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1569-1625),字飞百,号芝冈,湖北江夏纸坊郭家岭人,晚明兵部尚书,民族英雄。明史称“辽东三杰”(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 )“江夏四贤”(贺逢圣、熊廷弼、郭正域、吴裕中)之一。
生于明穆宗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世代务农,家境贫寒,自幼放牛、砍柴、挖野菜,难得温饱,艰辛度日。儿时饥荒,“采菱、藤、榆、栎、蕨、虾、螺之属以腹”,饱尝民间疾苦。
从小聪明好学,博闻强志,酷爱诗书习武。6岁入乡塾,19岁进秀才,28岁中举,为当时唯一的文武双解元(所谓“三元天下有,两解世间无”),30岁中进士,31岁出任保定推官,初入仕途,即以断案清明著称。
39岁(1608年)首次巡按辽东。个性耿直。嫉恶如仇,弹劾巡抚、总兵弃地驱民之罪;对后金努尔哈赤崛起,颇有警觉,极具战略眼光,兴办屯田,修堰建堡,主张以守为战,稳住阵脚,使辽东转乱为治。
42岁(1611年),督学南京。为严明学风,不徇私情,而结怨权贵,被罢职听勘回籍。“待罪”乡间,目睹水患肆虐,遂联络仕绅筹资,又求官府拨款,督修成武、嘉、咸、蒲三百里四邑公堤和武金堤及荞麦湾子堤;又加固了石湖、后湖、大城垸、五丰垸等处堤、桥;经向盐、木商募款,并献家产数千金建成武泰闸、长虹桥、纸坊桥等桥闸;自此家乡水患减除。又改东湖驿于纸坊,路便三十里。诸多造福桑梓,便民利民之轶事,乡亲称颂芝冈公恩德之传闻,至今流传不绝。
50岁(1619年),擢升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第一次为辽东经略,再次坚守国门。此前,因萨尔浒之战,经略杨镐指挥的47万大军惨败(此役令人联想到330年后辽沈战役)。从此,明朝国力大衰,在辽东失去优势,不得不转攻为守。其时,开原、铁岭相继失陷,沈阳军民纷纷逃奔。熊廷弼到任后,立斩逃将,督造军器,修缮城堡,调兵遣将扼守各冲要之地,互为应援,守备大固。他还亲巡沈阳、抚顺,相度形势,召置流移,安定民心。其策略是以守为主,反对浪战,并联合朝鲜牵制后金,卓有成效,使后金军一年多内不敢轻进。
51岁(1620年),熹宗初立,言官弹劾熊廷弼拥兵不进,任后金坐大而不作为,被罢官回籍听勘。朝廷以袁应泰代替。袁应泰上任后,轻举妄动,溃败千里,在上任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辽东重镇沈阳、辽东首府辽阳相继失陷,袁应泰兵败自杀,辽河以东全部沦为后金所有。
52岁(1622年),熊廷弼被急召入朝,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第二次升任辽东经略,第三次为国戌边。朝廷同时擢王化贞为巡抚。这次离京上任,得尚方宝剑,副总兵以下可先斩后奏,京城外设宴,主要大臣作陪,可谓荣宠至极。可悲的是,盛名之下,危机更险,不断失地广大,人事安排也掣肘重重。巡抚王化贞虽然有胆略,但是他对后金的军事力量估计不足,主张主动出击,扬言6万人3个月内荡平后金。二人一主战,一主守,“经抚不合”。然而朝廷腐败昏聩,对形势严峻认识不足,希望一蹴而就,故支持王化贞的冒进,而放弃熊廷弼以守为攻的稳妥策略。王化贞拥重兵守广宁,熊廷弼徒有经略虚名,仅有数千军士听命。王化贞不听节制,计划以降敌明将李永芳作为内应,发动进攻。还没来得及实施,努尔哈赤趁辽河结冰,一举攻到辽西,围攻广宁以西的西平堡,围城打援,歼灭了来救援的三万明军。同时又派间谍孙得功进入广宁挑起了兵变,打开城门迎接后金军队。王化贞只得狼狈逃出广宁,在右屯见到熊廷弼后痛哭流涕,熊嘲笑他:“你的6万军队3个月荡平后金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啊?”王化贞建议再设法阻击后金军队,熊廷弼认为木已成舟,事不可为,遂将兵民全部撤回山海关内。关外的大好河山尽落入后金之手。
55岁(1625年),因朝中阉党与东林党争斗,是非不分,该年八月,熊廷弼被杀于北京西市(几年后,在这里,另一个大英雄袁崇焕被冤杀,且凌迟处死——更惨!),传首九边(把头放在木盒子里,游行边关九个重镇:“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宁夏、甘肃、蓟州三镇,山西、固原两镇”),尸弃荒野(即死无葬身之地——冤啊!)。那个刚愎自用的王化贞本来罪行更重,却关在大牢里吃香喝辣,直到崇祯五年(1632年),才伏法。
崇祯二年(1628),崇祯帝诏许其子持头归葬,始得昭雪。谥襄愍。遗著有《熊襄愍公文集》。
2
江夏纸坊青龙山树竹茂密,风景秀丽。山北麓有熊廷弼公园。
沿曲折的落满黄叶的幽静小径上山,可见一微微隆起的小坡地,熊廷弼著战袍佩剑的雕像就掩映在环绕坡地的高大厚密的樟树浓荫中。雕像制作的有些脸谱化,且材质粗糙,是那个意思而已。继续往前走,可见小径边一大片幽深茂密的翠竹林。没有长竹子的空地上,生长着一人高的芭茅草,扬着苍苍白穗,在阳光下散发熹微的光。紧靠道边的地方长着绿油油的低矮的蕨类植物,此类植物习惯于悄悄生长在潮湿阴暗而人迹罕至之地。
在山阴道上前行数百米,在竹林和山林的交界处,可见两座小而凋敝的建筑,左为飞白亭(似乎应为“飞百亭”),亭内立有高大的青石碑。正面碑文为熊廷弼传略,出自书法家陈义经的手笔;背面碑文是曹立庵所书的“清乾隆帝论熊廷弼”。飞白亭破旧,彩皮剥落,无人照看。右为熊公祠,建筑风格为江南居家式,在六组石级上面。祠的四周长着高大的各色树木:有浓荫蔽天的樟树,有黄叶未落的栎树,有霜叶正红的枫树,还有几株树干弯曲的松树。在这里,静寂无边,树林外的人声远远传来,更显出此处的清幽阒寂。微风透过竹林悠悠而来,颇有些寒意。树下落叶甚厚,人每走一步都是沙沙叶响。树下的草丛间,有些黑色的小虫在飞。
拾级而上,进入熊公祠内。眼前的景象颇为凄凉:败叶满庭,一片狼藉。神案供着熊廷弼的雕像,还有很小的观音像及其他菩萨像。雕像头上悬着一匾额,上书“龙阶尺木”(不知出自何典)。雕像及匾额均蒙尘厚厚。神案两侧原有一副木制对联牌匾,为余遂生撰,曹立庵书,张立志刻。现只剩下联:固险东辽沉冤局市忠奸莫辨是非留予后人评。上联牌匾被哪个无识无德的游人为野炊折断当柴火烧了,仅留下一堆灰烬和几块残片。神案前有一较大的石雕香炉颇有气势,看样子有些年头了。祠的后门被封,留下一个滑稽的偷窥洞,正对着十几级台阶上的墓冢。
祠后就是熊廷弼的墓,比普通人的家族墓地略大,背靠青山,参天古木庇护。据说是衣冠冢,属纪念性质。熊公被冤杀后,尸首分离,尸体弃之荒野,首级传至九边,都不知所终。明史中所讲的崇祯“许其子持头归葬”,其实是句空话。墓碑上书“明兵部尚书辽东经略谥襄愍熊廷弼之墓”,系清人所立。墓碑前,放着普通人家习惯用来盛汤的大瓷碗,代替烧纸烧香的香炉。整座墓地破败不堪,坟茔的护墙已坏,穿有铁链的护坟小石柱东倒西歪,铁链不翼而飞。坟头长着很多细小的红叶树,此际叶红如血,像花束一样点缀着墓地。几支还未凋谢的山菊花长在墓地的墙石缝间。四周有许多高大的枫树,此际被霜浸透的红叶蔽天,在墓地上空形成奇异的红云,庇护这堆寂寞而荒凉的坟墓。透过密密的红红的叶缝,可见破碎的青天之上,阳光耀眼。此处的树木很密,为争夺阳光,都拼命长高身体,因而每株枫树、松树、梧桐树都显得垂直挺拔。一条细细的藤状植物沿粗壮的枫树干往上攀爬,小小的灰绿色叶子如同一串美丽的逗号。越过枫树林就是大片葱茏叠翠的青松林,站在墓地的台阶上,抬头可见松树林在青天上映出的毛乎乎的剪影。
紧邻熊公祠,是一条登山的水泥小径的路口。道边笔直的常青树干上刻有大量的游人“墨宝”,都是诸如“某某爱某某”,“某某到此一游”之类。我在熊公祠周围游览的过程中,七八个骑自行车的姑娘小伙来到登山处,锁上车后,结伴拾级而登。一个老者领着小孙子慢悠悠地走来,朝山上走去。一个面容姣好穿灰色有毛领束腰冬衣的女子,手里拿着一个苹果,边吃边上山。他们都对熊廷弼墓看都不看一眼,仿佛那是一堆荒土而已。我心里回旋英雄悲歌的浩叹。
想起有着同样悲惨命运的袁崇焕,他曾有《哭熊经略》二诗,读来令人唏嘘: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
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
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哭失声。
太息弓藏狗又烹,狐悲兔死最关情。
家贫罄尽身难赎,贿赂公行杀有名。
脱帻愤深檀道济,爰书冤及魏元成。
备遭惨毒缘何事,想为登坛善将兵。
3
熊廷弼的悲剧,既是他的时代悲剧,也是他的个性使然。其经历脉络清清楚楚,历史逻辑必然如此。
不用说,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个靠苦读四书五经搏得赐进士出身的文官,能“有胆略,知兵事,且善射”,可谓文武全才;但性格暴躁,心胸狭窄,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史称“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就这么一个有雄才大略又有性格的人,如果处在一个正常开明的时代,遇上明主,定会干出一番掀天揭地的大事业。可他处在大明末世,一个波谲云诡风云激荡的混乱时代,出这样的悲剧再正常不过了。
先说时代波谲云诡。熊廷弼打点辽东事务,经历三朝:神宗、光宗、熹宗;三起三落。老话说,一朝君子一朝臣,明朝也不例外。熊廷弼在万历朝被重用,深得神宗信任,在辽东任上颇有作为。神宗升天后,光宗继位,仅仅八个月,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又驾崩。于是,大名鼎鼎的木匠皇帝熹宗朱由校入继大统。这是中国历史上最荒唐最黑暗的时期。魏忠贤乱政,阉党当道,整个朝廷乌烟瘴气,是非颠倒。明史说:“当是时,光宗崩,熹宗初立,朝端方多事,而封疆议起。御史冯三元劾廷弼无谋者八、欺君者三,谓不罢,辽必不保。诏下廷议。” 言官文臣群起而攻之。明熹宗不理朝政,任由阉党胡作非为,将在辽东干的好好的熊廷弼打发回家。“以袁应泰代”后,一年不到,辽东溃败,不可收拾,袁本人也战败身死了。倘若熊廷弼不走,局面断然不至于如此。
再者,“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当时,朝政腐败,党派林立,泥沙俱下,浊浪滔滔。以原吏部郎中顾宪成为首,一批下野官吏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讽议朝政;一部分在职官吏如赵南星等也遥相应合;东林党因此得名。与此同时,另有一批官吏士绅组成浙、齐、楚、宣、昆各党派。群党间互有矛盾,互为利用,纵横捭阖,你争我夺。多是空对空的意气之争,口舌之辩,与国计民生无甚补益。起初,东林党与齐楚浙三党相争,后来又演变为东林党与阉党斗法。明熹宗天启年间,东林党人得势,浙昆宣各党派受排斥;于是,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宦与浙齐楚宣昆各党中的一部分人结成联盟,被东林党称为“阉党”,与之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熊廷弼原为楚党,与东林党并不是一路人;东林党代表人物杨涟等人,突破门户之见,曾在辽东军事等问题上为熊廷弼说好话,熊廷弼同后来的所谓“东林党六君子”个人关系不错。这一切,为其最终的杀身之罪埋下祸根。魏忠贤是个地道的小人,见识短浅,眼里只有利害绝无道义,更没有天下苍生。明史说:“天启元年,沈阳破,应泰死,廷臣复思廷弼”。于是,熊廷弼被急召出山,重任辽东经略。可气的是昏聩朝廷在“搭班子”时搞“拉郎配”,配的巡抚是王化贞。明史称“化贞为人騃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文武将吏进谏悉不入,与廷弼尤牴牾。”这一切,直接造成了广宁兵败,致使辽东尽失。假如朝廷用人不疑,将兵权政权全交给熊廷弼支配,稳扎稳打,慢火煎鱼,局面定是另一番样子。可历史不容假设,熊廷弼的悲剧不可逆转。
兵败问罪,明史记载:“二月逮化贞,罢廷弼听勘”。一个是逮,一个是勘。显然,朝廷对两人的定罪是有差别的。然而,最后的议决却是“廷弼、化贞并论死”。这时候,熊廷弼为保命,曾托一个叫汪文言的人向魏忠贤行贿,被索要四万两白银。问题是,熊廷熊不是一个贪官,他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既而背之”。于是,“魏忠贤大恨,誓速斩廷弼”。此时,正值“东林六君子”案发,杨涟等人被下狱。魏忠贤觉得机会来了,便指使人诬熊廷弼也曾向杨涟行过贿,将熊廷弼行贿之事,与“东林党案”硬扯在一起。“甚其罪”。“党同伐异,招权纳贿”,那就是罪加一等了。魏忠贤的党徒冯铨,还趁着陪皇帝吃饭的时候,拿出一本民间流传的《辽东传》,上面有记载熊廷弼英武善谋的言辞。这个冯铨挑拨说,“此廷弼所作,希脱罪耳。”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帝怒,遂以五年八月弃市,传首九边”。
再说说熊廷弼的性格缺陷。明史说:“廷弼身长七尺,有胆知兵,善左右射。自按辽即持守边议,至是主守御益坚。然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也就是说,熊廷弼的脾气不大好(有高智商而无高情商),喜欢骂人,遇事特别容易激动,也因此得罪不少人(与彭德怀有点相像)。 熹宗初立之时,有人“劾廷弼无谋者八、欺君者三”。《熊廷弼传》说“廷弼愤,抗疏极辨,且求罢”,“廷弼益愤,再疏自明”,甚至公开“惯纱帽”。说到激动处,“抗疏辨,语颇愤激”。神宗在,为大局可以包容他。熹宗年轻狗屁不懂,自然就会“不爽”。辽东尽失的惨败,源于王化贞的刚愎自用不假,熊廷弼意气用事,不顾大局,多少也有责任。待到兵败之时,两人相见,“化贞哭”;熊廷弼却“微笑曰:六万众一举荡平,竟何如?”弄得“化贞惭”。从二人一哭一笑之间,可看出熊廷弼的小来。二人同被朝廷究责之时,熊廷弼觉得问心无愧,态度不好;相比之下,王化贞认罪伏法,态度端正。凡此种种,都说明熊廷弼“政治上不成熟”,为人处世之智慧难说圆融。工部主事徐尔一说他“其才既笼盖一时,其气又陵厉一世,揭辩纷纷,致撄众怒,共起杀机,是则所由必杀其躯之道耳。”是公允的。
天启五年八月,有“盖世之材”的熊廷弼被处死。据说,熊廷弼临刑之际,胸前仍挂着一个小布袋,袋中之物乃“辨冤疏”。史载熊廷弼从容就义前,曾赋绝命诗一首:“他日傥拊髀,安得起死魄,绝笔叹可惜,一叹天地白。”熊廷弼身首异处之后,阉党对其家人的迫害并没有停止(令人想到湖北荆州张居正)。朝廷追赃,其长子熊兆珪自杀,女儿呕血而亡;其老家江夏的一个小小知县,索要“貂裘珍玩”,甚至将熊家两名婢女的衣服褪去,笞打40大板。“远近莫不嗟愤”。 直到崇祯二年(1629),熊廷弼案才得以昭雪,此时熊廷弼的尸骨早已腐朽尘埃。 后人感叹熊廷弼:“不死于封疆,而死于时局;不死于法吏,而死于奸珰”。按说,老天爷对大明是有情有意的,与后金厮杀几十年,首败于杨镐,再败于袁应泰,完败于王化贞;又一救于熊廷弼,再救于袁崇焕,后救于孙承宗,给了三次机会。可悲的是,腐败的大明朝廷气数已尽,自毁长城,冤杀英雄,在熊廷弼死后20年,先是被李自成的大顺军攻破北京,令生灵涂炭;接着,李自成在山海关一败涂地,如流星划过历史的天空,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与满人。真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