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过奖,再抛一块砖,系旧作也,正合时令,与大家共勉。 东湖秋记 最近很惬意的事是去了趟东湖,并在湖滨客舍住了整整两天。到过东湖的人原本是不少的,但真正能够在它身边度过一两个夜晚的人并不多。人们往往只认识白天的东湖、晴天的东湖,一般还是春日里晴朗的白天的东湖,并没领略东湖的秋夜有多么迷人,也就想不到有必要来这儿客宿了。 来时虽为暮秋,天气却晴暖如春。万绿丛中,一层一层杉树红得灿烂,像油画色彩的堆砌。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享受,觉得离城市很远很远,离大自然越来越近。 东湖确实是太远了,我一直这么认为。大约在三十年前,我们在老师的率领下排着队对东湖作过处女行。从汉口到这儿,简直像去了趟乡下,其间经过多少郊野的荒凉。读初二的时候,我们几个男同学曾经徒步走过东湖,一来一回,穿越三镇,不知有多少公里。这种吃苦耐劳的远征可能令今天的年轻人不敢想象。“文化革命”当中胆量自然大了,乘车敢逃票。记得有一回我口袋里只揣着四分硬币,竟也游历了一趟东湖。围栏自然是翻过去的。同学们那时嘲笑我是“身无半文,心忧(幸游)天下”。至今还偶尔提起。那时候便觉得东湖很美,可惜太远了。如果移近市内二十里,武汉,谁能与之相媲? 不知不觉,东湖离我们很近了。它没有移动,是我们的城市在迅速扩大。与它连接的不再是漫长的原野,而是摩肩接踵的建筑。东湖原有范围的逐渐缩小,更突出了它的珍贵。关于东湖的认识了解也随之增多,它的存在,简直是上帝对我们的恩赐,千湖之省的省会,它是最具意义的市徽。世界几个城市在它的市区能拥有这泱泱三十多平方公里的湖泊?东湖与江汉之水龟蛇之山共同构成了武汉无与伦比的地理之美。 如果西湖之水叫人更多地联想到六朝脂粉的浓艳,那么东湖及其周围如林学府则令人感觉到三楚文化的清雅。屈原的塑像还在那儿吗?他行吟泽畔的孤独身影消失于夜幕中。我向它走去,那里曾响彻过我们莘莘学子的仰天长啸,合影的背景是工农兵群像而不是三闾大夫,行吟阁也曾被改为红旗阁。东湖的魂魄失而复得,我们的年华却去而不返。还有那头白象呢?它扬鼻摆尾地伫立湖边,伫立着二代甚至三代人的梦境,顽皮地爬上去的下来便早生华发,还有棕榈,还有垂柳,都茂盛地反衬着匆匆游客的人生苦短。 沿着杉树一棵一棵的傲岸,合着湖波一阵一阵的拍击,我一步一步地走向越来越深沉的夜色,思虑未曾止息。一个人置身东湖竟然会如此压抑,这样无从摆脱,它呼唤着昔日过从甚密如今音尘隔绝的人,它最终渴望的还是另一个自己。原来,黑夜会使每个人除了体验孤独便觉得被放逐了很远,如果他有所思念的话就会更加痛苦。走来走去,万般无奈,我与那张石靠椅似乎还算知己,三度流连,屡屡愧对东湖之夜的一番缱绻。 我也在清晨的东湖边徘徊过,饱满的太阳从湖那边的沉霾里升起,浩淼如东海日出。湖边的树迎着它伸展,任霞光穿透;金黄草坪便印上树姿婆娑的影。从树下走过或伫立,看湖面成片的白鸥飞翔,听林间成群的小鸟歌唱,使你觉得早晨注定是一天最蓬勃向上的时间,昨夜的阴影顿时被阳光的利剑纷纷砍去,剩下的只是寻求着方位的你。 东湖的水,映过我的少年、青年和中年,它却永远年轻,我甚至推想我们即使在垂暮之年也会因它而感到身心年轻。特别是当我在湖滨客舍一夜苏醒,便觉得自己精神焕发,对一切充满婴儿般新奇,并无一例外地去爱:对山水、对草木、对人生……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呢?有时未免像单相思,让人怅惘之余,困惑满怀。也许我们终究会是一无所获,可我们毕竟思考着,期待着如雨露对草木那样的滋润,曙光对晨空那样的照耀。 这秋天的早晨,我在寓言雕塑园中寻寻觅觅,并在气势恢弘的愚公移山浮雕前遥望对岸依山傍水的楚城。“东湖暂让西湖好,今后将比西湖强。”朱子斯言诚哉。东湖的内涵继续扩展着,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我度过了两天非常宝贵的时光,我现在已没法写出当时许多新鲜的感觉,因为我已经离开了东湖,再没有那波涌连天般的灵感和情绪。于是,我便想着并筹划着,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湖边去;尽管它近在咫尺,却并非容易的事。正如塞尚所说:天真纯朴地接触自然,那是多么困难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