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溜溜的城哟，我的心里酸溜溜的(4)

梁西皮 · 发表于 2009-3-9 21:16:00

康定溜溜的城哟，我的心里酸溜溜的(4)

7、县城看来看去索然无味，又回到铁索桥

泸定桥上空无一人。

我早早就来到大渡河上，一步一步地丈量铁索桥，并在西岸寻找不同的角度拍摄这座桥及它的背景。

西岸是海子山，山下的茶马古道，现在叫了勇士路。山腰的楼阁，过去叫红军楼，后来恢复为观音阁。桥头房屋密集，最煞风景的是搭建的碉楼，上面有青天白日党徽，其意不明，是表现红军夺下敌人的工事吗？看来粗制滥造也能表现小地方的质朴。

我对泸定的了解远远不够，现在只有利用短暂的时间多看一点，多想一点。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桥上走过很多学生，他们的行走非常轻盈，晃晃悠悠，像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背篓无疑是与铁索桥最为匹配的，还有骡马，但是有规定，骡马以及摩托都不准过桥。

没有泸定桥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那时，川藏间的交通主要在沈村、子牛、烹坝这三处渡口，“援索悬渡”。选择在地势坦平的安乐建起泸定桥，这里一下成为交通咽喉，也成为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必经之地。民国二年，以桥名定县名的泸定产生，泸桥镇成为全县的中心。然而，这座桥从建成起就历经磨难：乾隆六年被大风吹折，乾隆四十一年被洪水冲断，十年后又因地震护岸羊圈坍塌，嘉庆十年地震8根底链折断，光绪三十四年赶城隍庙会的乡民拥挤造成底链断裂3根。民国三年城内失火殃及桥亭烧毁，民国七年又遭风灾铁索折断6根……人为的破坏出现在1935年，守军拆卸桥上木板以阻红军过河，而红军过河后为了减缓敌军的追击速度破坏更甚，由红九军团政治委员何长工指挥锯断铁索桥底链4根——性命攸关的情况下，谁都会不顾一切。

毛泽东走过这座铁索桥时，叫机要员去数一数桥上的铁索有多少根，对230年前修的这座桥赞不绝口。据原武汉市长刘惠农回忆，后来授衔的7大元帅、6位大将、9位上将都从这座桥上走过。1954年7月15日，十四世达赖喇嘛和十世班禅联袂进京，8月某日经泸定桥，9月4日到达北京。从这一角度说，泸定桥的显著性超过了所有的桥。

泸定桥所承担的川藏运输繁重任务到1951年兴建大渡河大桥后才告结束。

泸定县城无疑也是在更新换代，临江的街只剩下几间老屋没拆，新建的街道命名都与红军长征地名有关，如懋功巷、会宁巷。与河平行的主干道一段叫开湘路，一段叫成武路，纪念红一军团二师四团的团长黄开湘和政委杨成武，尽管飞夺泸定桥的22名勇士是由二连连长廖大珠、指导员王海云率领的。

中国的事就是这样，秦始皇修长城，隋炀帝开运河，康熙修泸定桥——他们都不动一砖一瓦。

泸定县城在1991年再版的四川省地图上还叫“泸桥镇”，现在有谁还知道它的曾用名呢。对传统地名的弃用任其消失，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漠视。而这一二十年对物质文化遗产的毁灭之巨莫过于40年前的那场革命。有一个清单，1966年8月“破四旧”的浪潮中，被红卫兵及当地群众破坏的古迹有：泸定桥吊匾、建泸定桥铁碑、桥联石碑、重建泸定桥碑记五通、铁铸镇物神牛、蜈蚣、猛兽，等等，大多数被扔在大渡河里。将来还会有人开一个清单，告知现在泸桥镇或其他地方毁损了什么。

所幸还有《康熙御碑》和《“泸定桥”碑》，分立于桥东桥西。

新的文明正在创造，“红色”永远大行其道。街上广告牌似的展示几首歌，其中有一首“红樱桃”：

“翻过了雪峰一座座，

淌过了冰河一条条，

红色的名城哪里找，

问一问二郎山的红樱桃。

红樱桃呀红樱桃，

给泸定胸前挂上红玛瑙，

让泸定芬芳把游人全醉倒。

要问那红樱桃树是谁栽，

栽树人的背影曾在烈火中摇啊摇。

啊嘞……”

泸定桥头，晨练的人正在舞蹈。这种场景比较普遍，但在这个早晨、在峡谷中，在大渡河波涛滚滚的背景里，我觉得特别悲壮。“啊，卓玛，啊，卓玛——”那高亢得有些凄婉的藏族音乐，让人感到一个民族生存之不易。

中国是个标语大国，泸桥镇街上标语众多，最感兴趣的是那“收枪治暴，人人有责”的横幅，叫我这个外来人顿感此地时局的不稳。地方政府做什么事都要说出来，生怕别人认为他们没做事。还有“5年打造一个新泸定！”的口号，叫人更感恐慌和忧虑，5年是一个任期，县太爷无疑是要有所作为留下政绩的，但不知这5年会留下多少败绩或劣迹，比如有的地方在山上砍树改种某种果木（任期结束后新的一任领导又有一套新思路），以致前50年的功夫全废，后50年的努力也难以挽回。

县城看来看去索然无味，又回到铁索桥。

我在桥上边走边想，也许这座桥的价值超过了整座县城，问题是我们没有相应的文化作品使它像拉斐尔铁桥、卡桑德拉大桥一样名扬世界，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尚的冲击，泸定桥的文化积淀不是历久弥深反而有越来越被淡化的可能。以泸定桥为背景创作一部像它一样不朽的作品，不管是电影、小说，还是音乐，这将是泸定桥葆其魅力的必需。记得以前有过“英雄强夺大渡河”的器乐合奏，那也是非常杰出的。尽管它受时代的局限，过于突出“革命”的色彩而没有泛化为英雄的颂歌，也是民族文化的瑰宝。艺术个性是宝贵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但“阶级性”也可能就是它的局限性，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为什么为全世界所接受，就在于它主题的共性。泸定桥应该有自己的《英雄交响曲》，如果不能产生，不能简单地归咎于什么，只能是深深的遗憾。

梦迪出现在桥上，她说孤月在观音阁上，而靓哥不知去向。

三人相会于铁索桥，留下一张合影，左拥右抱，我虽非英雄，也爱江山美人。

回到桥头，竟见靓哥。问他怎么不上桥，他说有什么可上的，这不是很平常的吗？也许，他跟我一样，没想到这英雄走过的桥，每天都有那些贩夫走卒、背书包和背背篓的寻常百姓在走，就觉得平淡了。

不过靓哥的话还是让我瞠目结舌，对这座著名的桥居然可以视而不过，是因为节省10块钱门票还是咋的？我下意识地认为这可能是一种代沟。从对领袖狂热崇拜的我们到对歌星狂热崇拜的他们，不是一种时代的变化吗？其实，泸定桥告诉我们，伟大出于平凡，又归于平凡。至少，我们要保持对这项古代工程的崇敬。四川这天府之国的人造奇迹，有泸定桥，还有都江堰……

走吧，泸定桥，再见。见到你了了一个夙愿，尽管你只给了我刺激而没有给我所期望的冲动，不能产生一首诗。也许，诗的灵感已离我很远。

开湘路上只剩下两三间老房子，然而这是我认同的泸定。想在这里停留，却依然是告别。

（这几个人吃了一桌菜，问好多钱，结账只要38块，碟子里还剩下不少，便宜。谁说农民没有富起来？）

8、我大感意外：这就是魂牵梦萦的康定？

出泸定就过一“四湾村”隧洞，标哥和我都取下帽子，灯泡闪亮。

标哥被冷落好久，这时来了情绪。

你们没得啥子丢在泸定了吧？那年在茂县，有个客人，沈阳的，一万块钱压在席梦思底下忘记拿，跑了40公里想起来了要转去。其他客人不愿意。他拿一千块钱满招待，请大家在九寨沟吃烤全羊，还给了我两千块。

标哥的笑容闪亮在洞口。车过咱里大桥。

这种事多哩，有的手机掉了，要都不要了。有一回我拉一车散客，有一对岁数不相当的单独住五星级，沿途跟那个女的光买东西。男的是东北人，判刑15年减刑3年出来，说老子啥都缺，就是不缺钱。那女的漂亮不到30岁，把他拍得好。他一路上甩钱，川西的金子都买了，拿6000块钱给大家招待包歌舞晚会，180块钱一张票啊。我问过他，这么有钱咋不包小车出来？他说那样没气氛，不热闹。

这世上啥种人都有。你看那个瘟狗挡在路上还不跑……标哥一边打盘子一边对路边吓得捂住双脸的妇女嚷道，你们养的啥子狗嘛，这狗迟早要压死。那男的估计是厂里出纳之类，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有个彝族，别人的金矿3年没开出，他包下了，贷了两千万，打隧道，一百吨炸药一轰，格老子，金矿就出来了，现在上亿资产，还修了铁路。那金矿一包50年，该要赚几多。

标哥侧头瞄了我一眼，你想想他个彝族，有啥子文化，又没勘查，凭想象放那一炮，就成了暴发户。我有些汗颜。

标哥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权当无偿提供谈资，我一一记录。

“蛮娘汉老子”，藏汉结合的，男的又胆大又狡猾，政策对他们又宽松，杀死一个判10年，两个判20年，杀死三个才枪毙。九寨沟有个地方尽出美女帅哥，后来有人一查，原来是胡宗南的部队在那里放了一批军妓。哈哈。

标哥按了一声喇叭。康定境界到了，时间在10点一刻。

路边多小女子，山上多仙人掌，地名叫鸳鸯坝。

公路指示牌显示，右到丹巴，左上康定。要翻大山了，标哥说。

二道水、日地、小天都、菜园子，一一掠过。风景很美，始见蓝天白云，如不是修公路、修电话线，峡谷会更美。孤月说，我想睡又怕错过景色。标哥说，你睡吧，我帮你看着。

折多河在奔腾，这一带都是水电站，标哥说被破坏以前那才是真美。

“注意暗冰”，路边的交通警示叫我匪夷所思。这是318国道2839公里处，出现一个“东关新城”的开发区，汽车站好孬，挂满了“情歌酒店，康定惟一四星级酒店”的广告牌。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歌声多么深远，地域多么宽广，却不料，“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却在一道峡谷中。

我大感意外：这就是魂牵梦萦的康定？

因为那一首在维也纳获银奖的歌，在全民族获认可的歌，康定要打造情歌之城。

车弯进一处很不起眼的地方，从那里坐索道上山。从空中俯瞰康定城，不是草原，而是一堆密密簇簇的新房，楔入绿色，章鱼似地向山谷蜿蜒，充塞。

和梦迪同处一厢，但我们不是情侣，更不是“同志”。既没有牵手，更不可能拥抱，辜负了此情此景。

上了跑马山，更有失恋者的孤独。

山上也没有高原的辽阔。游客稀少，空空的小坝子，几个牵马揽客的着藏式服装的人。杰出的歌声竟从如此平凡的地方飞出。

《康定情歌》用汉语、英语、藏语及简谱、五线谱隆重地刻在一面墙上，这么神圣地礼遇一首歌，我还是在昆明看过，那是聂耳墓前的国歌。对于情感王国来说，《康定情歌》也算是一首“国歌”，让我们激动。来到这首歌的诞生地，我要放声地喊它，喊出我对这首歌几十年的记忆，也喊出情感深处的她们。

靠在歌墙上，仰望蓝天，有种醉了的感觉。我的“跑马溜溜的山上”，在远方；我的“一朵溜溜的云哟”，不在身边。

五线谱——无限谱——最后是没谱。不用他们奚落，我真的不是唱歌，因为到了康定，我不能不发声，不能不表示一下对这首歌的崇拜！

他们谈笑着往上走。可能认为我是莫名的失态。

山上的人造景观有刻着很多情歌的墙。两个汉族姑娘，其中一个看起来很美，却让我抢拍到的是她闭上的眼睛，她的心窗向我而关？

“人影好似蜂儿，

心情如同月儿，

爱你就像蝶儿，

不信你问马儿。”

（游记写到这里，12月30日笔记本在医院被盗，损失惨重！此后再也没有了当时现场的灵感记录了，能不能往下写，还不能肯定。）

我还抄了另一首认为还可以的歌词。

一路走一路想。其实一首歌，特别是民歌，歌词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曲子，是曲子表达出的那种情绪和意境。《康定情歌》的歌词很平常，但音律让它飞得很远很远，这首歌理所当然地列入中国歌曲经典。很多人考证过它的出处，究竟是汉族还是藏族呢？从“李家溜溜的大姐”、“张家溜溜的大哥”来看，认为好像是汉族。我们汉族从来不是能歌善舞的，能唱出这首民歌是个奇迹。如果真是汉族歌曲，也只能是四川边境的人或杂居于藏区的汉人受康藏的影响而唱出的，这里现在虽属四川，原来是西康省。

我对民歌的痴迷可以追溯到41年前的大串连，那时我在南昌捡到两个歌本一路哼唱；30多年前，我曾在陕西绥德寻访过《三十里铺》里“三哥哥”的原型郝增喜老人，文章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发表；我还采访过电影《人生》主题歌的原唱者李治文，他们现在都过世了吧？（配图）

文图详见"罗时汉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