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没有五官的空心人 他倚在人行栏杆上抽了支烟,看着发亮的街景出神,脑海里能想起的唯有一个人。用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江薇的声音宛如清晨的空气般令人呼吸顺畅。 “吃完了?” “一肚子酒,没动筷子。不过听了你的话没骑车。” 江薇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问:“在干吗呢?” “打电话。” 又沉默了几秒,问:“找我有事吗?” “不是在字条里说有好多话要跟我说?该我问你。” 江薇笑:“当时是这么写的,现在也忘了。你还记着?” “那条儿我看了几百遍,都会背了。” “背那干吗?” “没事。”大可也沉默了一会儿,道:“出来吗?找个地方坐坐?” 江薇想了想说,她家附近有间“蓝仙子”红茶店,不如在那儿碰头。 那是间颇有怀旧风格的小茶馆,灯光柔和,用久已不见的火车座隔着,每张桌上都放了盏蜡烛台,播放着不会过时的蓝调布鲁斯音乐,墙上有用漂亮镜框镶着的写实风格的水彩画,整个场景就像梅尔·吉布森主演的《Forever Yong》里的镜头。没有讨厌的迪斯科舞曲,没有大麻烟和摇头丸,只有冷冷清清的几桌寥落的客人和浓浓的缱绻不去的往日情怀。 大可要了份扬州炒饭,火腿煎蛋和罗宋汤,正吃着,就闻到一股淡香袭来。他闭目,想了想道:“是Calvin Klein的气味,适合中性打扮。”说完睁眼,江薇果然是一件阿迪达斯T恤配一条水磨蓝牛仔裤,衬得身形越发修长。 “狗鼻子。”她说。 “不好意思,饿得不行了,要什么自己点。”继续狼吞虎咽。 江薇要了杯泡沫红茶,静静看着他吃,笑道:“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大可风卷残云地将食物扫荡一空,拍拍肚皮:“几千块钱一顿饭,还没三十块钱来得实在。这就是穷富之分。”然后扯开嗓子喊:“小姐,拜托把盘撤了,上啤酒。那个什么沫红茶也不要了,咱们又不是什么高尚人士,不品茶,啤酒挺好。” “此茶非彼茶。” “非什么非?!”他凶她,“是茶就不行,上啤酒!” “还没喝够?” “刚才那叫应付,现在才是畅饮。与知心好友、红颜知己灯下对酌,听老歌慢曲,谈人生之不得意,实乃快事。说吧。” “说什么?” “信里不是特想对我——倾诉,还非我不可。” “忘了,真忘了。”江薇道。“原来消遣于我。” “肯定的。” “那今晚你买单。” “买单就买单,谁怕谁。不过没带钱包,故意的。” “那我也不买了。”大可道。 啤酒上来了,江薇敬他,二人干了。大可放下杯,望着烛火,道:“是美君告诉你我的事吧?” 江薇点点头,道:“还让你别往心里去。” “这样结束反而更好,一辈子没有遗憾。”大可又呷了口酒,道。 “也许你不对,也许她不对,其实谁都没错,命运让你遇上这事也许另有安排。” “比如说?” “令你成熟,让你懂一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事。你爱她吗?可曾想过这问题?是否因为一件曾经属于你的东西突然有一天飞走了,不再为你所拥有了,于是产生了一种占有感,想再把她拿回来,放在眼前看着心里都舒坦?” 大可抬头看了她很久,约莫有一个世纪,然后道:“还是占有欲在作怪。” 江薇点点头,也呷了口酒:“但没了占有欲,人又剩下什么?你不是爱看《远离赌城》吗?剧中的莎拉是个妓女,班是个酒鬼,莎拉出去接客,班心里不好受,但他不说,因为他想死,他知道自己没权力占有她。可莎拉还想活着,想跟班在一起,所以她劝他去看医生,她找不到理由,只能说——就算为了我。”江薇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燃起支烟停住了。 大可道:“可班说——莎拉,你永远都不要劝我戒酒。他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的,因为他是他,莎拉是莎拉。就像短暂的流星刹那地交错发生了火花,轨迹永不改变。” “不!”江薇道,“不,也许有颗流星在那瞬间的撞击中从此化为了灰烬!”她顿了顿又道,“只是另一颗流星不知道罢了。” 大可停了有45秒,木木地问:“想说明什么?” “什么都没想说明,真的!”江薇喝干了杯中酒,示意大可再满上。 气氛突然僵了,二人都望着面前的烛光不语,大可捏了捏眉心,低低地问:“是因为和叶锋华分手?” 江薇拢了拢头发,摇头。 “那因为什么不高兴?” “没不高兴。” “叶锋华伤你心了?”大可不依不饶,“我这就打电话给他!” “吴大可!”江薇板起了面孔,“和他没关系,真的和他没关系。” “告诉我为什么?”大可也抬高音量。 江薇又燃了支烟,支颐望着烛火,许久后说:“说件其他的,我看到只狼。” “狼?”大可抽搐了一下,差点撒了杯中酒。 “你也见过?对吗?一只白色的狼和一个长发人。” “然后?” “然后有个神秘的电话想要我找到把钥匙,然后我又做了个梦,梦里的长发人认识你,但他没有面孔,他说你丢了钥匙,被关在一道门后出不来了。可明白他的意思?” 大可摇头,将脸靠在肘上,似在沉思。 “也许这是个秘密,被封在一道不知位于什么地方的门后,钥匙丢了,门打不开,秘密无法揭晓。我是这么认为的。” “可钥匙在哪里我不清楚,是否曾经拥有过都觉得莫名其妙,整件事荒唐透了。” “好好想想。” “想不出来。” “长发人是谁?” “不认识。” “可他认识你。” “但这样不能说明什么。我认识约翰·列侬,但他绝对不认识我,仅此而已。”大可抽出支烟叼嘴里,低头用牙签拨动烛泪。江薇静静地看着,那种很久前就认识他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 二人同时缄默。有首歌从空气中舒缓地飘来,如泣如诉的女中音宛如夜之精灵。 “《夜之色》。”江薇说,“劳伦·克里斯蒂的《夜之色》,每次听到都想流泪。” 你我在黑暗中前行,身躯如此靠近,心却远隔万里…… 二人都陷在伤感的歌声中,没有说话。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那桩怪事,江薇不再多问,大可也不解释,只是心照不宣地沉默,似乎约好了不去捅破这层纸。 一曲终了,江薇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大可。” “嗯?” “我有个好朋友,在美国认识的,过几天会来国内,是个心理医生,也许能帮你记起一些关于钥匙的事。” “不想见什么心理医生,我没病。” “只是听听她的解释,关于狼关于钥匙,好吗?” “考虑考虑。” 江薇轻轻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认真地看着他,黑漆漆的眸子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雪山湖水。 “不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不管那秘密多么可怕,我都会跟你站在一起的。” 谜团像网一般张开,他身陷其中,觉得连江薇的身上都笼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离他无比遥远又伸手可及。她一定知道什么。 “你对这事知道的比我多,是吧?”他问。 江薇默默不语。 离开茶馆互道晚安后,他被江薇叫住:“大可。” “嗯?” “没事,早点回去睡吧。” “再见。” “晚安。” 他呆立着望着她在路灯下修长的身影,中间隔着一条有如银河系般宽阔的马路,脑子里就像被彗星撞击后产生大爆炸的月球表面,千千万万的记忆碎片无序地横飞,撞击着他的太阳穴阵阵疼痛。 他大概站了有一个世纪之久,直到江薇的身影消失在门洞里。 难道江薇也是神秘事件中的一个环节? 他在无人的街上独行,仰头对缺了半边的月亮唱吉姆·莫里森的歌:“告诉我去下个威士忌吧的路,告诉我去下个威士忌吧的路,别问我为什么,别问我为什么,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在经过一排黑乎乎的橱窗时,无意中瞥了眼自己的身影,走了三步,又退回来站住打量。镜中的他空有一张验,却没了五官,只剩空荡荡的孤寂。 “我是一个空心人。”他摇摇晃晃地喃喃自语,白狼又出现在他不远的地方,清冷的长街之中。 呜—— 他僵直地靠在电线杆子上听狼在啸月,夜风带着几片木叶拂过身边,手提电话在口袋里响了起来,液晶屏幕显示来电是一串零。 “喂。” “酒吧是通道,连接秘密与现实,时间开始倒数,请尽快找到钥匙。”低沉的男声在没有窗的房间里说道,片刻后挂断,传来急促的嘟嘟声。 关上电话,放眼自己置身其中的空荡荡的都市长街,宛如基里科画中无人的广场。 世界无比荒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