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莲子沉沉剔透心 [一片残阳柳万丝,秋风江上挂帆时。伤心家国无穷恨,红树青山总不知。——无题。孙多慈] [“艺术之广博浩翰诚无涯际,苟吾心神向往,意志坚定,纵有惊涛骇浪、桅折舟覆之危,亦有和风荡漾、鱼跃鸢飞之乐,果欲决心登彼岸者,终不当视为畏途而自辍其志也。”——孙多慈] 孙多慈自画像(学生时代)
虽说现代史上那些众所周知的情事几乎已说到令人厌倦,但还是决定拿一点时间来叙叙这“慈悲之恋”。 孙多慈,这位为徐悲鸿所爱过的女子,在我心里,也或许是他一生中最用力爱过的女子吧。也许因为她的清丽雅静,也或许因了这熟悉的一个“慈”字,偶尔想起,虽一贯不喜多人交错的爱情故事,却仍是忍不住对她的一丝丝怜惜。
这位原名孙韵君的少女,出身于皖西寿县的书香名门,却因父亲孙传瑗曾为孙传芳任过秘书而埋下灾祸的伏线。时年韵君芳龄十八,由安庆来到南京,成为中央大学艺术系旁听生,同窗好友有日后的著名物理学家吴健雄。虽说小荷才露尖尖角,却也难掩珠玉之质,用徐悲鸿的嘉许之词来形容:“慈学画三月,智慧绝伦,敏妙之才,吾所罕见。”遂着意培养,接着,1931年夏,韵君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正式成为徐最心爱的学生,并为她更名为“多慈”。一时间倾慕妒羡,谣言四起,悲鸿之原配蒋碧薇,这位十八岁即随悲鸿远走天涯又陪同他自海外归来的美丽辣烈女子,也绝非简单的女人。身为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初既有敢跟穷小子私奔的勇气,共同生活中更是要什么都她说了算,此外,她与张道藩的一生牵缠也饱受争议。眼下竟有青涩小女前来争锋,岂可容让?自此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争夺爱情、保卫家庭的大战。
彼时悲鸿三十五岁,已有一双儿女,在家庭与多慈之间,他起初也并未下定决心吧。多次向碧薇解释,他仅是爱惜孙的才华,但谁会相信呢?若干年后他的学生也微笑着说:其实孙的画未必就是最好的,只是老师喜欢她的人,自然也就爱她的画了。
在校期间,孙父因政治上受牵连被捕入狱,悲鸿以师长身份给予忧郁中的多慈许多温暖与关怀,而朝夕相处中,相爱相惜似已在所难免。不是没试过别的走向,也曾为自己的弟子介绍过男友,但那位海外归来的老同学盛成却并未应承,认为多慈看起来没甚么个性,看重与否,原本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爱或不爱,徐悲鸿自己未见得很明白时,倒是妻子蒋碧薇在旁冷眼看得很清楚。如蒋后来书中所言:“我心怀苦果,泪眼旁观,察觉他已渐渐不能控制感情的泛滥。”并说他每日出门,甚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得要为多慈带去,这些小物件被他随手搁在桌上,常被蒋窥出动机藏起,他也只是闷闷地装作不知晓,绝口不提。
数不清的流言蜚语,以及来自师母与同窗的压力,令十九岁的少女多慈不堪应对,遂由母亲陪伴,迁到校外去居住。好友健雄曾劝她,要么爱要么割舍,总该有个决断,而她一贯温顺和婉的性情,被推立于风头浪尖之上,却如一只孤雁,时而茫茫然难寻方向。徐悲鸿也算得是位痴人吧?他情不自禁的爱越是狂暴浪漫,急着想要给她的怜惜与庇护越多,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给她的纷扰与烦恼就越是深重,令她难以承受。
1933年初,徐悲鸿携中国近代名家绘画赴欧举办巡回展览,孙多慈继续在中大学习。1934年夏徐悲鸿回国,不久便带一行弟子去天目山与黄山等地写生。许是久别重逢,压抑已久的热情终以爆发,此次徐孙亲密流露,忘怀不顾旁人眼色。归来后蒋碧薇大闹画室,将徐悲鸿为孙多慈所绘肖像撕得粉碎,而那幅传言中著名的油画《台城夜月》,也被她缴获,下落不明。有关此画,蒋碧薇回忆录中记载:“画面是徐先生与孙韵君,双双地在一处高岗上,徐先生悠然地席地而坐,孙韵君侍立一旁,项间一条纱巾,正在随风飘扬,天际,一轮明月。”
美奂美仑哉?叫身旁女子望去,岂能不醋海翻波?
蒋碧薇画像(徐悲鸿作)
徐也曾给挚友舒新城写信,提及此矛盾之情。信中道:“小诗一章写奉,请勿示人,或示人而不言所以最要。”此诗正为孙多慈而写:“燕子矶头叹水逝,秦淮艳迹已消沉。荒寒剩有台城路,水月双清万古情。”
徐悲鸿在南京傅厚岗的公馆落成时,孙以学生身份送来枫苗百棵,作点缀新居庭院之用,蒋碧微得知此事,大发雷霆,令佣人折苗为薪。一贯好脾气的徐悲鸿,遂将公馆命名“无枫堂”,称画室为“无枫堂画室”,并刻下“无枫堂”印章一枚作为纪念。又打造戒指两枚,镶以红豆,分别镌上“慈”、“悲”二字,以示爱情的坚定与决不后退。
此外,徐还帮孙多慈张罗画展,替她加印画册,并偷偷变卖自己的画作筹集款项,以备她自费出国留学所需。所有这一切浓烈的关爱,都增加了矛盾的火焰,招来更猛烈的阻挠、批责与风暴。未及毕业,孙多慈不堪压力,退学回到安庆。
在这场马拉松的苦恋中,孙多慈始终显得有些被动,她性情温和沉静,不想伤害任何人,却总是难免处在伤人与被伤之间,爱而愈深,愈是彷徨挣扎难以逃离。不是没想过去爱别的男人,只是做不到而已,如她某个堂妹后来描述,说偶尔徐来看她,其父母遂派小姑娘跟着堂姐行监管之职,每到安静处,徐孙总是相对垂泪,而徐悲鸿对她说:“你堂姐永远是最美丽的”......
之后抗日战争爆发,安庆失守,父母老迈,孙多慈带着流离失所的一大家子投奔他乡。二十五六岁的多慈,在当时已是大龄青年,没落家族担子甚重,而徐悲鸿却飘摇诸地,与蒋碧微之婚姻亦割舍不断,迟迟没有准信。兵荒马乱之间,何处是前程?待徐总算登门求婚,却被孙父痛骂出门,逼迫女儿必得一刀两断,此情此缘,几乎无有再续的可能。经郁达夫妻子王映霞介绍,孙在温州与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的许绍棣相识并开始交往。有关许,其貌不扬,又大孙二三十岁,据说王映霞曾是他的情人,他又曾请认通缉鲁迅等人,因此郁达夫等对他皆有责难,徐悲鸿也来信表示质疑。许是日久多少生信任,孙多慈曾陪许绍棣四处考察,见过他好的一面,不仅为他做了辩护,并终于与他成婚。
对此徐悲鸿难免怨恨,每每提起也伤心,认为她终究是不够爱他,在信中更是难掩悲愤地写道:“我们两人本无可能结合,只有一个仅一时机,你放过了。”为了挽留她,徐悲鸿单方面登报宣布与蒋碧微脱离同居关系,但终没能阻止孙多慈离去。
艺术家气质的孙多慈与一身文匪官气的许绍棣,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1939年8月,孙多慈给徐悲鸿写信,其中一句大意是:“我后悔当日因为父母的反对,没有勇气和你结婚,但我相信今生今世总会再看到我的悲鸿。”
然错过的无法回头,一切已晚矣!自此一别,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孙、徐自画像(似有点夫妻相)
流亡中,饱经沧桑的徐悲鸿遇着温柔秀丽的少女廖静文,这次他决意争取自己的幸福,遂花高价解除了与蒋碧微的婚姻,取得了与廖在一起的权利。而孙多慈,也在解放前随丈夫远去台湾。
徐悲鸿于1953去世。得知噩耗,孙多慈当场晕倒在地,随后,她为徐戴孝三年。晚年,她多住在美国的儿子与好友家中,于1975年患乳腺癌去世,时年63岁。有人评价她“前半生因爱情而传奇,后半生因绘画而光耀台湾”,女作家琦君描述她:“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许多语言,常以微笑代替”。苏雪林则说她是天才的全能的画家,“西画之外,又能绘作国画:山水、人物、花卉、翎毛,无不工妙,画鹅犹有独擅。”面对这样一位魂魄有如云烟的妻子,许绍棣可称是敬重痴爱有加,哪怕深知她一生对徐悲鸿亦师亦恋的满腔深情。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就是有情人未成眷属。”即便日后廖静文极力想要淡化孙多慈在徐悲鸿心中的分量与痕迹,也不得不在半个世纪后承认他们的感情。而有关徐悲鸿去世的消息,竟然是蒋碧微第一个知会她——这仿佛是三个女人之间的恩怨。
在后来,徐悲鸿生命中这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有两位都写了回忆录:蒋碧微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蒋碧微回忆录》与廖静文写于八十年代的《徐悲鸿的一生——我的回忆》。唯有孙多慈从来缄默,直到辞世也不曾为自己解释半字。她的后半生,仿佛是一种赎罪,以静默、隐忍且美好的姿态,而她的幸福与伤悲,只与徐悲鸿深深相应,却不需为外人所感知。
一声叹息之下,愚以为:深爱无声。如时下那些所谓明星名流们用力在人前炫耀、令人眼花缭乱的所谓爱情,与此等在岁月长河与世事沧桑里金砂般坚贞闪光的真情相比,该是多么不值一提呢。
徐悲鸿的马(end)
[此帖子已被 小倩 在 2009-7-9 11:42:05 编辑过] |