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老家兄弟的电话,让我漂泊的身影仿佛一只失落在风中的纸鹤,深深陷进老家大湾那些攀爬在桃树上的光阴里。
老家大湾嵌在乌蒙群山腹地,是个不被外人知晓的普通寨子。站在里面,四周的山直抵云天。从山顶拽下的草坡像舞女的绿裙,在春夏秋三个季度变幻着浓淡的光阴。村子周围,树木簇拥。沿山边一带,桃树“家族”更是独占魁头。
三月桃花艳,六月桃子熟。小时候,趟过萧瑟的冬天,看三月的桃花,徜徉在花丛嗅其芬芳,是我们的心愿。当然,撑过四、五月的熬头,在六月爬上桃树,坐在枝丫上旁若无人地啃酸甜的桃子,更是我们的盼望。
每年六月间,桃子熟了。当太阳还没有滚上山顶,依稀的北斗星还没有嵌进天幕的时候,我躺在老屋临窗的温暖的被窝里,时常被风吹桃子落地的摩擦声吵醒。桃树就在我的窗外。那时,我就知道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我和桃树只隔一扇窗子。它生长在自然的风雨和阳光中,我则成长在父母的慈爱里。窗是透明的,我看着它开花、结果,甚至到果熟蒂落。我不晓得它是否看到我成长中的喜悦和忧伤,更不晓得在那些饥饿的日子,我悄悄的哭泣和父母的悲叹,是否触动它怜悯的神经?但是,桃子熟了,它的赐予是无私的。它因风而舞动的枝叶,无声地说,过了这段时间,秋天一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每天早晨,我和兄弟们闻声而动,迅速掀掉被子,蹑手蹑脚地打开门闩,生怕被父母亲听见,饿着肚皮赶牛上山。走到树下,又迅速踢掉鞋子,抱紧树干窜上树顶。树是“驼背”,说是窜,的确有些夸张。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沿着弓起的树背爬树颠,要讲究技巧的,说穿了也就是熟能生巧吧。当我们专心向上攀爬的时候,往往会听到父亲的声音:“小心点,不要掉下来!”
那时,我们一个个附在树干中央,被吓得六神无主,就怕父亲拿长条子抽我们的屁股,那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滋味,挺难受的。我们都不同程度地领略了几次这样的滋味。但是,树颠上那些黄灿灿的桃子,一直让我们顽劣不改。痛就痛吧,下来还要再痛,何不如往上爬,坐在上面,等父亲走了,还能免除一时的痛楚,还能再饱餐一顿那种酸甜的“诱惑”。于是,只要有一个人往上爬,大家都往上爬。
经过这样几次,父亲就无奈了。因为有一次,父亲的条子就打在我的手上,我本能地做了条件反射,松开了手,从树上滑下来,肚皮刮在脚下的树枝上,一条五寸左右的口子汩汩冒出血来。当时父亲慌了,赶紧为我一边包扎伤口,一边温和地说,他不是怕我们吃桃子,是怕大人们不在家的时候,我们这帮顽皮鬼从树上掉下来……
后来得知,每当我们爬桃树的时候,其实父母亲早就起床了。父亲每天七点以前就割回一箩草,而母亲呢,则在院坝的土灶上烧柴火煮猪食。
父亲不再打我们了。就在我们偷爬桃树的时候,父母亲都躲在不远处看我们。他们看着我们一个个在驼背的桃树上爬完我们童年的时光,直到我们一个个走出故乡。
前不久,兄弟打来电话,说窗口外一抱多粗的老桃树被虫掏空,死了。在我的想像中,老树不是被虫子吃了的,而是走完了它生命的历程。就像人,从童年到老年,走完他充满回忆的一生。老桃树死了,我突然惆怅起来,好像生命中某种珍贵的东西瞬间丢失了,失去了依托!
这些年,我从故乡漂泊出来,远了一些。或许我在远的过程中,说不准哪一天又因为别的原因,再一次退回故乡。但无论是走远了,还是退回来,我的记忆里依然保存着在桃树上攀爬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