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九月信札

忧郁之狐

九月的信札

木木：
你知道秋天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吗？是色彩。青色和绿色，渐渐变成红色和黄色。秋色斑斓，是不可抗拒的燃烧。秋风一吹，秋雨一淋，火势更加猛烈。一出无声的戏剧，到了最好看的部分。
过不了多久，这层华丽的装饰就将落下，露出背后的风景。木叶凋谢，露出枝条和云朵；草禾收尽，露出泥土与河流。秋天是显露的季节。一部书撕破了封面，它的文字再不能遮掩。显露是一种恩赐，若不是显露，许多事情你永远看不见，也想不到。感谢秋天，向我们显示树枝的美，河水的美。这些都是我曾经忽略过的。感谢时光，给我透露了新的真实。虽然显露并非都是美的，甚至有的是恰好相反，但以些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就是最大的收获。察看自然的迹象，常有意外的美叫你折服，有被光照的感觉。而察看人的迹象，你就不会那样的幸运。
“请告诉我树木的秘密，请告诉我飞鸟的秘密，但不要告诉我人的秘密，尤其是人心的秘密。自然的秘密令人荣耀，人的秘密叫人羞耻。”这首名为《秘密》的诗，过去难以接受，现在却能心领神会。
那么，在这个时候，让我们去野外，赴秋天的美席。像期待已久的猎人，抓住狩猎的良机。途中我们会相遇，打量着对方肩上的猎物，看谁运气更好。
寄去的《杨树林》里面就缺你脚踩树叶的声音，“秋天，你应该到树林里去，最好是杨树林，挺拔而光洁的，仿佛进入了壮美的殿堂，这些高大的生命的柱石，支撑起一片深远的苍穹。叶子飘零，像驳落的斑斓古画，露出最后的质地。你看那优雅的树枝，树枝上美丽的鸟，看清风吹动的天空的脸庞。空气中有浓郁的苦香，那是叶子被雨水打湿之后，散发出来的；一些旧日的书信，也有这样的气息。”我无意怀旧，只想看看最后显露的或剩下的到底是什么。
秋天具人诗人气质，不仅因为其神态深沉，忧郁，其简洁、率直的动作，正是诗人的语言，它去掉一切表面的东西，惟保留内心的纯净，秋天的许多景致，都给人这样的感觉。
秋风清，秋月明。时在中秋，不能忘了月亮。微凉的秋夜，一张银质的脸从澄澈的秋水里抬起来，冷峻，清新。她洗尽孤旅的倦尘，洗尽了所有关于她的传说，以稀世的纯洁照彻寥廓秋空。像一只天鹅，她一直这样飞着飞着，飞成了化石，依然不知停歇。她不会坠落。地上的的湖泊以及长满芦苇的眼睛都不是她的归宿。她的佳偶在哪里呢？我写过许多关于月亮的文字，手边有两题短歌，一并抄了给你。《只剩下月亮这块石头》：“今夜的群山都被秋叶占领，只剩下月亮这块石头，在远处孤独而行。她是雪亮的快斧，再密的树枝也挡不住，她是燃烧的赤炭，再狂的西风也吹不冷。我要到月亮那里去，坐在她温柔的腿上歇息。她是我纯洁的恋人，再深的夜里也睁着眼睛。”
《到月亮上去当石匠》，“带上锤子和刻刀，到月亮上去当石匠，爱是一项苦役，我要刻出你可爱的形像，那里的石头坚硬，那里的石头明亮，那里的石头没有世俗气，就像你圣洁的心房。渴了饮你眼睛里的水，饿了以你的嘴唇为干粮，刻刀磨尽了，把我的手指全用上。”
秋月是秋天的经典之作，望月是人生的浪漫阅读。对月无眠，应该在旷野。灯红酒绿的街市，月色会大受损害。但对于热爱喧哗的人，这似乎是一种奢求，环顾四下的世界，能抬头看天，就已经非常难得。而且，明月对于人，除了欣赏和怀思，还有参透灵魂的作用。仰望天光，心生惭愧，需要的不是兴趣，而是勇气，这实在是一份沉重的浪漫，也不是任何人可以领受。你认为呢？

九月，麦子种进地里。秋天的一件大事，在一群朴素的人手里，完成得如此平静，比字迹落在纸上还轻。一段寂寞的日子后，麦子发芽出来，穿越黑暗的绿色光线照亮守望的心。泥土是诚实的，你给她什么样的种子，她就给你什么样的回报，而且加倍的给你。你给她一，她给你一百，凡地上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块地，但拿到的种子却不同，到头来得到的也不一样，快把美好的种子交给她！人所收获的就是人们所种的。撒的是蒺藜，就别指望摘到葡萄，你想收获爱吗？那就先把爱种上。
在九月断断续续的雨水中，翻览自己的旧作，一组题为《远村》的田园诗。引起了我无限的回忆。轻吟之间，仿佛又回到远逝的岁月，又看见河边的干草堆，又听见“走水啦走水啦”的叫喊声 ……这些牧歌式的早期作品，记录了一个少年的乡村情怀。虽然幼稚，但我不会再加修改。那份天然的美感，今天已不能写出，为什么还要让它失真！
秋天使人冷静，正好打点一下我们的事情，九个月的历程，不长也不短，许多地方都值得回头反思。坏的，马上舍弃，不必顾惜，而无论看过的，听过的，还是说过的，做过的，想过的，加上写给你的。至于好的，收拾起来当做一捆干柴，等到冬天拿出来取暖。孤独的寒冷的中怀念是彼此为炉火的相会。此前不久，一位多年无音信的朋友从南方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平安，说是连着三天梦见了我。电话这头说：“我没事，你好吗？”电话那端说：“你没事，那我就放心了。”我很感动，为不期而至的久远的问候。被我记忆的，把我遗忘；被我遗忘的，把我记忆。感情的状态，多半是一只杯子在独饮。如何让两只杯子碰在一起？最好的方法是回忆。我曾在《一个人的歌声》中写道：“人无法使时光倒流，但我们能够回忆，回忆是归乡的马车，把你带到往事之中。在那里，有依旧鲜艳的容颜。人不能失去回忆。即使回忆是伤逝，也是一笔财富。一个人连回忆都失去了，那才是真正的失去。人需要回忆，在回忆中惋惜，在回忆中忏悔，在回忆中思索，在回忆中体会。对于错，痛苦与欢乐，把那无法更改的，再做一回。尤其是爱情，爱怀在哪里呢？那日的葡萄，已经珍藏成甘冽的美酒，这液体的果实，只有回忆的杯子才能举起。“有美好的往事可追，人生才是没有白白虚度。”
木木，在原野，我闻到了太阳的芬芳。你知道吗？地上的一切果实的香气，都是从她而来。
愿你像太阳一样芳香。
2000年9月

忧郁之狐

我又看到了陇上的秋色了，想到这封过去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