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墙 三十晚上吃完年饭,离开父亲家,走在楼下,路上一个家伙在地上摊开了十米长的鞭炮,轰鸣得不亦乐乎,而在两颗树中间,路灯照不到的昏暗角落,点着几堆火,跳动的黄色火苗,并没照清点火者的面庞,有男有女,几个人低着头专心地往火堆里投着纸钱,那是在祭奠死去的亲人。 猛然想起:我最好的朋友闯,已经离开我近二十年了,我所敬畏的一位老人,也走了快十年,曾经,我也想学市井的方法般,每年祭奠一下他们,只是觉得这种形式过于迷信,试过一次,便放弃了。 但,每当在人生遇到过不去的坎,或是太过热烈的节日,总会想起他们,听着他们的鼓励,勉力坚持下去…… 最初,我以为,他们去的地方,是阴晦、幽暗、闭塞、寒冷的,但随着知识的丰富,才明白不过是被宋时兴起的地狱观念所恐吓,慢慢便觉得:他们应该生活在鲜花似锦、光明快乐的空间,因着脱离了身体的拖累,他们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老子说过“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他们破除了身障,没有了痛苦的根源,定然比我们幸福得多。 只是,我们被阻隔,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我常想抓住他们伸出的手,却只有空空…… 闯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坐一张桌子,读书时,我不喜欢他的过于方正,偶也有摩擦,算不上最好的同学;倒是高中毕业后,他读警校,我读大学,他家离我家较近,住在低矮的瓦房,这样,周末回家,经常骑车去找他,他和高中时一样沉默寡言,但我们曾经的矛盾全已云散,多半是我讲他听;他家境一般,不过警校是有补助的,我父亲对金钱把关很严,拮据时,经常找他帮助渡过难关,其他同学却少了往来,这样,我们便成了最好的朋友。 他提前一年比我上班,工作单位又在我家附近的派出所,找他更方便了,当然钱也借得更多了,毕竟他有了收入,直到上班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才还清了欠帐。 有一次中午去他单位找他,他同事告诉我他住院了,就在附近一所医院,在医院里找到他,问他怎么住在精神科?他说只是神经衰弱,没多大的事,听他这样说,也就没放在心上;过了段时间,再去找他,同事说他在家休养,他们的住处,因为拆迁,找了临时住处,一时彻底联系不上他了。 又隔了段时间,再去他单位,一位小姑娘居然说:你去阴间找他吧!当时就懵在当地,走出位年长的男子,说闯确实去世了。 联系别的公安系统的同学,才问到他家的地址,找了过去,他父母告诉了我原委:因为性格过于方正,在工作中他得罪了不少同事,受到了排挤打击,申诉也无人搭理,可能又碰上了失恋,抑郁中他选择了自残,那次住院,便是自残后,单位把他送到了精神科治疗,至于死因,更是扑烁迷离,法医归于伤口感染肾衰竭。 令我痛苦的是,他一向以兄长的姿态呵护我,我却从未分担过他内心的痛苦,自己青涩混沌粗心,许多事实摆在面前,却轻信了他的饰言…… 许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遇到过像闯这般信、义的朋友,才明白他的弥足宝贵,只是拥有时,从未好好珍惜…… 我们生命中,需要几个支点:亲情、友情、爱情,可以缺一两样,全部短缺却是失去了支撑,因为有了爱与人性的牵引,才有同情心去回报他人。 现代中国人,缺乏广泛的同情心,有一种潜在的“逐臭”现象,面对机器文明和商业文明,我们吸收最快的,是它们的糟粕,对内在包涵的平等、协作精髓,却吸收甚少。 这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一民族的悲哀…… 传统中国,依靠儒家精神,相反比现代做得好得多。 现代祭奠亡者的方式,应该是祭拜祖先的简陋版,周之后,以礼治国,礼就是祭拜仪式的一套规则,祭拜的对象,从商时的鬼神,变化为祖先。 只是祖先对我们而言,多是冰冷的牌位,且严格为男性,各人的心中,有自己的祭拜对象,被抛弃的传统,也没有捡回的必要。 另一个文明延续了三千多年的民族,犹太人,在民族内部的普遍同情和互助上,比我们做得好得多。 抛开宗教的因素,犹太人的锡安情绪,是一种内在的支撑力。 锡安山,传说是犹太人第一代先祖阿伯拉罕领受耶和华旨意的地方,犹太人的第一个国王大卫,在锡安山竖起了祭台;公元前约一千年,大卫的儿子所罗门建造了以色列人崇拜上帝的圣殿,从此这里就成了犹太人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 夹在人类最早的两河文明和埃及文明中间的犹太部落,文明形成要晚得多,比那两个伟大的文明要晚出生2500年,约在3500年前才出现,在求生存的过程中,他们不停地迁移,一直流浪到现今的以色列,才定居下来。 作为外来者,经历了与原著民血与火的冲突,他们逐渐成为了这一地区的强者,并建立了以色列国。 相对这一区域的更强者而言,他们也只是被掠夺的对象。 公元前597年,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率兵围困耶路撒冷,掳获犹大王约雅斤及其家族,将宫廷上层人士、官兵以及技术人员等万余人作为战俘遣送到巴比伦。公元前586年,巴比伦军队再次攻陷耶路撒冷圣城,摧毁并劫掠圣殿,把圣殿中的物器和上层富裕的居民掳往巴比伦。公元前581年,又有犹大国民700余人被掳往巴比伦。公元前586年“第一圣殿”被毁标志着犹大国的灭亡,犹太人前后三次被掳史称“巴比伦之囚”。 “巴比伦之囚”时期,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篇: 在巴比伦河畔 我们坐下,想起她 想起她,就止不住泪,啊锡安! 岸畔的杨柳 挂起我们的琴, 因为监工想听个曲儿, 那些掳掠我们的人要取乐: 来,给我们唱一支锡安的歌! 啊,沦落于异国, 叫我们如何唱耶和华的歌? 若是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愿我的右手萎缩! 愿我的舌头黏在上腭, 若是我没有思念你, 没有眷恋着耶路撒冷, 胜似我最大的欢愉! 五十年之后,另一位历史上的伟大人物,波斯的居鲁士大帝,解救了犹太人,允许他们回耶路撒冷复国,并重建圣殿。 也就是在“巴比伦之囚”时期,犹太人建立了自己的宗教、文化传承制度,这为后来在长达一千八百年的流亡过程中,保留下犹太人的文化传承,奠定了基础。 公元70年和135年,耶城两次毁于罗马大军之手,第二圣殿仅剩一堵残墙,长约50米、高19米,这段墙,叫做“哭墙”。 从此后,“哭墙”,便成了锡安的象征,成了耶路撒冷的象征,成了犹太人精神的圣物。 于秋雨先生在《千年一叹》中,这样描写“哭墙”:靠近哭墙,男女分于两端,中间有栅栏隔开。男士靠近时必须戴帽,女士离开时不能转身,而应面墙后退。 在墙跟前,无数的犹太人以头抵着墙石,左手握经书,右手扪胸口,诵经祈祷,身子微微摆动。念完一段,便用嘴亲吻墙石,然后向石缝里塞进一张早就写好的小纸条。纸条上写什么,别人不会知道,犹太人说这是寄给上帝的密信,墙是邮电局。 在一千八百年的流浪岁月中,虽历经苦难,锡安,支持着这个民族,保持着自己的传统,无数的文明死亡了,他们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犹太人有自己的“哭墙”,我们没有,我们是一个善于遗忘、善于伪饰自己的民族,我们不喜欢悲伤,于是连着别人的悲伤,都要厌烦,所以,那些烧纸钱的人,都是躲在角落里,觉得自己不合时宜。 悲伤,不过是情绪的一种,与道德喜好无关,坦然对待,便是一种向上的力量。 有些人,从目光中不经意地消失,一回首,已是百年! 我们不停地失去,因而学会了珍惜当下;但当尊严无处可遁时,却又不得不失去…… 于是,我在自己心中,修一段小小的“哭墙”,为那些永远失去的友情与爱情,献上一份祭礼! “若是我忘了你,锡安,愿我的右手萎缩!愿我的舌头黏在上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