师和品茶师,在这深山幽谷,置身农家堂屋,一身户外装束,边说茶边烹茶,竟给人一种更加优雅自在的感觉。敢情生命的觉悟,风雨往来,烟云上下,本就在芦中鼓枻、竹里煎茶的优游任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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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餐,婆婆用她自家的珍藏做得丰盛而美味,而这种美味却是在任何一个别处所无法品尝得到的。每每大家围炉而坐美啖畅饮之时,爹爹和婆婆则总是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满脸慈祥地望着每一个人,深怕自家的“粗茶淡饭”不合客人的胃口。老杨家住得偏僻,寻常少有人光顾,也从未有做外卖的打算,面对突然而至自带帐篷的一群山外来客,惶惑之中自是倾其所有。殊不知那浓浓的腊香,那寻常的土菜,早已让这一群不能自己,无不露出饕餮之相,直乐得两位老人满脸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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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迎着我们归来,婆婆一脸灿烂:“孩子们呀,你们好运气哦!今天给你们打的豆腐真好!”我不禁眼眶一热。我有豆腐情结,也知道山里人这句话的意义。小时候,每逢年节,母亲也会打豆腐,每次下膏出桶的时候,母亲总是很紧张,因为这一桶的成功与否,预示着一个时节的运气好坏。而每次开桶之后,母亲第一件事就是为我起上一瓢,得意而又满意地看着我呼呼啦啦吃下去,我和母亲之间的这个细节,一直保留了多年。现在,听得婆婆如此一声言语,心底早生起一股热流。同样热了眼眶的还有小鱼儿,她悄悄对我说:“我找到了有爹有娘的感觉。”那天的晚餐,菜豆腐热腾腾地烧着,不知道是柳溪的水好,还是婆婆的手艺高超,我竟一气儿吃下三碗,杨老爹见状又给添上一碗,刚下肚,婆婆笑哈哈再添来一碗。正当我为自己的如此疯狂忐忑不安时,转回头,一向斯文优雅的coocoo告诉我:“影子哥,我吃了四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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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的早上,临别之时,爹爹给了我一个电话,对我说:“回到武汉,给我报个平安!婆婆说了,今天才知道你爱吃土豆,等你下次来一定要做给你吃。”望着站在一边红了眼眶的婆婆,我只能一个劲地点头,连忙转过身去。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麻柳溪,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来看望爹爹婆婆。可是我知道,我心里,多了一份再也放不下的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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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着的这个转型时代,总是有一些不能安顿的感觉。给浮躁不安的现实,找一个沉静安定的理由吧!给茫然无绪的情感,找到一片可以皈依的净土!给飘泊沉浮的自己,找一个心灵栖息的地方!那就去麻柳溪——中国中部最后的一个香格里拉——给自己找一个可以任性的理由。
一段题外话——
那条沿溪新修人车混杂日渐喧嚣的公路,当是麻柳溪开发一个致命的败笔。它一定程度毁了山谷的幽静和小桥流水人家,坏了麻柳溪的神秘原态。有人说,不修这条路,茶运不出去呀!我说过去是怎么运出去的呢?当地人说:挑出去的。挑出去是一个什么情状呢?沿溪是一条曲里拐弯、时左时右的山路,担茶人时而小桥过涧,时而溪上涉行,起伏跌宕、蜿蜒盘转之间,挑夫号子声声回荡,这是何等样的景致?“头茶苦,二茶涩,要好喝,秋露白。”从清明到白露,采茶一直是麻柳溪最主要的活儿。当我们把一切车辆和现代化拦在山门之外,让人们沿着旅游步道完整体验麻柳溪原始的神秘和古朴时,采茶和挑茶当是秘境中人的存在和表现,它也将超越担茶本身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